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几丝微风吹过,嬴九歌古怪地看着甘甜——他其实有点儿不太明白甘甜说这话的意思,什么叫做他太笨了?如果不是甘甜说这个话,他早就生气了。但因为是甘甜说的,所以疑惑的情绪取代了‘被嘲讽’的怒意。
  甘甜应该没有嘲讽他的意思…实际是有的,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嘲讽是有的,只不过现在被选择性遗忘了而已。
  “我们去走走吧。”甘甜微微一笑:“不过在那之前先去放一下书袋。”
  甘甜指了指小楼前的空地,示意一会儿再碰面…要说事的话这里还是不太方便。
  嬴九歌并不知道甘甜要说什么,他甚至没搞清甘甜能说什么,话说回来了,他家拿点儿破事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说,因为甘甜的反应太超出他的预计了,所以嬴九歌脑袋里出现了‘空白’,类似于‘过载’,所以才是这种反应啊。
  之所以这样,也不是嬴九歌没见过世面,只是按照正常的预计,怎么也不该是这种反应——甘甜可以阻止他,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毕竟他知道甘甜是什么样的人,正如祝八百和姬无涯都说过的,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并不受仙界所谓‘理所应当’的影响。即使是所有人都认为‘可以’的事,她也可以否定。
  有些事或许很遗憾,但现实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在这个世界呆久了,内心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扭曲’。这个时候再谈‘不应该如此’,不会显得英明睿智,抑或道德高尚,只会让人觉得矫情。
  就这样,不应该的事变成‘正常’,所有人的观念都扭曲了。
  甘甜是罕见的明明出身仙界最好的家庭的家庭,却丝毫未受此影响的存在…这非常珍贵——不是因为她能坚持‘正确’,说出否定,更因为她的坚持没有杂念,并非出自什么私.欲。
  以及,她是真的有向这个世界挑战的勇气的。
  嬴九歌有的时候觉得甘甜过于可怕了,各种方面都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大家围桌而坐的时候经常会讨论问题。虽说年纪不同,修行上差异很大,但即使是水准最一般的也能说一些新观点,甘甜管这叫‘头脑风暴’,不管叫什么,这些讨论确实能给人以启发倒是真的。
  甘甜在‘头脑风暴’的时候是很放松的,平常不会说(或者没机会说)的话这个时候说不定就提到了。
  给嬴九歌印象最深的讨论并不是关于法术、炼气这类的,而是关于历史的。
  “‘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历史里太多真真假假啦!”
  “没办法呀,因为‘权力’呀,‘权力就是他人反抗时下达的一个他所服从的命令的命令的可能性’…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有人权势滔天,所以现在的史书全部看作谎言也未尝不可。当然,单纯地想要了解历史的进程看看史书也不错…”
  当时之所以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甘甜喜欢读传奇小说,而传奇小说很多都是野史衍生而来…祝八百因为这个好好嘲笑了甘甜一番。甘甜的反击也很明确,史书又能如何呢?也不过是当权者任意涂抹的存在。
  或许里面的事迹是确实存在的,但只要稍微改变一下记述方式,小小增删、改变一点儿其中的细节,一切就会是天差地别也说不定。这样看来,鬼知道史书有没有比野史敷衍而来的传奇小说更准确。
  至少是不会更‘高贵’的。
  当然,史书还是讲逻辑一些…虽然很多时候依旧处处是破绽,但这种破绽还是比史书之外的‘流言蜚语’要小得多。前者就像是化妆好手的妆面,出现不妥之处就格外刺眼。后者就像是初学者的妆面,因为到处都是问题,反而没什么可说的了。
  在关于‘历史’的讨论中,甘甜总是能够用最随意的口吻,最轻描淡写的态度说出最了不得的话,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好像对此一无所知。嬴九歌自己并不是这方面的高手,很多时候他的体悟还没有那么深,但看姬无涯祝八百那些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就知道了…总之,比他判断的还要惊人。
  她是看破了人间规则的孩子,很清楚地知道仙界没有凡人想象的那么美好。当然,这不是仙界的错,虽然大家说是‘仙界’‘凡间’,事实上大家都只是‘人’这种生灵而已,所以凡间、仙界都一个样。
  所以甘甜并不是不知道世界深浅,就能随便去否定的那种人,也不是只口头说说那一派——嬴九歌其实一点儿也不怀疑甘甜打算积累多一点儿力量之后就去改变这个世界。
  别人如果有这个打算,嬴九歌是会笑的,因为太可笑、太异想天开了。但如果是甘甜,感觉又不一样了。既是因为甘甜对嬴九歌来说是特别的,也是因为嬴九歌觉得甘甜有那样的能力。
  甘甜虽然没有特意说过将来的打算,但日常中她也没有瞒着身边的人。如‘等离开清虚天,我就要…’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她对于修仙者该怎么修炼,以及改变现在仙界的样子,有一个很清晰、很坚定的想法。
  这很不同寻常,即使是嬴九歌这样一个对外界不怎么感兴趣的‘仙二代’,也明确地知道仙界不怎么好。看着花团锦簇,实际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不做出改变的话,崩溃只是迟早的问题。
  但那又怎样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样的问题离嬴九歌这样还在仙府的修仙者来说太远了。更何况,以他的心性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本来就是一个对外界没什么兴趣的人。
  知道仙界有问题的人很多,只不过有的人清晰,有的人模糊罢了。这就像是一个充满各种矛盾的社会,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了问题,具体认识到多少,这就要看个人头脑、身份、认识事物的能力,以及对这件事的关心程度了。
  也有不少人对于这样的境况有自己的‘见解’,当权者中还有人尝试着解决一些问题。
  但有清晰、坚定想法的很少很少,提出问题并不难,难的是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且坚定这个方法绝对有用!
  甘甜就是其中之一。
  嬴九歌觉得甘甜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她是能够一眼看到底,绝对不会出现在他们这些人中间的一泓春水,同时她又什么都知道。这种知道并不在于她的经历,而是因为她就是知道,她的脑袋里装着这些东西。
  …多年以后嬴九歌回忆起这时,会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自身处在何等境地中。
  很多事情这个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了,对于他那个年纪的少年来说,被一个人吸引住全部注意力,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实在是太特别了,这本身就是再明确不过的预兆。只不过当时的他太年轻,经历的太少,不以为意而已。
  总的来说,甘甜在知道一切后阻止他是不奇怪的。另外,什么也不说,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也是有可能的,虽然这个可能性稍微小一点儿——这一点就要说到甘甜的性格了,她虽然有原则到‘傻气’,阻止这件事发生一点儿也不奇怪,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只要被她划归到自己圈子里的,她都会尽力帮助,她并不是拿这当义务,只是性格让她选择这么做。
  如果感性压倒了原则,这也不是不可能呢。
  只是这个过程必然非常痛苦,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原则,亲手去打破的话等于是从内心中摧毁自己一次。这样事一旦发生,痛苦是必然的,同时还会改变她纯洁的内心。
  嬴九歌有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卑劣,居然会让甘甜来做这个选择——所以是阻止我,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她选后者,没有太多理由,就是这样希望的。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他早就知道了。
  只有她才会天真地觉得,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糟糕,他做的糟糕的事是有理由的,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给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所以他成了现在的样子。与其责怪他,不如去改变他的生活…她居然觉得他是有救的!
  他确实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应该说他比看起来要更糟糕!
  当然,他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欺骗了她的负疚感——不只是他,祝八百、周家双胞胎、姬无涯这些人都一样!同类会明白同类是什么样的‘存在’,大家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呢!大概也就是甘甜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认知’了。
  她真的觉得祝八百是喜欢捉弄人,不太靠谱,但关键时刻值得依赖的兄长,日常和‘妹妹们’菜鸡互啄,就像是凡间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她也是真的觉得周森森温柔善良、贤淑高雅,周林林爽朗大方、义气又火爆,姬无涯则是温文无害,容易心软的好人…可别笑死人了!
  周家双胞胎就算了,嬴九歌没什么了解,但是祝八百和姬无涯?祝八百手狠,姬无涯心黑,这难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装什么大尾巴狼?
  结果既不是阻止,也不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而是他太笨了?
  甘甜真的觉得嬴九歌太笨了,她去小楼放书袋的时候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其实根本没必要特意去放书袋,只是她觉得如果再留在原地,她就要哭出来了。
  明明两个人已经挺亲的了,她却从不知道嬴九歌的人生是这样的。
  她具体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只知道那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样子,比她想象的糟糕的人生还要糟糕许多倍…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孩子都足够幸运,在‘成长’这件事上,有人抽到了上上签,也有人抽到了下下签,她是前者,自然也有人是后者。
  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真正能够糟糕到什么程度,她对此一无所知,有的只是可笑的臆测而已。
  嬴九歌的人生,从未得到关爱,一开始生养他的血亲就亲自推开了他!而现在,他身边的一切又在逼迫他去弑亲…每一个做错事的人都不无辜,但同时,将‘做错事’独立来看,也是可笑的。
  如果嬴九歌的人生从一开始没有那么多的错误,不需要太好,哪怕只是没那么糟糕,一切都不会走到这个程度——甘甜忍不住去设想,如果自己是嬴九歌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会变得怨怼吗?会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发泄吗?会在别人攻击自己之前选择先出手吗?
  甘甜曾经听过一句话,‘不要去考验人心’…将人置于极端处境,去考验一个人的善恶,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之一,或许连‘之一’都可以去掉。因为一旦考验,就回不来了!
  人处在正常的环境中,正常的收获,正常地经历挫折…大多数人都能够符合广义上的善良有序。这样就够了,一旦经过了所谓的‘考验’,释放了有些人口中的‘本性’,并不能帮大家认清一些人,只会摧毁一切相关的人和事而已。
  所以甘甜的设身处地是没有意义的,但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她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别人口中比嬴九歌更糟糕的人。
  甘甜并不认为嬴九歌想要弑亲,他只是被身边的人和事逼到了这里,不得不做这件事而已…他如果真的觉得这件事无所谓,甚至享受这件事,现在绝不会是如此!
  他的犹豫和煎熬已经明明白白地展露了出来,他甚至对她做出了那样的‘明示’…他是真的在向她求救!
  即使他总是故作绝情和不在乎,甘甜也能确定这件事。
  甘甜感受到了冥冥之中某种压力,他非得抓住他不可!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她不能救他,他可能会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十分糟糕的路——比现在的路还要糟糕一百倍!同时,她自己也会再不能帮助任何人。
  这样相信自己,最后选择向自己求救的人都不能帮助,她还能帮助谁呢?
  而她说嬴九歌笨,并非只是一时情绪失控,而是真的这样觉得的。就像是小孩子一样,被周围的人针对了,只能用耍赖、反抗、坏脾气去应对,如果家长还不相信这孩子受到的委屈,只是觉得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很可能就会上升为更严重的‘暴力’。
  孩子没有承认那么强的控制力,很容易失控,失控之后就会诉诸最原初的力量,即暴力。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身为生灵,刻在骨血里的就是那一套!
  摧毁了一切,包括自己讨厌的、让自己难受的,就好了!
  现在的嬴九歌就和这样的小孩子一样,他分明感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与‘害怕’,所以他得去摧毁什么。杀了嬴九章的计划,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让自己成为父亲的唯一继承人。另一方面则是报复…这样的话,失去心爱儿子的父亲大概会痛苦。
  他在痛恨他的生父。
  在无数次被推开、被伤害,到现在,自己成了生父要摧毁的存在——他当然是恨的。
  这一点他没有说,但甘甜能够猜到…或许,即使是到了这一步,他也很难承认自己是恨着生父的——口头说爱,或者恨,这是当不得真的,嬴九歌嘴上说过不在乎、恨着,但内心如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样的内外交困、进退两难,大概也是让他无法动弹,只能求救的原因之一吧。
  甘甜低着头,任由眼泪从眼眶里直接掉落,这样就不会打湿脸颊、出现明显的泪痕。飞快地放好了书袋,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嬴九歌这里,和什么话也不说的嬴九歌离开居住区‘散步’。
  这是一座没有人的小山,甚至没有什么人工痕迹。在午后的阳光里,走在绿荫蔽日的山中…还有点儿难走,嬴九歌走在甘甜前面一些,什么草丛的路,更需要注意的是交错乱长的枝叶,高高低低、拉拉杂杂的。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要选对自己伤害最大的应对呢?”甘甜拧着眉毛,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嬴九歌伸手拂开挡在面前的树枝,让路好走一些。
  “对我的伤害?不,不存在伤害,只要除掉他,我就什么伤害都没有了。”
  “不是这样!”甘甜想也没想地反驳:“如果真的是那样,九歌师兄之前就不会是那样了!就算是再讨厌,那也是九歌师兄的血亲吧?”
  “九歌师兄知道吗?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讨厌其实是比无视要高一层的…虽然说着讨厌,却是无法无视的。既是平常会和其他人斗法,也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伤害过人,但九歌师兄从没有要取走一个人的性命!更别提还是血亲!”
  “这种事不重要了…反正也是痛恨的人。”嬴九歌的语气平平常常,就好像他真的已经接受如此。
  事实上,旁观者来看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处在赢九歌的角度,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这有什么错吗?
  “重要的!”甘甜扯着赢九歌的衣袖,看着他的眼睛:“再重要不过了…一旦迈出这一步,一切就不一样了!”
  一旦迈出规则一步,此后再踏出去就变得轻而易举。自己给自己限定的规则不只是束缚,也是一种保护。
  “那是很痛苦的事,不要去做!”
  嬴九歌很想告诉甘甜,身在仙界、实力为尊,这样的事或早或晚总会出现。倒不是说修仙者会打打杀杀、互相攻伐,只是身居高位的那一部分必定会掌控他人的性命。这样一来,在诸多选择中攫取性命就会成为一种必然。
  修仙者上位压制下位,而下位之下还有凡人。
  时间久了,性命也就是个数字而已…或许有的人能够避免这些事,这要看个人选择,以及机缘。但就嬴九歌自身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能走上那样平和的道路,甚至于他不觉得甘甜也能有那样的路。
  甘甜她既然选择了要改变些什么,那就很难平静了。虽然嘴上不说,但其中的惊涛骇浪是可以想象的。
  总之,现在不做,将来也要经历同样的痛苦,因为这个来‘拖延’终究是太天真可笑了。
  但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嘴巴像是粘了胶,一点儿也张不开。
  “…那要怎么办呢?”嬴九歌终于找到了声音,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声音干涩,像是在认输——向命运,或者向眼前的女孩子?再不然两者兼而有之也说不定。
  其实有些事在甘甜向他伸手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之后也不过是他徒劳无功的‘挣扎;’而已…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在原本的计划里,嬴九歌身边的人有的支持,有的反对,反对者中并不缺乏嬴九歌比较信任的。但即使是这些人,尽力地站在赢九歌的角度对他痛陈利害,说明有别的没那么‘极端’的解决办法,比如暂避锋芒什么的…这样会比较有好处——他也只想要拒绝。
  不只是利害,人的选择不只是利害,嬴九歌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因素。
  只能说人与人是不能相通的,于是那些说服也就变得无关痛痒了起来。
  而现在,甘甜还什么都没有说呢,他已经改变了选择,事实上之后的说服更像是一个该走的流程——这大概也是大多数‘说服工作’能够完成的原因,除了本就在犹豫的人,决心‘要做’和‘不做’的人能否被说服重点已经不在语言的艺术了。
  重点是说服的人…如果是不能拒绝的那一个人,即使是下定决心,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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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