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往来皆是近邻或极熟络的,文太太郑太太等人俱赏脸来了。又邀了东府的大太太、寡居的三太太一并在西院赏花摸牌。
  丰钰在隔壁院子陪丰老夫人做早课,抄经直到近午时。丰老夫人再三撵她回去,才缓缓收笔,将刚抄的半卷经书供在佛龛下的匣子里。
  丰老夫人院子向来不准人随意进来,丰钰每来均是独身一个儿,小环等远远在外头园子里候着,有时甚至不必人候着,丰钰在宫里惯了自己应付自己的事,无谓多搭个人手百无聊赖干巴巴等着。
  阶下坐着个年幼的小丫头,一见丰钰连忙站起身来,“大姑娘,西府今儿有客,二太太说叫您这边完了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再去花园行礼,进院儿先避着点儿,太太说我这么说您就懂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大明白。”
  丰钰伸手捏了下那小丫头的脸蛋,“我知道啦。你玩去吧。”
  她清晨就来礼佛,一身素服,不带簪环,自是不便见客。且听这话的意思,这来的人里头,许还有要相看她的人家丰钰虽是无奈,却不能丢了自家脸面,失礼人前。
  只是宴客一事,她竟事先不知
  丰钰跨过月门,只得从另条小道回房。
  两侧种满了细竹,竹枝繁茂,穿过时勾得衣袖发出沙沙轻响。
  西府人丁不旺,就那么几位主子,丰钰又不是个爱逛园子的,平素竹林这头来得甚少,七拐八绕沿窄道朝里走,忽然,她脚步一凝。只听竹枝簌簌而动,似有什么人正快步朝她走来。
  郑英今年二十有六,生得俊美无双,又懂装乖作俏,是郑老太太最宠的幼孙。因家中疼宠,养得一幅无法无天的性子,在外飞扬跋扈无所不为,招花惹草强男霸女,早早坏了声名。家人有所耳闻却因顾忌老太太无人敢传进内园去,再有老太太丰厚的体己钱贴补他,寻常生事一味用银钱平息。议亲已有两三年,总不得合意的人家。
  他家出身商贾,偏眼光甚高,仗着这辈儿出了几个读书入仕的子弟,誓要谋个官宦出身的媳妇。
  耽至如今,恰丰钰出宫还乡,出身宦门,又得暗示说不吝低嫁,正是郑家所谋的合适人选。客氏先已在人前应了大概,转头却被丰庆按着要反口,她自己面子过不去,不想给人笑话,与徐妈妈一合计,故而定下计策。着徐妈妈的儿子徐本根私下寻到郑英,将丰大姑娘对郑公子的“爱慕”夸张地与之说了。那郑英本是个下流之辈,被三言两语燎着了火,又得那徐本根一番撺掇,与他娘亲进来拜见了丰家几位太太后并不离去,专在此等候丰钰,想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妙人”。
  听着前头竹枝微动,料是那人来了。郑英正了正衣冠,脸上带笑朝那边快速探了过去。
  且不说别的,高高在上的宦家小姐自动投怀送抱要邀他至此私会,光这般想着便足叫他兴奋不已。
  那边丰钰快速退出竹林。
  这事蹊跷得很
  往常宴客不说大张旗鼓,总得隆重布置且知会各房以免冲撞,今儿这宴说是请的各家夫人,她清早去上房请安出来怎不听客氏嘱咐半句就连她身边的嬷嬷、侍婢们都没听见半点风声
  作甚要将她死死瞒着,临了待客人来了才匆匆指派个小丫头喊她避忌
  思及此,丰钰眸子里霎时蕴满震怒。
  客氏往日不论做了什么,一些小的细的不疼不痒的过往她都可一笑了之,婚事议个乱七八糟她仍尽量用不撕破脸的法子勉力一试。如今竟是要毁她
  为了要她听话,乖乖做个被买卖的傀儡,不顾丰府的里子面子,要彻彻底底将她砸向潭底永不翻身。
  丰钰立在来时的月洞门前,有一瞬惶然。前面是自家内园,后面是东府院子,距离最近的是大堂嫂孙氏的梨云馆
  丰钰长舒一口气,快速做出抉择。
  芦扬亭里,丰媛心不在焉地听诸家夫人们寒暄说话,她本是过来行礼请安的,偏被母亲客氏拘住了不许乱走,叫她在旁帮忙看牌。
  丰媛心不在焉地端坐在椅上,眼神飘忽,心早飞去了那边的小竹园。距离母亲吩咐去喊丰钰的小丫头回来复命,已快有一刻多钟了吧
  丰钰至此还未过来请安拜见
  丰媛心跳如鼓,手里绞着帕子,掌心尽是黏黏的汗。
  她偷觑客氏,只见自己娘亲笑靥如常,嘴角始终勾着得体的弧度,一面说闲话,一面与太太们打牌,不见半点慌乱。
  母亲这是心有成算。那此时丰钰她
  丰媛垂头,那天晌午在母亲窗下听来的那些话一遍遍涌过脑海。
  “那郑英是个草包,在女色上最是不忌,有根三言两语就说得他意动,说到时定要会一会大姐儿”
  “只管把人放进来躲在小竹园,叫个人吩咐大姐儿避着大道儿,届时把大姐儿身边的都支去做旁的事,她在老太太屋里,任何人透不进消息去”
  “只待两人一歪缠,奴婢就叫人喊开来,说是见了贼影儿。也不必惊动那边的太太们,暗暗知会东府大太太一声,这事儿自然就有东府出面做主。为保全各房姑娘声名,大姐儿肯不肯都得嫁这事儿挨不着太太您半点干系,您只陪着太太们摸牌瞧花就是”
  “就算大姐儿哭闹不依,她能怎地东府能容她碍了一屋子未嫁姑娘的婚事”
  “且得拘着二姑娘咱们这边万万沾染不得届时推个一干二净,白得郑家三间铺子,神不知鬼不察,谁想得到太太头上”
  丰媛脸色发白,心神不宁。有些同情丰钰,却又觉得母亲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
  这十年她和胞弟丰尧在父母膝下长大,一家人亲昵和气,父母恩爱非常,对他们姊妹疼爱不已。自打大姐丰钰归家,这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已不知吵了多少回架。上次父亲当着她面儿就直斥母亲,连她都替母亲委屈。
  这年本该她议亲订婚,内务府的小选不过是个幌子,父亲早已打点好州官,届时报个有疾便可从册中划了名字。偏生遇着大赦,进宫十年的姐姐竟突然归乡。好日子就此被打乱,母亲疲于奔走,家里没一日安宁。
  丰媛越想,越觉得母亲这般安排不错。
  早早打发了那老姑娘,她爹娘和她自己才能再过从前安心舒畅的日子。
  丰媛到底年幼耐不住,眸光频频朝那边望去。
  第9章
  “娘,”丰媛扭扭捏捏站起身来,“我想去更衣。”
  她已坐这半个多时辰,又揣着心事,只觉百爪挠心般难捱。
  不等客氏出言,文太太已笑道“瞧把孩子闷的,我们几个摸我们的牌,拘着孩子在这作甚”
  朝丰媛摆摆手“好闺女,你只管去歇着,玩你自己的,我们这些老的身边又不缺服侍的,不必委屈你自个儿。别理你娘,谁要训你你叫他找我”
  说得众夫人均笑了,那郑太太乃是第一回 随她姑子上门,客气地笑道“就是,各家儿都没带小辈儿过来,咱们乐咱们的,何苦为难孩子。”
  丰媛羞涩垂头,霞生满面,客氏不好留人,只得笑道“且去吧。莫四处乱走,把昨儿没描完的花样子描妥了去。”
  众人不免笑她待闺女太严苛,说笑一回,丰媛方告罪去了。
  客氏回转头来摸牌,只觉眼皮乱跳。徐妈妈不在近前,旁人不知底细,不好嘱咐看顾丰媛。只望丰媛莫要乱走。丰钰那边纵不出大乱子,总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这些阴私龌龊她不欲自己女儿沾染,盼她永不懂得这些筹谋算计,无忧无虑安稳一世才好。
  丰媛行过曲桥,距花园十分远了,才立定步子,瞥一眼侍婢小莲,低声吩咐“你随我悄悄去趟小竹园,悄声些儿的,莫叫花园里头太太们瞧见。”
  小莲见她神色郑重,心知是大事,下意识就劝“二姑娘,太太吩咐不得乱走”
  丰媛深深瞧她一眼,抿住嘴唇不语。小莲年岁尚小,身边没妈妈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顺从主子所愿。
  两人蹑手蹑脚从偏僻小道往竹园方向去。丰媛心脏乱跳,想不到自己究竟会见到什么。
  以丰钰的性子,多半不肯认命,她会喊叫,会挣扎么会吓得大惊失色,冷静不再么她那张总是四平八稳的面孔,可会生出波澜会恐惧无助么
  丰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七上八下道不明究竟是何滋味。
  相处这三个多月,丰钰待她说不上热情却也温厚,她对这个姐姐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丰钰到底给她亲娘添了太多苦恼。相较将她生养抚育大的亲娘,一点微末的姐妹情谊算得什么
  丰媛紧了紧攥成拳头的双手,将一块绣兰花的帕子捏得皱巴巴的,每朝竹林走一步,那步子就沉上几分。紧张不安中夹了几抹奇怪的情愫,似有一双手在推着她不断向前,务要亲眼见证自己亲娘导演的这场大戏。
  今日后,家里边再无是非。她便可光明正大的开始议亲,开开心心待嫁去了。
  徐妈妈待郑英走入竹林,就慌忙过来把她儿子徐本根撵了去,自己守在小竹园入口处的道旁,只等里面尖叫或说话声一起便扯开嗓子喊人来。
  她见郑英走去深处,步子越来越快。里头只见竹影晃动再瞧不见人踪。
  她静候几息,侧耳倾听。
  清风吹拂竹叶,但闻沙沙细响。臆想中的尖叫或人语一声都没听到。竹林深处的郑英也早没了耐心,分明听着人过来的步声迎上去却没见人影。
  他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番扑了一空不免十分扫兴。耐着性子勉强候了一盏茶的时间,加上刚才埋伏在此的那些功夫几乎耽搁了半上午过去。如今身上被虫蚁叮得疼痒了几处,那传说中对他仰慕至深的官家小姐却连个影儿都没挨着。
  郑英已经开始猜测莫不是给人耍了。
  自打娘亲递出结亲的意思,到现在丰家都没个准信。那丰太太含糊其辞总说还不是叫媒人上门的时候,难不成人家心里根本不愿,只当他是个傻子逗着玩
  郑英拍掉飞扑在颈中的蚊虫,袖子一甩,步子沉沉地往外冲去。
  就在此时,小竹园四周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郑英步子一滞,难道那小姐来了
  可这步声,听来像有好些个人
  小竹园那头守着的徐妈妈亦听见了响动。她先是面色一喜,接着就听几个粗粗的嗓音。“堵着两头出入口,莫叫那玩意儿跑了”
  是男人的说话声
  徐妈妈瞪大了眼睛。她可还没叫嚷,怎地就有好些从人奔着这边来了
  此事隐秘至极,除了太太、她自己和儿子徐本根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情。难道是太太另有安排可
  没给她时间多想,叫她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一回头,只见丰媛带着侍婢小莲正匆匆忙忙往这边走。
  她下意识地想喊丰媛回头,张了张嘴又将话头硬收了回去,她快步走向丰媛,只盼将人截住速速推回西院。这里面的腌臜事哪能叫二姑娘跟着掺和
  丰媛一抬眼也看见了她。
  与此同时,竹林里传出一个极响亮的呼痛声
  郑英被发现了
  徐妈妈猛然回头,见几个从人打扮的汉子手里按着一个锦衣玉颜的公子从林中走出。
  徐妈妈伸长了脖子等待着,等待丰钰被人从里头扯出来,撕了脸皮卸了尊严将她一身清高冷傲摔在地上被人跺得稀烂。
  郑英被人直接堵住了嘴。他狼狈地被压跪在地上,怎么都挣不起身。
  “人抓着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划破竹林外短暂的喧嚣。徐妈妈一听这声音,心下猛地一沉,面色剧变,快步朝这边走来。
  “大奶奶,您怎来了”徐妈妈匆匆朝她行礼,惊疑不定去瞧郑英身后,家丁从人们自揪了郑英出来,就再没进过林子。丰钰若在,指不定就躲在里头如何狼狈
  “这边乱七八糟连个守门的都不在,若叫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闯进去惊了太太们怎办”丰大奶奶协助理家,发威时气势不容小觑,指着地上地郑英道“你是何人谁叫你来我们家内院乱走”
  郑英是来与长辈见礼,换句话说,是来给丰家太太们替丰钰相看的,原该磕了头就退出去,身边也该跟着引路的小厮或婢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落单在园中乱晃。
  徐妈妈急得满头汗,想替郑英说句话,她才张开嘴,喊一声“大奶奶”,就见丰大奶奶忽然蹙紧了眉头,凌厉的视线越过她,朝她身后看去。
  “二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丰媛带小莲匆匆过来,原想悄悄看出好戏,结果一出现就见家丁七手八脚齐上把林子里的人扯了出来。她与徐妈妈一样,都盼着接着被扯出的就是丰钰,可还没等大伙儿再进去抓人,她大堂嫂周氏就来了。丰媛何尝不急,怪徐妈妈嘴拙,怎还不把丰钰在此的消息透出去,借周氏的手料理干净了事
  周氏出言一询,丰媛反不好答了。她来做什么她和她娘说要回房描花样子,转头她就来了这里。丰大太太就在席上,听得真真切切的,回头知道两头说辞有出入可不疑心
  丰媛支支吾吾“我我来找姐姐”
  这也是无法之法。自己摘不干净也罢,却不能叫那人侥幸逃了
  “你姐姐”
  丰媛上前一步,紧张地挽住徐妈妈的手臂,“是,大嫂子,适才我听人说瞧见姐姐在小竹园,我等她一起绣花,等得不耐烦便过来寻她”
  徐妈妈面色数次变换,这会子总算定下心神。她暗中捏了捏丰媛的胳膊,笑着道“是了,我和我们二姑娘一并过来,正要接大姑娘回去呢,奶奶怎么带了人来,还把郑公子绑了”
  说着低下头去,歉意地扶起那地上的人道“对不住郑公子,这起子小的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委屈了公子。刚才您在林子里,可遇着我们大姑娘她往哪边去了”这么多人在这儿,丰钰根本不可能从林子里溜走,但凡有点儿声响,这些人哪能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