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毛骧组建执掌锦衣卫,办了各种御案,可谓是杀人如麻,别人背地里都叫他魔鬼,可是毛骧经手秦王的案子后,觉得自己可以称为菩萨了,他是洪武帝的刀,听候帝命,但他不会滥杀无辜,像秦王和邓庶人这种以杀人和伤害他人来取乐的,连他都觉得可怕。
  毛骧叹道:“秦王是皇上的二儿子,再混账,也是亲生的。皇上不会杀自己儿子,何况因秦王之罪行,马皇后作为嫡母,有管教不当之责,大冬天在乾清宫外脱簪待罪,皇上不忍心累及皇后,只能先忍,将秦王发配边关。”
  “邓庶人是卫国公邓愈嫡长女,且生下大哥儿,直接赐死,唯恐寒了开国功臣们的心,累及娘家名声,所以……”
  毛骧顿了顿,说道:“皇上命我秘密处决邓庶人,对外宣称邓庶人畏罪自尽。”
  就这样,秦王被押走之后,毛骧带着亲信纪纲走进软禁邓庶人的院子。
  约一盏茶时间,邓庶人就挂在房梁上,身体渐渐凉透,地上是踢倒的凳子,书桌上还有一封遗书,遗书里,邓庶人声泪俱下悔罪,说辜负了娘家卫国公府,辜负了马皇后的教诲,怂恿秦王做下种种罪行,都是她的错,希望大哥儿将来好好做人云云。
  反正到了最后,把错误罪行都推给女人就对了。商纣王是因为苏妲己亡国,唐明皇是因宠爱杨贵妃而导致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转衰。
  在男权社会里,男人都是好的,都是坏女人给拐带坏了,男人犯错,不杀男人,先把坏女人推出来杀了,用来平息众怒,是个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偶尔还能留下“君王掩面救不得”的佳句。
  如此一来,娘家卫国公府,嫡母马皇后也可以免于管教不当的罪,三全其美。
  锦衣卫伪造了邓侧妃畏罪自尽的场面,惊人罪案由此了结。
  胡善围心中的愤怒依然不减,觉得罪魁祸首秦王死一万次也不够偿还他犯的罪行。
  可是理智告诉她,这已经是洪武帝能够做出的最严厉的判罚了。
  胡善围由此明白一个道理: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哄弄世人的谎言!
  她身在宫廷,如果遇到秦王这种有特权的铁板,一定要先避让,迂回,保命要紧,找其他机会报复,如果硬踢上去,她粉身碎骨,对方只伤的皮毛,她白白送死。
  邓庶人因罪不能入王室陵墓安葬,卫国公邓家人派人来给邓庶人收尸,胡善围和毛骧纪纲等人一同
  回京,一路无话。
  洪武十三年,十一月十日,胡善围一行人终于回京。
  离开京城时还是秋天,满城枫叶红似火,果实挂满枝头,犹如成熟充满风韵的俏佳人。
  今日回京,大雪纷飞,仿若佳人一夜变白头,成了银发老妪。
  这一天,秦王妃自请出家,遁入空门。她为了方便逃亡,早就剪下三千烦恼丝,一直不能碰荤腥之物,和出家人差不多了。
  皇室不能和离,何况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婚姻,遁入空门是离开宫廷和国家纷争唯一的法子,马皇后同意了,将钟山一个皇室行宫改成皇室庵堂,封她为清静仙师,为国祈福。
  胡善围将秦王府为秦王妃收拾的旧物等带到京城,送到庵堂旧主人那里。
  已经是小内侍打扮的阉童马三保进去通传,不一会,出来说道:“清静仙师说她已经不是红尘中人,斩断尘缘,这些方外之物都不要了,就交由奴婢捐给育婴堂和养老所。”
  被俗世深深伤害折磨到发疯的秦王妃并没有怨恨俗世,依然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胡善围甚是叹服,将几车东西放下,回宫。
  刚刚到了宫门,范宫正迎面走来,牵着她的手:“你辛苦了。”
  胡善围不知如何回应,辛苦吗?不觉得。愤怒和无奈一路斗争,最后握手言和,化作妥协。
  到最后,胡善围说道:“刘司言永远回不来了,很抱歉,我无法带她回来。”
  刘司言被拔了舌头,化为灰烬,挫骨扬灰一事,范宫正已从锦衣卫那里知道了,她说道:“这不是
  你的错。”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是刘司言太倒霉,为她拦住杀生之祸!”一个声音响起来,远处正是曹尚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气势汹汹走来,两个宫女为她撑伞挡雪,依然有雪珠儿乘着风落在她的乌纱帽之上。
  隔着老远咋一看,好像白了头发。
  难怪范宫正在宫门口迎接胡善围,原来是为了对付曹尚宫的怒火。
  该来的都会来。胡善围早就料到曹尚宫会来兴师问罪,她从范宫正身后走出来,正面迎接曹尚宫。
  曹尚宫走近了,双目赤红,眼皮微肿,像是刚刚哭过,她指着胡善围骂道:“你自从进宫,这宫里何尝安宁一日?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灾星,她们偏不听,你祸害自己也就罢了,偏偏你没事,出事的全是别人!”
  “桃花粉事件,你活蹦乱跳的,女状元沈琼莲差点丢了小命。宫里修书,你和江全两个出宫寻书,你没事,江全丢了半条命。宫里赐书,你顺风顺水,在宫里,有帝后撑腰;在宫外,燕王妃亲手教训娘家弟弟,树立外戚典范,你何尝遇到半点阻碍?个个都羡慕你的运道!”
  “可是刘司言替你出趟远差,就落得个死无全尸,挫骨扬灰的下场!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自己是个灾星!”
  第53章 我们不一样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人,从宫正司的角度来看,赐书一事完成得相当漂亮,胡善围是有功的。
  范宫正正要反驳,胡善围拦住了她,摇摇头,轻声道:“我自己来。”
  “曹尚宫敢借一步说话吗?”胡善围指着路边一株大雪压枝的老梅树问。
  曹尚宫道:“为何不敢?我堂堂五品尚宫,还怕你区区一个七品典正不成?”
  说完,曹尚宫命令宫人莫要跟着打伞,冒着风雪,跟着胡善围到了梅树下。
  曹尚宫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去西安之前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胡善围说道:“你说我必须把刘司言带回来,她若出事,我休想在宫里有一天好日子过。”
  曹尚宫冷笑,“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胡善围道:“曹尚宫乃宫廷女官之首,您说的话,我岂敢忘记?虽然范宫正会维护我,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何况范宫正只是一个俗人呢?您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把我赶出宫廷——不过,您就是把我赶出去有什么用呢?刘司言已经死了,挫骨扬灰,我连骨灰都没法带回来。”
  曹尚宫冷若寒冰,“刘司言是替你死的,她回不来,你也别回宫了。”
  胡善围问:“为什么你不想在宫里见到我?因为你只要看到我,就会想起惨死的刘司言,你对刘司言的死无可奈何,无法惩罚元凶,让元凶偿命,所以就找个软柿子捏,出出心头的恶气罢了。”
  被一语道破心事,曹尚宫扬起巴掌,“你放肆!”
  胡善围每天来一趟强身健体的军体拳不是白学的,她一把抓住曹尚宫的手腕,让她的巴掌在空中停一会,低声说道:
  “你知道刘司言之死的详细经过吗?她被拖进冰窖里割了舌头,口中血如泉涌,秦王还嫌弃她的嘶吼声难听,抓了几把冰沙堵住她的嘴,然后用布条封口,刘司言最后是被冰水和鲜血活活呛死的!”
  曹尚宫瞪大眼睛,琥珀色的眼珠似乎要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挣脱出来,锦衣卫没说的这么详细,没想到真相居然残忍如斯。
  胡善围说道:“你红着眼眶,打我,骂我,赶我走,做出悲痛愤怒的样子,难道只为哀悼刘司言吗?不是,你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明知真凶是谁,内心却已经接受了真凶出身高贵,可以免于一死的结果。但是我们不一样,我胡善围绝对不接受这个结果!”
  “我厚着脸皮回到宫廷,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让秦王得到惩罚,杀人偿命!秦王骁勇善战,他发配边关,皇上明摆着打算再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邓庶人的遗书已经将罪责全部揽在她身上了,别人只会说红颜祸水,秦王只是被妖妃蒙蔽。秦王立下赫赫战功,将来肯定会东山再起,依然是盘踞西北、受人尊敬的藩王!而我,绝对不会让秦王得到善终——谁给过刘司言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胡善围举起右手:“我今日发誓,将来机会一到,必定以秦王之血,祭奠刘司言在天之灵。我发誓,将来我一定会把秦王做下的重重罪行,昭告天下,写入历史,将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千秋万世,受人唾骂!他休想以邓庶人为挡箭牌,逃脱惩罚!”
  “若有违誓……”胡善围举天发毒誓,“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曹尚宫被胡善围的毒誓震撼了。
  胡善围敢发誓,曹尚宫不敢,她想都不敢想,她只是马皇后用得最趁手的一个工具。
  作为一个好工具,首先就不能有太多自我,太多思想,在主人容许的范围内,她可以摆威风,可以扫宠妃的面子,可以得到最好的赏赐,但唯独不能对主人的决定质疑,甚至反抗。
  曹尚宫去年三十三岁就升为五品尚宫,以前历任尚宫皆年过四十,马皇后如何青睐年纪轻轻的她?
  因为曹尚宫想得最少,做的最多,实在太好用了。
  曹尚宫也知道马皇后看中她的原因,所以她在宫里摆谱,嚣张,样样都要掐尖,欺负其他尚字辈女官,她明白,她的表现,一定要符合马皇后的“期待”。
  人人暗地里说她浅薄,殊不知“浅薄”二字,就是她的保护色,她的盾牌。
  曹尚宫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以倔强聪慧,以及惊人的好运气而闻名的新进女官。她生得一副花为肚肠雪为肌的好皮囊,眼中却有风雨雷电之势。
  有那么一瞬,曹尚宫觉得她所描绘的酣畅淋漓复仇真的会成功。
  曹尚宫问:“你刚才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你死一次,你不怕吗?”
  胡善围琢磨着曹尚宫的眼神,觉得自己赌对了,如果曹尚宫不认同她的想法,早就大声嚷嚷出来,命人拿下抗旨的她。
  胡善围说道:“怕,我当然怕死。可是我更怕将来遭遇刘司言同样的悲剧,却无人保护她,为她报仇,惩罚真凶。”
  曹尚宫也是女官,身为大明帝国权力中心,被政治旋涡卷进去死的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情,宫里宫外,都是如此,譬如今年春宰相胡惟庸谋反案,多少官员下了诏狱,又有多少人受刑不过,胡乱攀咬?
  胡善围入宫不到一年,就有此觉悟,有此胆识,或许她真能为刘司言复仇。或许,她的前途,远不止像我一样,当一个皇后趁手的工具……
  曹尚宫说道:“你要记住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只是说说而已,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胡善围已经习惯了曹尚宫各种放狠话,认为曹尚宫面狠嘴利,其实心机手段不如范宫正。
  刘司言是她尚宫局的人,如果她得知刘司言惨死之后,还能冷静公正的对待她,说不是她的错,那么曹尚宫就太可怕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背地里捅她一刀,防不胜防。
  还是习惯真刀真枪自己上,不用阴损手段,也不把手下人推出来借刀杀人的曹尚宫比较可爱。
  以前延禧宫的胡庶人想整一整胡善围,反抗马皇后,都是先把太监宫女们推出来,牺牲别人。
  范宫正明知赐书一事得罪人,推了她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去抗。
  而曹尚宫干什么都是自己上,仇恨自己拉,骂名自己抗,且都在明处,绝对不让中间人“赚差价”,在宫廷里也是独一份,也难怪马皇后放心大胆的用她。
  胡善围是个二十岁的“老女人”了,且经历过各种世态炎凉,她看得清好歹。
  胡善围说道:“如果不是沐春的补给大军及时出现在盩厔县,我也会死在秦王屠刀之下,这个仇已经结下了,我若放过秦王,以秦王之暴戾记仇,他将来会放过我?于公于私,我都会努力实现自己的诺言。”
  曹尚宫讽刺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是为了自己。”
  胡善围反问道:“为了自己,曹尚宫才会更放心,不是吗?”
  胡善围如此耿直,曹尚宫一噎,无话可说。
  这是远处路边的范宫正和尚宫局的宫人已经频频往这里看了,曹尚宫大声说道:“你给我记住!这次欠我们尚宫局一条命,将来必要你加倍偿还!”
  声音大到震落了梅树上的浮雪,远处范宫正都听得清清楚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说完,曹尚宫气势汹汹的走了,两个宫人连忙打着伞去追。
  范宫正走到梅树下,问胡善围:“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胡善围拂去眼睫毛上的落雪,“无非骂我是个灾星,要赶我走,我说等尚宫局什么时候能插手宫正司的事情,我立马走人。”
  范宫正道:“你还真敢说。”
  胡善围苦笑道:“那还能如何?跪地求饶吗?曹尚宫不吃这套,何况我们宫正司就是给宫里人立规矩的,膝盖值千金,如何轻易下跪?我回宫之后,皇后娘娘定有赏赐,给我压惊,曹尚宫暂时不敢奈我何。”
  范宫正问:“那将来呢?”
  胡善围说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这不还有范宫正您给我撑腰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胡善围去了两个月,通身的气质气派连范宫正都不敢小觑了。
  范宫正上下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先回去洗尘,皇后娘娘今天必定有召见。”
  胡善围应下,范宫正又道:“今年冬宫女考试刚刚出了结果,梅香考中女秀才,今日接风宴也是谢师宴,都是梅香一人张罗的。”
  胡善围眉毛一挑:这可以说最近唯一一桩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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