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一词,简直如同为他量身定做。
  巨鸢归来时,城门口聚集着等着捡雁食的小孩子和附近十里八村跑来看热闹的,人一多,就有脑子活份的出来兜售吃食,慢慢在当地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集市,当地人叫做“雁子集”。
  沈十六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看得见也装看不见。
  他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干儿子阴霾的心情,兴致勃勃地在人满为患的雁子上转来转去,看见什么都很有兴趣。
  长庚顶着一脑门官司,却还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时刻留神他不要被人挤丢了。
  这些年世道不好,老百姓都穷,集市上买卖的大部分都是农家自产的小东西,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无聊得要死。
  都说日子不好过是打仗的缘故,税负一年比一年重。可其实过去也打,打完一场,总还能休养生息一阵,这些年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回事,人们仿佛总是不得喘息。
  算来,不过区区二十年光景,大梁先是北伐,再又是西征,□□大国,四方来朝,那是何等的威仪?
  偏偏老百姓越来越穷了,也真是奇了怪了。
  长庚转得百无聊赖,直想打哈欠,只盼着沈十六这个看见什么都好奇的乡巴佬早点尽兴,早点放他回去,他宁可去给沈先生打下手。
  沈十六买了一包烤得乌漆抹黑的粗盐豆子,边走边用手捏着吃,脑后生眼一样,伸出一只手,准确地将一颗盐豆子塞进长庚嘴里。
  长庚猝不及防,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慌乱中一口咬在自己嘴里的软肉上,顿时咬出了血,疼得“嘶”了一声,愤怒地瞪着沈十六这大祸害。
  “花开有重日,人无再少年。”沈十六没有回头,拈起一颗豆子,将那它举起来,对准太阳的方向,他那双手长得真是好,修长白皙,像一双世家公子的手,本该持卷或是拈棋,与沾着黑灰的烤豆十分格格不入。
  沈十六老气横秋地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一个人的少年时光只有豆这么大的一点,眨眼就没,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虚度多少光阴了。”
  长庚:“……”
  他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沈十六怎么能有脸大言不惭地说别人“虚度光阴”?
  就在这时,城门附近的人们突然爆发出一片欢呼。
  即使是半瞎,也能看见远处天边压下来的“巨鸢”。
  无数火翅向天,所有的白汽一齐爆发出云山千重,蒸汽如九重凌霄落下的一团棉絮。
  而后,一艘巨大的船影影绰绰地从烟波浩渺中露出了个头,船头的八条大蛟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侧,睥睨无双地拨云而来。
  沈十六先是一愣,忽然侧耳,耳垂上的朱砂痣上似乎有红光一闪,他皱了皱眉,低声道:“这船今年怎么这么轻?”
  可是周遭充斥着巨鸢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和人群喧闹的叫喊,他这一声恍如叹息的低语很快消失无踪了,连紧随他身边的长庚也没听见。
  孩子们开始捧着自己的小竹篮,你推我搡地抢位置,等着接雁食。
  城上一群官兵列队小跑出来,传令兵在三丈高的“铜吼”后站定待命。
  “铜吼”像个倒伏的大喇叭,横陈在城墙上,外围生了一圈碧绿的铜锈,锈得错落有致,好像雕花。
  那传令兵深吸一口气,对准铜吼一端,开了长腔,声音从巨大的“铜吼”里传出来,被放大了数十倍,洪钟似的回荡不休。
  “雁归,开——暗——河——”
  两排官兵应声握住城楼上巨大的木轮把手,同时大喝一声,他们一个个□□着上身,筋骨毕露,一齐发力,山高的木轮子“嘎吱嘎吱”地转了下来,城楼下一条青石板的大道应声一分为二,无数环环相扣的齿轮扭动起来,两侧的石砖兵分两路,相背而行。
  大地裂开了,露出地下一条幽深的暗河,贯穿了整个雁回小镇。
  传令兵吹响了低哑悠长的号,自铜吼传出,穿透一切地低徊而去。
  巨鸢上也回了一声长号,接着,无数个火翅同时发力,周围的云山雾绕的蒸汽疯狂地涌动起来——它准备要降落了。
  第一把“雁食”天女散花似的飞落而下,底下的小崽子们都疯了,纷纷伸出手去抢。
  可惜洒雁食的路段并不长,很快,巨鸢便沉到了暗河中,稳稳地停在了水面,落在了人们眼前。
  船身森严,冷铁的微光中泛着说不出的杀伐气,船上传来的号声莫名悲壮,经久不息地回荡,整个雁回镇都被那“呜呜”的声音共振着,像是沙场中千年的亡魂齐齐醒来,应和而歌。
  巨鸢缓缓地顺着暗河驶入城中,水声哗然,传令兵又是一声长腔。
  “灭——灯——”
  巨鸢两翼的火翅应声而熄,空中传来一股爆竹炸后微焦的味道,巨鸢顺水前行,周身的蛟龙仿佛凝滞在时光中的某种图腾,带着妖邪的神性。
  长庚在人群摩肩接踵中注视着巨鸢由远及近,纵然他嘴上说不想来,也确实看过很多次巨鸢回航,却依然在直面的时候,会为那巨物的身形所震撼。
  北巡的巨鸢尚且如此,那国之利器的玄铁三大营,又会是什么样的风采呢?
  少年被困在雁回小镇这偏远狭隘的一隅,简直连想都想不出。
  巨鸢逼近,熄灭的火翅余温扑面而来,长庚下意识地去抓身边地人,叮嘱道:“巨鸢来了,这边人太多,我们退开一点。”
  没人应声,他一把抓了个空,长庚一回头,发现他那闹心的义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第5章 秀娘
  长庚艰难地踮起脚,从人群上方望过去,喊了一嗓子:“十六!”
  没人答应,追着巨鸢的人群开始大规模地涌过来,有欢呼的,有叫“来了”的,还有愤怒地嚷嚷“别挤了”的。
  长庚被人撞了好几下,撞得火更大了,七窍生烟地吼道:“义父!”
  人潮沿着暗河奔流不息,长庚一边找人,一边艰难地逆流站定,很快被摩肩接踵的人挤出了一脑门汗,方才被巨鸢震撼的那点心情已经荡然无存,摊上这么个义父,不知道要少活多少年。
  长庚心里愤愤地想道:“沈十六就是吃饱了撑的,这么热的天,干什么不好,非得跑出来看人!”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尖锐地吼了一嗓子:“别挤了,有人掉下去了!”
  长庚在左顾右盼中不由自主地往尖叫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河边的人群小规模地混乱了起来。
  “我的娘啊,这怎么真掉下去了!”
  “去那边找值班的军爷!”
  “让一让!让一让!出不去啊这也……”
  长庚刚想给拼命往外挤的人腾出路来,就隐约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十六爷,小心点!”
  长庚一激灵,怀疑自己是神经太紧绷了,忙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一个从河边挤出来的人:“谁掉下去了?不会是沈十六吧?”
  那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长庚问了什么,胡乱一点头:“好像是——先让我出去。”
  长庚脑子里“嗡”的一声,被巨鸢烤得滚烫的热浪中,他后背不合时宜地蹿起了一层冷汗,当下深吸一口气,脚不沾地地逆着人流挤进河边,踉跄了几步方才扒着栏杆站稳。
  他惶急地探头往下看,果然看见一个人在水里艰难地扑腾。
  那地下暗河水面离地有六七丈高,一眼看不到底,冒着一股幽深的寒意,大片的白浪削过,河里的人飘萍似的无处着力,连一点动静都听不见,根本看不清是谁。
  长庚一把扒下自己的外衣:“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旁边有人叫道:“可不能直接下去,快给那少年拿条绳子来!”
  也不知是谁七手八脚地往长庚手里塞了一条绳子,长庚一把接住,抬头看了一眼几乎已经近在咫尺的巨鸢,依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拉紧了!快点快点,巨鸢来了人会被冲走的!”
  暗河被马上要滑过来的巨鸢拱出了一排一人多高的涛浪,长庚才刚一下水,就被当胸撞得憋回了一口气,他先呛了一口水,险些被卷走,连忙拽紧岸上垂下来的麻绳,用力抹了一把脸。
  水声与巨鸢减速的巨响在耳畔轰鸣,长庚整个视线都被白浪充斥,他隐约听见岸上有人喊:“别放绳子了!巨鸢来了,快把那少年拉上来,来不及了!”
  长庚:“再等等!”
  可是水中杂音大得他连自己的喊声都听不清。
  他一边拼命地冲岸上人挥手,示意他们不要拉绳子,一边奋力往浪涛最烈的地方游去。
  混乱中有人一把拽住了他那只四处摸索的手,长庚来不及多想,一回手死死地攥住那人手腕,把人拉进怀里,还没等他看清是谁,巨鸢已经“隆隆”地碾压了过来。
  岸上人不敢再耽搁,粗粝的绳子狠狠地绷住了长庚的腰,大力袭来,长庚周身一重,被岸上的几个汉子合力给硬拽出了水面。
  一出水面,他才感觉出手里分量不对,长庚快速将眼睫周围的一圈水珠眨掉,豁然发现他拽住的压根不是沈十六,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假丫头曹娘子。
  这时,巨鸢上一声漫长的号声长刀似的穿入他双耳,长庚耳朵里嗡嗡作响,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先将半死不活的曹娘子托了上去。
  岸上的人大呼小叫着将两个少年依次拉上去,可还是慢了,长庚双脚尚在河岸之外,巨鸢已经马不停蹄地飞掠而过,一扇火翅眼看要扫到他□□的小腿上,未至,灼热的厉风已经先卷了过来,刮得人皮肉生疼。
  “火翅不能碰!”
  “小心!”
  这时,一双苍白的手突然伸出来,穿过所有尖叫,一把拽住长庚的双臂,将他整个人凌空抡了起来,周围一圈人集体惊呼着弯腰,长庚感觉自己险些直接飞出去,随即他掉到了一个人怀里。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一股药香瞬间钻进鼻子,长庚猛一抬头,鼻尖险些擦过沈十六刀削似的下巴。
  沈十六面沉似水:“我不过一眼没看见,你闯祸还闯出圈了!”
  长庚被他抢了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沈十六怒道:“岸上那么多官兵,用得着你个毛孩子出头救人吗?”
  长庚:“……”
  他悬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摔回原处,停在胸口的血开闸泄洪似的向麻木的四肢奔涌而去,至此,第一口气才一股脑地吐出来,憋得他五脏六腑翻了个底朝天,两条软得险些站不住。
  曹娘子已经被人抬到了一边,呛咳着悠悠转醒,沈十六见那孩子没什么大碍,便拎着长庚从人群里钻了出去,他眉头紧缩,拽得腿软的长庚踉踉跄跄,边走边数落:“火翅的温度还没降下去,万一被它碰一下,能扫掉你半条腿,你下半辈子打算当个瘸子吗?不知轻重的小崽子……”
  长庚哆嗦着回过神来,还没怎样,先听了沈半聋一通恶人先告状,满腔怒火一下子沸腾起来。
  他梗着脖子吼道:“我还以为掉下去的是你!”
  沈十六一条入鬓的多情眉挑了起来:“少找借口,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河里?”
  长庚:“……”
  他一颗关心则乱的心完全被当成了驴肝肺,热气从脖子一直涌到了耳根,红了一片,一时间说不清是羞是怒,反正是一肚子的妖火,凡水已经无可奈何了。
  “好了,别在这吵,”沈十六伸手摸了摸长庚湿透的长发,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裹在长庚身上,“这太乱了,今天我先不跟你计较,赶紧回家换件衣服,留神着凉。”
  他倒是还蛮大度的!
  长庚怒气冲冲地甩开十六的手,动作一大,手掌不知碰到了袖子里什么硬物,撞得手骨生疼。
  沈十六道:“哦,那是我方才买的胭脂,记得带回去给你娘……哎,长庚,你干什么去?”
  长庚不待他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甩下他跑了。
  长庚其实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他纯粹先入为主,只听了一耳朵,根本没看清掉下去的是谁,就先慌慌张张地下水了,怪不得义父数落。
  可他一想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时候,那色胚居然在旁边挑胭脂,就气得心口发疼,无论如何都压不下这口火。
  沈十六莫名其妙地被长庚甩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能理解,只好归咎于男孩都有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年纪。头一次当爹的十六爷有一点苦恼,心道:“早知道就把那铁腕扣留一天再给他了,这下真急了,怎么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