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谢长庚匆匆回府,换了官服,马不停蹄地去驿馆见人,见面一番客套之后,太监道明日动身回京。
  当晚,节度使府设宴,替杨太监一行人践行,玉馔金酌,宾主尽欢。
  宴毕,谢长庚亲自送杨太监回驿馆歇息。
  “承蒙太后挂念,送来赏赐,谢某感激万分。更是劳累杨使亲自出京,一路辛苦来到这里,也未曾招待,便又要上路返京,谢某实在过意不去。谢某已备好贡品,有劳杨使,代谢某送至太后那里。谢某亦另备了一份薄礼,请杨使笑纳。”
  杨太监笑道:“节度使何须与我客气。我长年在宫中服侍太后,难得出来,不瞒节度使,这趟差事,还是我自己求来的,这几日四处游玩,不虚此行。”
  他夸了一番河西风物,看向谢长庚,目光意味深长。
  “前日我走动时,听闻翁主不久之前,又来了河西,今晚夜宴,不曾见夫人露面,莫非不在府中?”
  他压低声,附耳道:“节度使,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说这话的。你也知道,若叫太后知晓,难免是要过问几句。”
  谢长庚解释土人之事。说:“多谢杨使好意相告。慕氏如今正在去往天山取药。不瞒杨使,她年初便被我送回了长沙国,这回再次接来,不过是为利用。她到后不久,我便向太后上了一封奏折,详细禀明此事。太后此刻想必已是收到折子了。”
  他对上杨太监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慕氏通医,此前机缘巧合,因医示好于当地土人。谢某接她来的目的,便是利用慕氏助我解决土人之事,以利朝廷平边。杨使既来了,劳烦杨使,回去之后,再替谢某向太后转话。有关慕氏一事,谢某时刻谨记太后叮嘱,不敢有半分悖逆。”
  杨太监心中疑窦解除,点头笑道:“我还道这慕氏怎的又回了这里,原来是有如此内情。人尽其用,节度使高明!已经上折更好。放心,我回去后,会替节度使在太后面前再解释的。”
  次日,谢长庚再度送走杨太监一行人,回来的路上,天空又飘起了雪。
  他径直去往马场,将熙儿接回城中,回到节度使府,还不来及喘一口气,一骑快马,又送来一个消息。
  老首领伤情复发,再度陷入了昏迷,情况危急。
  谢长庚当即冒着大雪,赶去马河谷,探望过后,回来,心思重重,当夜,他从书房回来,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索性戴上雪笠,独自骑马,来到城池西门,登上城楼。
  城池之外,目力可见的驰道尽头,是漆黑的广阔原野。北风怒号,雪片如絮。
  今年的冬,雪来得比往年早,也更大。照前几年的经验,大雪封山,拥堵道路,是常有的事。
  如此的雪夜,又无军情,门卒不知节度使为何深夜来此登临,见他眺望着西去的那条漆黑驰道,身影凝固,也不敢发问,只站在身后,摒息等候。
  谢长庚回到节度使府,经过熙儿那间屋的门口之时,迟疑了下,执着一盏烛火,轻轻推门而入。
  那孩子在床上,正沉沉地睡着。
  他的小脸歪了过来,压着枕畔一张画了一道道竖杠的纸。
  谢长庚望了片刻,伸出手。手碰到那张纸的时候,那孩子醒了过来,看见他,叫他“谢大人”。
  谢长庚拿起了纸。
  纸上,已经画了二十二道竖杠。
  “大人,明天就又能多画一道了!”熙儿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谢长庚慢慢地放下纸,说:“熙儿,我去接你娘亲,让她能早点回来,好不好?”
  熙儿一下睁大眼睛,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好!谢大人你快去!”
  谢长庚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
  漫长的冬夜,终于渐渐推至五更。头顶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雪不停地飘落。
  全城都还沉浸在这冬夜的最后睡梦中时,谢长庚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出节度使府的大门。
  门外,火杖照亮了雪地。一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准备随他一道,踏上西去之路。
  谢长庚将事情交代给前来送行的刘管等人,吩咐完毕,众人说道:“大人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谢长庚系上雪氅,戴上雪笠,翻身上马,正要带人上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童声:“谢大人!”
  他转头。
  大门之后,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穿得厚实无比,整个人圆滚滚的,竟追了出来,站在门槛之后,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火杖的光,倒映在他一双眼眸之中,微微跳动。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渴切的神色,大声说:“谢大人,我和小马一起赶走过狼的!”
  谢长庚和那孩子对望了片刻,下马,朝他走去。
  孩子立刻冲了出来,奔到他的面前,仰起一张小脸,望着他。
  谢长庚摘了自己的雪笠,扣到那只小脑袋上,一下将整张小脸遮得严严实实,随即将他单臂抱了起来,放上马背上,喝道:“走了!”
  第61章
  西行上路数日之后, 从前方回传来一个消息。
  连日暴雪,独登山戍关被积雪拥堵,运送军粮的队伍无法通行,阻滞在了关前。
  那里距离金城不是很远了, 只剩数百里路。
  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却被暴雪阻滞在了关前。她的焦虑,可想而知。
  谢长庚加快行程,一路急追,十来日,便追到了独登山。
  暴雪陆陆续续,前几日方停。运粮的队伍, 还在这里继续等待。
  慕扶兰却不在这里了。
  奉命在此戍守的捉守使向他禀,十来天前, 翁主行至这里时,关道被堵, 她十分焦急,得知除了这条军道,西去数十里外,还有另一条小道,从谷地而出,虽远了许多,道路险阻, 军队无法通行,但却能绕过关隘继续西行, 便要求带路。
  捉守使应她之言,派了熟悉道路的向导和一队护卫同行,当时已引着她,先行绕走离开了。
  “此地还要多久才能通关?”谢长庚问。
  “前些时日,雪下得实在太大,刚停没两日。卑职虽已带人全力通道,但估摸着,全部打通,至少也要七八日……”
  谢长庚转过身,走到自己坐骑之旁,拍了拍挂在马鞍之侧的一只大皮袋。
  大皮袋里鼓鼓囊囊,随他拍动,口子里倏然钻出一只小孩的脑袋。
  那孩子蓬着头,脸蛋脏污,也不知几日没洗脸梳头了,一双眼睛却圆溜溜的,黑白分明,顾盼之间,宛若两颗亮晶晶的宝石。
  这一路西行,每日除了必要的人马休息,其余时间,不分日夜,一行人几乎都在赶路。大人无妨,孩子却是个问题。谢长庚想出个办法,将熙儿装在这只用老羊羔皮缝成的袋子里,充当睡袋,挂在马上,既保暖,又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颠簸。所幸没几天,这孩子就适应得极好。无论马匹怎么纵颠,有时走得久了,谢长庚停马歇息,打开睡袋之时,发现里头孩子还在呼呼大睡,连叫都叫不醒。
  熙儿本以为今日就能在这里见到自己母亲,方才捉守使说话之时,他藏在里头,竖着耳朵在听。
  “谢大人,我一点儿都不累!”
  不等谢长庚问自己,他钻出头,立刻响亮地说。
  谢长庚一怔,笑了,习惯般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随即往下,按回在口袋里,转头吩咐:“我有急事,派个熟识道路的人带路,我亦绕行,要去金城!”
  捉守使等人起先还以为节度使坐骑带着的这只皮袋里装了什么重要的随身之物,突然看见袋口下钻出个小孩,与节度使十分亲昵,状若父子,那孩子却又唤他“谢大人”,无不吃惊,又不好发问,盯着两人瞧个不停之时,听到如此吩咐,立刻去唤向导。
  当日,稍作歇息,补充了些食物,谢长庚命捉守使加强戒备,以防北人利用恶劣天气突袭攻击,随即带着梁团等三十随从继续上路。
  那段谷地的地势崎岖无比,又被积雪覆盖,最厚的地方,竟至没腰,马匹也无法乘骑。一行人只能下马,牵马跋涉,艰难走了三日,方绕过关隘,回到那条正道之上,继续前行。
  前途若是一切顺利,再赶路个三两天,便能抵达金城。离天山,也就咫尺之遥了。
  正午,行经一片雪林地时,谢长庚见人疲马倦,命就地暂时休整。
  这三十名随从,无不是身经百战、以一敌十的猛士,但走完这三天的路,停下来,亦是面露乏色。众人就地而坐,生火烤热吃食,抓紧休息,恢复体力。
  那孩子早就不用谢长庚抱上抱下了,自己从皮囊里钻出来,驾轻就熟地攀着马腹落了地,攥起一把雪,也不嫌冷,胡乱抹了抹脸,权当是洗脸,随即跑到谢长庚的边上,接了一块刚烤热的馕饼,啃了几口,转头张望着前方,口中道:“谢大人,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
  谢长庚眺望了一眼前方,带着他,攀上近旁的一块高地,将他高高抱起,一手指着前方远处视线尽头那座犹如白龙披银的高耸雪峰说:“看到了吗,那座雪峰,就是天山的山巅。雪峰脚下,便是金城。”
  熙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激动地催促:“大人,我们快去吧!”
  谢长庚微笑点头,收回远眺的目光,正要转身,突然,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前方十来丈外的一株老松之上,凝神了片刻。
  他很快收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抱着熙儿下去,将他放回到睡袋里,随即取了弓箭,回到方才的高地之上,张弓搭箭,瞄准那株老松,射出了一箭。
  箭簇离弦,破空而去。“噗”的一声,深深地钉入了树干之中。
  树枝微微震颤,些须积雪,宛如细尘,从树顶簌簌落下。
  藏在树后的人吃了一惊,知自己被对方发现了,急忙转身奔逃,却如何逃得开?一脱离树干保护,雪地里还没奔上几步,身后便又追来了第二箭。
  强力而锋利的箭簇,瞬间从后追至,插入膝窝,击碎膝骨。
  箭簇带着血肉,穿腿而出。
  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了雪地里,但竟悍猛得很,很快又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继续奋力逃离。
  梁团等人被叫声惊动,一把抓起武器,从地上跳了起来。
  “应是北人。抓住了,就地审讯!”
  谢长庚放下弓,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众人奔了上去,很快将那个还在雪地里逃亡的北人捉住。知节度使不欲让小公子亲眼目睹血腥场景,遂照他的吩咐,就地审问。
  距离有些远,看不到审讯的场景,但那人发出的阵阵惨叫之声,还是传入熙儿的耳中。
  熙儿一双小手紧紧地攀着马背,不住地张望着那边。
  又一阵凄厉惨叫声传了过来。
  他仿佛有些不安,转过小脸,默默地望着正在喂马的谢长庚,欲言又止。
  谢长庚抬头,望了这孩子一眼,走到他的边上,一边替他整理着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柔声道:“熙儿莫怕,亦不必可怜。那人是我们的敌人,想要对我们不利。”
  熙儿转头,看了一眼那发出惨叫声的方向,小声地问:“谢大人,你都没见过那人,怎么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
  谢长庚道:“方才那人躲在树后窥探我们,鬼鬼祟祟,我发第一箭,是为警告。他若没有恶意,自会出来解释。但他转身就逃,可见心虚,自然是对我们不怀好意。不怀好意,便是敌人。”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熙儿你记住,对敌人心慈手软,被加害的,可能就是你自己,还有你想保护的人。”
  “你想这样吗?”
  熙儿立刻摇头。“我想保护的人,是我的娘亲。我记住大人的话了!”
  “遇到敌人,该当如何?”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