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烛火幽微。
  一星烛火落在少女深邃的瞳孔中,摇曳出一线清冷的光辉。
  伴随着烛花“啪”地炸开,曳开幢幢光影,桌前的少女像是被惊醒了,微蹙着眉头,揉了揉额角。
  少女未束发,青丝垂落腰际跪坐在桌前,如瀑的秀发勾勒出窈窕的腰臀。
  她身着一袭淡紫色襦裙,圆润白皙的耳垂饰以葫芦形状的白玉耳坠,光华内敛,逼人得不可直视中,又含着些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仔细一看,她的容貌竟然与大郑夫人、裴姝都有几分相似。更贴切地说,是大郑夫人与裴姝均匀了些少女的姝色,论容貌,这两人是远不及这少女一般动人。
  “王妃不看书了吗?”侍女笑着询问道。
  少女,也正是顾清辉,微微摇首,嗓音如风中泠泠摇曳的铜铃:“不了,你去收拾几件衣服,过几日我们去上京。”
  “上京?”侍婢无不愕然,“好端端地怎么要去上京了?”
  顾清辉嗓音低了下去:“无他,只是想念族中亲人罢了。”
  “许久未曾回京,”顾清辉喃喃道,“也不知阿父与阿母可好?”
  还有
  眼前掠过了少年昳丽的眉眼。
  顾清辉叹息了一声,微不可察地念道:“文殊。”
  时人崇佛,乳名多与沙门释教有关,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天子,小字正是“文殊”。
  夜色转浓。
  自书斋中出来之后,牧行简大踏步地回到了寝室。
  临近屋门,却又迟疑了一瞬,低声询问门前的侍婢:“王妃歇下了吗?”
  侍婢摇头:“未曾歇下,王妃说要等殿下回来。”
  等他回来?
  牧行简面露讶然之色,朝侍婢微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这回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少女正跪坐在案几前,低眉顺眼地缝着春衣。
  牧行简沉默了半晌:“明月,你还没睡?”
  顾清辉侧过身来,抬眸道:“殿下。”
  牧行简在她面前坐下:“在做什么?”
  目光触及她手上的针线,不赞同地蹙眉:“这种事交与仆妇做便是了。”
  顾清辉摇摇头,失笑道:“这不开春了,妾又要出趟远门,便想着提前做好了,到时候等天气暖和了殿下能穿。”
  牧行简一怔:“你——”
  顾清辉心平气和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温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妾趴在桌上小憩之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家中的阿父阿母。”
  “细细想来,妾自从嫁给殿下之后已经许久未曾回京了。也是时候回去探望父母了。”
  男人又一阵缄默,黝黑的眼里涌动着莫名的思绪,“明月,这真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吗?”
  顾清辉并不与他对视,“妾也愿意为殿下分忧。”
  两人一时无言,死一般的沉寂在两人当中缓缓流淌。
  牧行简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半晌他站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侧身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神情。
  “明月,委屈你了。今日我去书房睡。”
  “若我登基,”男人顿了顿,慎之又慎地说,“必许你后位。”
  顾清辉扯了扯唇角,唇边泛起了淡淡的苦笑。
  后位吗?她并不稀罕。
  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牧行简罢了。
  只是,她为他做尽了一切,却总感觉到两人之中还存着那永远挥之不去的隔阂与疏离。
  她早晚就料想到,为了对付文殊,牧行简会将她送入上京。
  于是,她自己主动提出了这件事,本以为他会迟疑会辗转反侧,却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无声地同意了。
  ……
  三日后,玉寿殿内。
  陆王后病倒,竟然引发朝野震动,这消息传入后宫时,大郑夫人正低着头修剪佛前的花枝。
  芙蓉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阿陆非但夺得了圣心,甚至还笼络了群臣。”
  笼络群臣
  又几个后妃能做到。
  前朝的这些老头儿个个心高气傲,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妃嫔。
  大郑夫人闻言只扯了扯唇角,自嘲地笑了笑:“事已至此,想拉这阿陆下马只怕是难于登天。”
  谁能想到,她费尽心思找来裴姝,又好生打扮了一番,送上了牧临川的床,牧临川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反倒是一刀直接割开了她的喉管。
  裴姝的死令大郑夫人一阵唏嘘。
  搁下了手中的小剪刀,大郑夫人心平气和道:“不过,我最近得了消息。”
  “荆州那位长乐王妃不日就要回京省亲了。”
  “顾清辉入宫,看她还能猖狂几时。”
  一个是如今的新宠,一个是世人皆知的白月光。
  孰轻孰重,她还等着看好戏。
  ……
  王后病倒并非一件小事。
  后宫众妃嫔闻风而动,不日便携礼至昭阳殿探望。
  周充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陆拂拂。
  少女确实是病了,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地坐在几案前,像条耷头耷脑的小狗。
  “听闻王后病了,妾这儿有一味上好的老参,送于王后——”
  周充华挤出个温和的微笑,抬手吩咐左右呈上。
  却未料正巧在此时,亦有内侍携礼而来。
  听到内侍报礼单,众美人俱都变了脸色。
  这礼单里的散骑常侍,是她们所想的那个散骑常侍全珏吗?
  这鸿胪寺卿,是她们所想的那个鸿胪卿杨曦吗?
  这京兆尹,是她们所想的那个京兆尹高敞吗?
  ???
  这不可能。
  周充华与胡美人面面相觑。
  大雍最重门第。自先皇开始,再到如今陛下,虽所逐步将权力收拢在己身,但豪门士族始终树大根深。
  别说王后了,百年前,他们甚至能左右帝位。
  更何况牧临川封过这么多任王后,不过一位短命王后罢了,能在后位上坐多久还没人知道呢。
  周充华语气立时有点儿酸溜溜的:“未曾想,王后竟也与前朝这些名士交好。”
  受大环境影响,大雍女子并非全是以妇容女德为本,女子也崇尚这风流疏朗的名士气度。若能得名士一句夸赞承认,不知多少女子要兴奋得吃也不好,睡也不好。
  而就是这个跟小狗一样耷头耷脑,出生寒门的王后,竟然收拢了这么多名士为其考虑,这叫她们如何不艳羡嫉妒?
  拂拂也愣了一下,飞快地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吩咐内侍将这些礼物好生收好。
  这哪里是为了她呀,这都是为了牧临川那小疯子呢。
  陆拂拂疲倦地想,她实在是无暇应付这些美人,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她们打发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至黄昏了。
  一睁开眼,便看到床前坐了个黑乎乎的影子。
  牧临川像幽魂一样森森地坐在床侧,脸颊苍白如雪,猩红的眼深深地凝视着她。
  “醒了?”
  少年垂下眼,吩咐张嵩去端药。
  待端来药后,手执白瓷勺搅拌了几圈,跃跃欲试地问:“这药颇苦,可需要孤喂你?”
  陆拂拂眨眨眼:“不用。”
  她还没那么矫气。
  接过牧临川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吨吨吨地就干了下去。
  少年不上不下地僵住了,面色有点儿差。
  又好似漫不经心般地从漆盘上拿了颗蜜饯,快准狠地一口气塞进了陆拂拂嘴里。
  拂拂被呛得面色通红:“唔——”
  这蜜饯不知道裹了多少层糖霜,腻得她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少女恼怒地瞪着他。
  见她如此狼狈,少年心情稍虞,脸色稍霁,无辜地眨眨眼:“孤喂你吃药啊。”
  看着陆拂拂鼻子都皱成了一团,牧临川惊讶地问:“有这么甜吗?”
  说着,突然伸出了手,将陆拂拂的脑袋掰正了,面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