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节
  “我只是尝试去当一个凡人,学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我想做的事,然后我发现,当时间有限、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我能够获得的喜悦是成倍的。”玄寰平静分析,口吻像是完成一项实验。
  凡人之所以爱恨强烈,是因为生命有限,而在这有限的时间内贪求太多,求而不得的痛苦,亦或是得偿所愿的喜悦,便成倍放大,浓烈而纯粹,其实修士也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这要修仙界被称作心魔,可所谓心魔,也不过是人世间的种种求而不得在漫长岁月里积淀而下的痛苦。
  世人觉得修士无欲无求,清心淡泊,其实不过是漫长的寿元冲淡了欲望,也冲淡了爱恨,就如同在一杯水里滴下一滴酒,与在一个湖泊里滴下一滴酒,一个浓烈一个平淡,可前者一饮而尽,跟着时光消逝,后者却在漫长时光中一滴又一滴积淀,最终化作满湖烈酒。
  他本以为他有很充足的时间等待她长成,接受他的感情,亦或得到新的感情,不论哪个结果,他都能坦然接受,但如今他发现,因为对时间太过依赖,他和她错过了太多本来唾手可得的欢喜,这是源自修士的自信,却也是致命弱点,直到现在,他没有时间去等待,而过往却那么浅淡,以至于他回忆起来除了一场场生死过境时浓烈的情绪外,他们之间并没多少值得回味的细节。
  他们的时间与精力,大多消耗在感情以外的地方,未能好好体会一段美好的感情所能带来的喜悦与感悟。
  现在,他们回到过去,抛开万般牵念,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想领略这一场美好,也想竭尽所能让她感悟这份美好——不是为了让她爱上他,而仅仅只是让她感受到美好。
  她的一生太过沉重,她学会放下,却不知如何放松,像永远扯紧的弦。顾行知本该教会她人生中第一份美好,可却又因为他,她先是放逐幽精,后来彻底失去。其实她并不明白,她魂魄中新的幽精虽然已经生根,却一直不能成长,不是因为她不够悟力,是因为那根深蒂固的恐惧。她曾放逐过幽精,她曾厌弃过爱情,可她也曾拥有最纯粹的幽精,这是矛盾的存在,而她一直在抗拒这矛盾重新出现,新的幽精,其实仍旧被她牢牢压抑着。
  他只是希望她能好好感受这些美好,放下她根深蒂固的恐惧,这大概是他如今能够教给她的最后一件事。
  当然,他亦有私心,他希望日后她回忆起来,他们之间不是只有没完没了的生死厮杀与阴谋诡计,还存在一些值得回味的甜蜜——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源于心灵。
  “小蛟,你不必因为无法回应而心存愧疚,你要知道,我为你做的每件事,我同样能够收获喜悦,我也在为自己付出。感情这东西,本质上应该是美好的,这也是我最近刚刚发现的,而我只想告诉你,喜欢你是件愉快的事。”他浅浅地笑,并不求她茅塞顿开,只盼这些涓涓细流能化去她长久的恐惧。
  季遥歌似懂非懂,但不可否认,这段时间她确实很愉快。
  “谢谢。”她趴在他胸膛上,似乎听到他再也不会跃动的心跳声。
  这一生,他扮演了她生命中太多角色,老师、朋友、伙伴、情人、知己……除了他,她余生怕再难遇见这样的男人,而即便出现更好更优秀的男人,也都不能取代玄寰在她心中地位。
  关于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而她的愉悦,在发现五狱塔那九盏魂灯已经熄了三盏时,宣告完结。
  那时,他们已经在剑村呆了近一个月,玄寰正为剑村勘探妙昆山,打算替他们画一张火道图。
  平静的日子并不枯燥,她甚至觉得可以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但显然命运并不准备放过他们。她以为魂灯不会熄灭,直到面对剩下的六盏灯,她才终于领会玄寰说的,有限的时间与有限的能力,意味着什么。
  她从来不曾逃避过任何事,这却是她有生以来唯一想要逃避的。
  他们终究要面对竭力逃避的未来。
  这未来发生在过去。
  初夏降临,花至荼蘼,桃杏棠梨俱谢,妙昆山深处传来悲伤兽鸣,雄猊在重伤后的第三十八天死去,花喜也在那一天接到叶棠的求援消息。
  第262章 破局之棋
  低低的兽鸣幽幽咽咽, 在妙昆山中徘徊,像一阙悲伤的歌谣。季遥歌赶到时, 玄寰已经站在兽穴中送别雄猊。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半在山里勘探,雄猊弥留之际, 他被小猊咬着衣角拽进了洞中。小猊大约是要他救雄猊,可即便强大如玄寰,他亦有力所不逮之时。
  洞里光线黯淡,玄寰背光而站, 身上穿着墨青短袍,头发在头上紧紧绾成髻,后颈修长, 背影寂寥。他像个从神坛上走下来的谪仙, 张扬的、霸道的、冷漠的面具都归还尘俗。恍惚间, 季遥歌觉得他就像那只倒在地上长眠的猊兽, 山峦般的身躯再不能站起, 心头莫名被针扎过般痛, 血腥味似乎在喉间翻滚了一下。
  “来了?”玄寰闻得动静, 转身轻道。
  季遥歌悄声上前,看着伏在雄兽身边的雌猊, 它一遍又一遍地用头去蹭雄猊的脖颈, 亲昵而哀伤。小猊就静静趴在两只猊兽前面, 眼眸湿漉漉。谁也没有打扰它们最后的时光, 许久之后,雌猊站起, 最后蹭一下雄猊的额头,喉间发出沉沉的兽吼,地面开始震颤,很快雄猊身体下的地面出现塌陷,底下是暗红的岩浆,顷刻间就把雄猊吞噬。
  兽类的葬礼,简单而绝决。
  雌兽的鸣声久久未停,小猊便随其低声吼着,季遥歌见状,龙魂荡出,化一缕绵长的龙吟。雌猊闻得龙吟,却是一振,转身俯拜在她面前,发出兽音。
  “多谢吾王相送。”
  能得万兽之王相送,这是属于兽族至高无上的荣耀。
  季遥歌点点头,那厢小猊飞扑而来,呜呜咽咽地绕着她转,雌猊看了小猊良久,并没起身,只道:“此番多蒙吾王相助,我愿拜吾王为主,听凭差遣。”
  她闻言一愣,想起那年在昆都听到那只雌猊唤自己“吾主”。
  想了想,她开口:“你真愿奉我为主?”
  “我以兽魂起誓,我愿意。”雌猊垂头。
  季遥歌盯着它道:“也好,我便收下你。此番恶斗,你虽损子亡夫,却亦有失当之处。花家人为了救你而来,却因你不分善恶折损十数人,如今我便你命你留在妙昆山处,协助花家人修筑火道,镇守此山,以还此因,也免日后花家后人与你心生怨怼,厮杀报复。地心深处有地火礁岛可供你栖身,你的兽卵也可借地火化解极冰之伤。你可愿意?”
  雌兽伏地:“愿意。奉吾主之命,镇守妙昆。”
  季遥歌便半蹲下身体,拍拍小猊的脑门:“你是打算留在这里?还是继续跟我走?”小猊的脑袋狠狠一垂,眼皮耸拉着,余光依依不舍地看向雌猊。雌猊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沉肃威严,转身抱住怀里仍旧是蛋的儿子,冲小猊摇摇头。
  还有近一万两千年,小猊才会出生,在这里,它只是误闯进来的过客。
  见到未曾谋面的父亲,在他们身边呆了一个月,幼年的遗憾已经被弥补。比起季遥歌,小猊幸福太多,起码它有一对好父母。
  小猊湿漉漉的眼眸里缓缓落下泪来,懵懂的心似乎瞬间成长,它回应一声悠长依恋的兽鸣,最后跟着季遥歌离开这个穴洞,奔向遥远而未知的明天。
  ————
  “你想离开?”两人坐在猊背上,沉默了一会,玄寰才开口问她。
  刚才她问小猊那个问题,便代表了她的心。
  “我们在剑村呆了一个多月,要打听的已经打听妥当,也该启程了。”美好的时光叫人眷恋,但魂灯的熄灭提醒她必须警惕的未来。
  “想好去哪里了?”玄寰坐在她身后,双臂圈起她的腰。
  山风猛烈,带着灼热气息,扑得她闷热,后背贴来的冰凉及时消解这股烦躁。
  “去仙国看看。这个时候仙国应该还在,我们能够拿到世祖留下的玉简,玉简之上应该留有对付妖楼的办法。还有,楚隐现在是不是已经在虫谷了,如果我们去找他,是不是能够重新开启梵天轮回。”她说得很急,似乎要做的、能够做的事很多很多,总之,他们不该坐以待毙。
  后面的人沉默不语,她又道:“我有临仙之力,你通晓万事,还掌握这一万两千年世事的变迁,知道妖楼的惊天秘密,我们能做的事很多……”
  她飞快地盘算着,却被他打断:“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