第320节
  “当然,谢先生是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但是我能猜到,多半就是这座东汉陵。”叶渐离问,“那么,你需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他问完这句话,才发觉自己多半是在浪费表情。
  聂棠当然不可能需要他陪着去,她有沈陵宜就足够了,再加上沈陵宜实力强横,跟她又有默契,合作起来也顺风顺水。
  他自嘲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用考虑我。”
  谁知道聂棠居然回答:“我的确需要你陪我去,可以吗?”
  叶渐离震惊地盯着她,就连功夫茶杯里的茶水已经满了出来,他都未曾觉察,还在不断地往里注入茶水。
  直到茶水漫到了他的手边,他才猛地清醒过来,把茶壶放在一旁。
  “你选择了我,却不是沈陵宜,”叶渐离缓缓重复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周口村那间乡村学校的事情,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托付信任的人。”聂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是这样的人吗?你会让我失望吗?”
  叶渐离藏在桌面底下的另一只手缓缓收拢,他郑重其事地承诺:“我不会让你后悔。”
  这样就很好。
  聂棠再次举起那只小小的功夫茶杯,微笑道:“那就希望……这次合作也能很愉快。”
  ……
  聂棠从茶馆离走出来,迎面便刮来了一阵穿堂风,吹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疼。
  腊月已经走到了尾巴上,新年伊始,初春来临,正是一个充满希望而又温柔的季节。
  她跟叶渐离一前一后走出了茶馆所在的小巷子,巷角那株梅白开了,氤氲的暗香漂浮在这个美丽而又幽静的角落。
  叶渐离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下空气中清冷的香气。而聂棠却没有为这墙角边的美景所停留,径自从他身边轻轻擦过。
  叶渐离睁开眼,用一种格外矛盾的眼神望着她的背影:“聂棠?”
  聂棠平淡地嗯了一声,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既然你选择相信我,我只能说,我不会让你在事后感到后悔。”
  聂棠淡淡一笑,回答道:“我知道。”
  然后,她就坚决而毫无留恋地一步步往前走,很快,她纤瘦的背影就此消失。
  叶渐离仰起头,凝视着面前那株白梅,那小小的花骨朵纵情绽放,也预示着它短暂的花期和生命。
  他突然兴起了一股狠劲,用力揉碎了枝头那一簇开得最好的梅花,零落的白色花瓣疏落委地,犹如大雪过境后残留的雪迹。
  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那片被他蹂躏破碎的花瓣,一脚从它们的身躯上踏过,拐进了边上的一个青石巷子,推开了巷口第一家的木门。
  沈陵轩正在站在院子里修剪花木的枝叶。
  自从他的养父沈正沛出事,他也不得不立刻逃离沈家,龟缩起来,就连出门都小心翼翼的,免得不小心被玄门的人盯上。
  叶渐离用一种格外矛盾的眼神注视着他:自从知道了真相,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顶替了他的身份和名字后,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倒也不是嫉妒他拥有了他所没有的一切,殊途同归,他们最后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沈陵轩看见了他,放下了花木剪,双手在衣襟两侧擦了擦,朝他一点头:“谢先生在等你。”
  叶渐离冷淡地开口:“知道了。”然后一言不发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叶渐离,”沈陵轩又警告道,“不要对先生有二心,你绝对不会想知道背叛的后果。”
  叶渐离轻轻笑了一声,觉得他这句话有趣,却又缺乏自知之明:“请你好好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他走进屋中,穿过回廊,在偏房找到了谢沉渊。
  他还是坐在一个圆圆的蒲团上,闭目打坐。
  叶渐离捡起一个蒲团,在他对面盘膝坐定。两人面对面,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默以对。
  隔了许久许久,谢沉渊缓缓睁开眼,慢声问了一句:“跟聂棠见面了?”
  “是的。”叶渐离嗓音发紧,“按照先生你的吩咐,但凡她能猜到的事实,我都告诉了她真相。”
  谢沉渊微微一笑,态度和煦:“你做得很好。”
  他轻轻地把玩着手上那颗核桃微雕,缓缓道:“其实我很意外。你在知道真相之后,却还愿意留在我身边。”
  叶渐离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的父母……很抱歉,我根本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在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而这些年……承蒙先生教养——”
  谢沉渊打断他:“可是,你是真心愿意为我办事的吗?你知道,我不喜欢逼迫,我更喜欢自愿的。”
  “我是——”
  叶渐离一句话表忠心的话都还没说话,就见谢沉渊对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谢沉渊微微笑道:“我不想听,这些表白忠诚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好听的话,永远不如行动。渐离,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的大半身体隐没在阴影中,而他露在光明之端的半边面孔带着和煦的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再温和不过的君子。
  可他并非君子,而是魔鬼。
  他就是一个伫立在深渊中的魔鬼,他以自己那双犹如深渊一般的眼睛凝视着世人和万物,伺机将他们拉入泥沼,永无脱身之日。
  “啊,还有一件事,我从前都没来得及过问,我记得……”谢沉渊敲了敲额头,“好像让私家侦探去调查聂家母女过?后来的那些调查资料,都没有了吗?”
  叶渐离一窒,轻声回答:“那些资料我都烧了,也让他们不用再继续调查了,聂棠她会觉察到的。”
  “……有意思。”谢沉渊笑了一下,“前十年她都毫无知觉,就像一个普通人,可是十年之后,就完全变了。就算是伪装,也不能在十年间不漏丝毫马脚。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叶渐离迟疑了一下,回答:“自然是想过的。但是却想不出原因来。”
  谢沉渊轻叹一声:“也就是说,她都没有跟你解释过其中原因吗?”
  “解释了,她说,这是因为她之前是个瞎炮,五感都没有这么敏锐,觉察不到自己被跟踪了。”
  谢沉渊又重新闭上眼,嘴角浮起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瞎炮……?有点意思。”
  谢沉渊一旦进入入定状态,就会一动不动,不需要吃饭喝水,也不会再理会周围的动静。
  叶渐离站起身,把蒲团收起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又从侧室走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又忍不住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
  可可的浓郁味道一下子充斥了他的口腔,他有点不适地皱眉。
  可是过去那股反胃和令人作呕的恶心感并没有出现,那甜蜜的微微发苦的味道是如此令人沉迷。
  他想,他终于同过去那个偏激的、阴暗的自己,开始道别。
  叶渐离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合作?在这“合作”背后,是否遍布了危险的陷阱,聂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她回到家,做了一件大事,一件让人感到震惊的大事。
  她突然把塞满了三个超大号收纳箱的竹编灯笼全部都扔掉了,就只留下了手工最精致最令她满意的那一盏。
  被她同样无情抛弃的还有那一叠叠画好的工笔画,最终的归宿也是废品收集站。
  聂棠终于完成了那盏让她最满意的灯,把它放在了卧室的床头柜上。
  等灯笼的幽幽光火亮起之时,沈陵宜很明显能觉察到室温一下子下降了好几度。他凝神看着那灯笼的火光,不是晕黄的光,而是金灿灿的火苗,有些刺眼。
  聂棠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把整个灯笼都检查了一遍,这才呼得一下吹熄了灯里的蜡烛,转到沈陵宜面前:“我们来庆祝一下吧?”
  “……庆祝什么?”沈陵宜反问,“祝贺你终于喜新厌旧,放弃了这门传统手工艺技术?”
  聂棠扑哧笑道:“没有啊,我还没放弃呢。难道我编的灯笼不好看吗?”
  “没有,挺好看的。”沈陵宜麻木道,“充满了灵气。所以呢?你想多学点别的手艺吗?“
  他觉得,这倒还不如她现在去找工作,找一份博物馆讲解的工作。
  至少,她当过最纯粹的、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学的专业也对口,总比突然莫名其妙沉迷手工编织不可自拔来得合情合理……
  再说了,她喜欢做手工,那也做一点女孩子普遍喜欢的那种吧?做竹篾灯笼还不如织围巾呢!
  她的手这么灵巧,织出来的围巾他还可以戴,戴出去了,别人还会问,那他还能夸她心灵手巧。
  之前隋老板还给他打了电话,暗戳戳地旁敲侧击,问他最近聂棠是怎么了。
  要知道她刚刚在玄门精英训练营烧了一把大火,那火来势汹汹,异常凶猛。
  现在来他店里光顾的贵客都免不了会问一句:“聂棠亲手画的符还有吗?不管是什么类型,只要是她亲手画的,随便开价。”
  隋老板苦不堪言,聂棠的符早就卖空了,并且这位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小主已经好久没有画符了,这可是她的老本行,凭什么突然荒废了呢?
  沈陵宜也没法回答随老板的灵魂拷问,因为他自己也想不通。他总不能说她最近突然对画符没兴趣,开始爱上手工编织了吧?
  聂棠只抱了他一下,又很快松开手,转身去酒柜里翻找:“我今天刚刚去买了一瓶红酒,那酒庄老板还说这红酒品质很好呢……”
  聂棠很快就把那瓶新买来的红酒拿在手上,问道:“你要来一点吗?”
  她不光准备完了红酒,还准备了餐后甜点和香薰蜡烛,又打开老式唱片机,轻柔的纯音乐回荡在餐厅里。
  聂棠又朝他伸出手去:“我之前看电影,男女主角就很有情调,烛光晚餐,品一口红酒,还有音乐和——”
  沈陵宜笑了,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地拉到了自己身边,伸手扶在她的腰侧:“音乐和舞蹈,鲜花和美酒,还有棠棠与我。”
  他觉得她总算恢复正常了。在这之前,他都有理由怀疑聂棠准备移情别恋,而且劈腿对象就是那只灯笼。
  ……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眼里就只有那些竹编灯笼,每时每刻都揣在手上,是放不下手的宝贝。
  这倒还不如换成叶渐离了!如果他的情敌是叶渐离,最起码他还能动手揍他一顿出气,可是情敌是灯笼……他还能怎么办?
  他也很无奈啊。
  聂棠侧过头,依靠在他的胸膛,一边随着舒缓的钢琴曲移动脚步,一边轻声道:“这首歌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歌剧版本的主题曲哦。我觉得很好听。”
  “《love theme》,”沈陵宜道,“英文名叫这个,大一时元旦那场文艺汇演,我弹过这首曲子。”
  聂棠呆了一下:“……文艺汇演?”
  她的记忆中,跟“文艺汇演”这四个字相关的就是一片空白。
  “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果然一点都不喜欢我……”沈陵宜嘀咕道,“当时我在台上弹钢琴,还有女生要给我送花呢,你连这都不知道?”
  聂棠立刻笑着踮起脚,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献花算什么,我还敢献吻呢。”
  沈陵宜又笑了,黑沉沉的眸子里只映出了她的模样,回敬给她的则是落在她的额头上的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棠棠,我知道你向来都很独立,有些事情宁可自己解决也不麻烦别人。”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可我不是那个‘别人’,我想要你依靠我,给我一个能帮你收拾烂摊子的机会。”
  聂棠莞尔一笑,无比认真地回答:“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这点毋庸置疑。妈妈是我最亲近的人,但是她也无法像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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