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把人驱赶走之后,他坐在凉亭里一整个下午。影随日移,曲了腿躺倒了的他,摊开一本书盖住自个儿的脸,心里头在那书墨气息里,对祖父生出了一股怨来,但并不明显,细细的一点而已,有些扎人。他讽刺地想着,掌权者的好处大概就是如此了,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连他人的喜怒哀乐都能一并攥在手里。然后他在这嗤笑的当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阿爹的侧脸。日暮西垂,那时候他还冠着神童称号,有时候念书至黄昏,他抬眼就能看到阿爹坐在窗口,夕阳下的一个侧面剪影,眉眼都是温润如玉,却只是一个表象,这个人其实心如磐石,心里装着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人他自己。
  是啊,只有自己。许多念头说断就好像能断得很容易,分析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头头是道,字字冷漠见血,却在实际操作起来的时候并非是如此。他是阿爹生的,骨血相连,而他年幼时所有接触的人里占据了他整个世界大半部分的,也就只有阿爹。他所有的人格独立部分都在一个尚未长全的阶段,无论是人生的认知,还是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所以他那些偏斜着只围绕阿爹而生的念头,似乎又都好像是可以因此解释清楚的——如果他不够优秀,阿爹就不会喜欢他了,如果阿爹不喜欢他了,他静静地想着,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那之后他依旧还是那个胡闹的小霸王蒲小公子,胡闹以一种惯性的姿态持续下去,只是没了最初的意义,于是越是胡闹,便越是觉得这样没意思,生活好像越来越无趣,他不知何时开始专门去找些刺激的事情,危险的或是不危险的,好像从那些刺激里他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一样。
  宋二依旧爱找他麻烦,他见招拆招,有时候也会觉得宋二这个人有点意思,文采人品皆下流,满脑子都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龌龊玩法,他学不过一二,在这方面也得说一句“佩服”。后来宋二家遭大变故,宋二牢狱里转了一圈回来,他也没什么,只是往常宋二总找他麻烦,他便也就临时起意,去找宋二落井下石地奚落两句,净捡些不好听的来说。
  对方往日的时候总端着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样子,因为是打不过他。他那日说了两句,可宋二偏就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得他分外恼火,然后两个人就打了一架,或者说这是宋二单方面的对其他所有连他在内的人的一顿殴打。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宋二在他印象里,始终就是个拳头都伸不直的软蛋,他不由诧异,难道坐一回牢死一回双亲就能让人变化那么大?紧跟着他心里头翻上来一个不知所谓的想法——不知道父亲和阿爹死了之后,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能发生巨大的变化,比如说……比如说是恢复了曾经过耳不忘和过目不忘的能力。
  ——如果,他们,死了的话。
  这想法实在是太过恶毒,以至于蒲东仪他自己,都被这陡然冒出来的想法给吓得变了脸色。不知所措里,他迁怒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宋观的错。如果不是宋观,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反正两个人天生就不对路,相逢就是冤家路窄,多结怨或少结怨一样抖是结怨,他惶惶不安地越发的是要去找宋二麻烦,可他一次也打不过宋二。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打过宋二的,因为打过了宋二,就证明他战胜了自己那些恶毒的念头。这是无理取闹的想法,他自己也知道。可他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所以就让他继续无理取闹下去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
  后来有一日骑术课上,他被分到和宋观一组,这是个两人合作项目,有一段同骑的时候,宋观就坐在他身后揽着他,手是相当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正巧这一搂就楼在他前日里被宋二揍出来的还没有消退的乌青上。他几乎想拿马鞭去抽宋二的脸:“你做什么贴这么近,要死吗?”
  宋二也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想啊,我不坐近一点我就掉下来去了,有本事你跟我换一个位置啊。”
  他哼了一声一手肘往后打去,被宋二不动声色地化去了,两人就这么折腾了一路,之后听到上课的先生说,接下来一个月里,都是这样两个人合作的骑术课,而且最后还会有一个全组的考察比赛,垫底的那一个小组会有相应惩罚。
  这是非要把人逼疯不可吗?
  彼时两人都已经下马,他回头看一眼宋二,正见到宋二也瞟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撞上,宋二拉回自个儿的视线偏头拿着萝卜去逗马了,跟个白痴似的,他也哼了一声侧过头,看也不看对方。
  这一天之后的骑术课上,两个人就一直磨合得磕磕绊绊,第五日的时候,更是直接从马上坠了下来。宋二护了他一把,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上满是草屑,最后是宋二压在他身上的姿势。他注意到宋二的脸上沾了槐花花瓣,是一点白。宋二恼怒地抬手给了他一个拳:“发生什么疯。”
  这一拳将他捶醒,他原本看着对方唇色鲜明,大概也是摔蠢了,居然一时莫名想凑上去咬一口,这一拳捶过来倒是将他给捶得回转过神来,蒲东仪一把推开宋二,起来转头就走,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然后发现宋二崴了脚。
  他顿在原处半晌,终于回过身朝宋二走去。将人扶起来架着走了几步,宋二开口说话,他感觉得出宋二是耐着性子才说出的这些话,宋二说:“骑术课的先生这么看好你,你不会叫先生失望的对不对?”
  明明是全然不一样的话语,只片面相似,又是全然不一样的场景,却偏偏勾得他想起多年以前阿爹搂着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月光恍若地上霜雪,阿爹对他说,东仪,你永远也不会叫阿爹失望的,对不对?
  他失魂里一脚绊到一块石头,两个人一同跌在地上。绿荫如盖,一旁槐树苍苍郁郁的枝叶里是成串成串的白色槐花,沉甸甸地缀满枝头,宛如密密锦织的花瓣,将大片的枝桠都压弯了,空气里全是甜香腻人的味道。
  那是多年以前的蝉发一声时,槐花满枝桠。
  ——
  天际一轮圆月如银镜高悬,宋观将上官宴托付给了蒲东仪之后,便匆匆入了宫。这宫灯燃了一路,夜色里像一只只明亮的眼,悬挂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人们从其身边走过。他面见太后,在太后跟前站定了,双膝一弯,便径直跪了下去,前额贴着地面,久久不曾起身,只是说:“臣有罪。”
  太后任由他跪了一会儿,良久才出声:“你给我起来。”
  宋观闻言,依旧跪着,只是直起了上半身,然而他腰未挺直,面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太后厉声道:“宋观,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第140章 第九弹 人人都爱宋丞相
  这一耳光打得极狠,宋观被打得头偏向一侧,嘴角洇出血来,也不敢擦,就这么垂首默默跪着。
  室内的烛火是通明到了亮如白昼的地步,蒲太后终于注意到宋观眉心一道鲜红的刀痕印子,他一怔,一时心疼,连此刻心中翻滚的怒火都熄了一点,然后他半弯下身自,两只手指捏住了宋观的下巴,将人的脸抬了起来:“你脸上这道伤是怎么回事?”
  宋观没说话。
  蒲太后心中已有答案,看到宋观这阵沉默,也只觉得宋观是维护那人。他是气得呼吸都乱了,恨得只想将上官宴拖出来千刀万剐,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说你以为哀家不知道吗?”太后目中冷意凝结,阴郁的都有些吓人了,“是不是上官宴这贱人。”
  宋观完全没想到会从太后口中听到“贱人”这么刺耳的字眼,一时有些愣。而这一愣落在蒲太后眼中,自然是被揭穿真相的心虚表现了,偏偏这样之后,太后还听到宋观说:“不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太后高声打断,随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开口了,应该等着一阵情绪过去,他竭力想要控制,却并不能够,那种失控感在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他终还是说道,“哀家告诉你,今夜刺客一事,宋观你难辞其咎。一切过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宋丞相要去喝花酒,才会有今夜此事!你知不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外头死了那么多人,可你和上官宴……你和上官宴在那密道里头?!”
  说到这里他就是恨极,手高高扬起,是又想扇宋观一耳光。可手已经举起来了,他看着宋观,看着对方闭目仰脸的模样,几次都想扇下去,偏偏就又都是怎么无法再下手。
  他恨死宋观了,恨死宋观那张沾着血迹仿佛勾引人去亲吻的嘴,还有那无辜得近乎无依的姿态。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将眼前这个人按在地上,撕裂对方的衣服,看他错愕的表情,然后狠狠地亲他,咬他。这个人应该接受惩罚,他绝对不会温柔地对他,要十分粗暴才可以,要将他弄哭,将他弄得说不出话来,最好把他弄的只会一直在哭才好。反正屋里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折磨人的东西,随便哪一样都能把这个人弄哭的。他不是谁都不爱,他不是谁都不沾吗?他以前放着他不动他,不正是因为谁都不能占据眼前这个人吗?可现在冒出来一个上官宴算什么回事?
  当年有关宋二和上官的流言满城风雨,诸人将这传言穿得沸沸扬扬,可实际上大家都是心中不信的。当然他也不信,然而因为多疑,所以有了青岩寺的一试。这一试的结果让他彻底放下心来,宋二和上官果然没什么。
  那时他怎么可能想的到,如今宋二和上官,还真的是能睡到一处去了!
  什么国事,什么刺客,全都滚一边去好了。太后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流得太快,几乎有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他觉得自己也是疯了,他看着宋二重新俯首告罪说这一切是他自己失职,说一切都他自己的过错,说自己耽于色相,说自己不配做丞相。
  哈,哈哈哈……笑话!耽于色相?
  说到色相,这世间万般,哪一个比得上你宋丞相?!
  太后觉得自己心头仿佛被人泼了一捧烈酒,烫得他心尖都猛得缩了一下,说不清楚是疼还是醉。宋观就跪在他面前,他看着他,他看了他那么多年,每次都是这样近得可以随意亲吻的距离,可他从来什么都做不了。
  而此时此刻他又闻到对方身上的檀香了,和宋大公子身上完全不同的檀香类别,蛛丝一样绵密地缠上来,要人逃脱不得。他被彻底蛊惑了一般地捧住了宋观的脸,就这样一同跪在了宋观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咫尺之间的距离,彼此的呼吸交错。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是想做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掩饰了这么久,实在是受够了!
  宋观被太后蓦然捧住了脸,一时惊愣难言。这个动作太不对了,这个距离也太不对了,太后是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会发生意外情况的人,他一直以来都是把太后当大嫂来看的好吗,他一直觉得太后对自己肯定也是同样对等的感情。可是此刻两人之间升腾起来的,这种不容错辨的侵略暧昧感。
  太后依旧年轻的面容近在眼前,这个距离,宋观能够清晰地看到太后眼角那一颗缀着的泪痣,鲜红湿润而形状饱满的嘴唇,还有对方眼中仿佛燃烧着暗火一般胶着的眼神。宋观因为过度惊愕以致于一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几乎被亲上的瞬间,他猛地一把推开太后,将太后推得后仰只能单手撑在地上。
  殿堂上一片寂灭一般的寂静。
  宋观开始慌了,他觉得这周目似乎已经全然在往自己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袖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跪膝后退,沉默里也不抬头看太后,就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伏在地上。现在的宋观是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不正常到自己难以理解的,一惊再惊之后已是麻木,可能就算此刻大哥跑过来跟他说喜欢他,他也是不会再吃惊的了。
  蒲太后被推得坐在了地上,那张少年时以艳丽著称的脸上显出一种茫然的神情。他感到自己耳朵里充斥的全是嗡鸣声,太阳穴突突跳起,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咬牙垂首掩面,他以宽袖遮住了自己此刻的表情。牙齿咬在嘴唇上,咬得原本就鲜红颜色的嘴唇,更是透出一种仿佛会有汁液流淌而出的饱满色泽感来。也许宋观不推开他,他就真的会做出一系列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勉强捡回来的理智里,全遍布着心惊肉跳的后怕。太后急促呼吸着,感觉在许久之后那晕眩感才消退下去。这期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然后他慢慢地从地上起来,他知道的,宋二还是那个宋二,而他也只能还是那个太后。
  说不上难堪,只是他也的确此刻不太想面对宋观,更确切一点来说,可能是有一点心灰意冷的感觉。
  “这事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太后沉默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他的行止之间,又恢复成了往日模样,“你也要……”他心里泛上来一点形容不上来的微妙恶意,“你也要想想,到时候要怎样跟你大哥解释这件事情。”
  只是等宋观默然告退离开以后,蒲太后转身一把将后头案几上的物件全都扫落到了地上。
  那些东西都摔得七零八落,碎的碎,撒的撒。他手扶着桌面,十指缓缓用力到关节发白。浓秀的眼睫在烛光映照下,便于那张秀丽的面上落下了一道鸦青色的晦暗阴影,这光影交错里,愣是催生出了一种阴冷诡谲的艳丽感。太后眉峰紧蹙,他恨恨想着,太少了,到底是他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了,所以不够他去攫取他想要的东西。
  右手食指的指节,在刚才扫落物件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擦出了一道血痕,湿润鲜妍得如此不详。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可越是想要,就越是要禁锢着自己不去碰。因为一旦拥有了,更加害怕的就是失去的那一日。但是凭什么他看了这么多年的人都不敢下手的人,要平白让给其他人。既然这样,还不如由他自己将人攥在手里不放。谁管那最后结果如何,谁管那最后得失如何,他就是要那人谁都不能见,谁都不能看,谁都不能碰,他要把那个人牢牢占为己有。那人还去做什么丞相当什么官?合该被他锁在深宫,只许日日夜夜在床上哭给他一个人看……
  指关节上的血迹,因为手指的用力而越发洇出血迹,蒲太后见着了,将手指送到唇边慢慢舔上一口。
  他将伤口处的血液全部舔食而去了,忽然沉沉笑起来,那眼波流转之间流泻出的光彩,和着眼角的泪痣,恍惚像极了脉脉含情。只是这潋滟宛如一往情深的波光里,总归是别有用心,于是靡靡之中,便艳得像是裹了一层毒药。
  长夜凉得像一汪含着碎冰的水,天色是一种雾蒙蒙的灰,这楚王宫里殿台楼宇仿佛是矗立在黑夜里的一道道剪纸影像,宫人提着宫灯在旁侧引路,离宫的路上,宋观一语不发地前行。他心里焦躁烦闷,不痛快极了,总觉得事情像是要糟,现在只恨不得能立刻飞去边疆一死了之,再不管旁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夜风一阵一阵,吹得人手脚冰凉,总算也将心头那些焦躁的情绪给吹得冷却了些许。一路急行,走过两座楼宇之间的复道时,宋观抬眼里冷不丁的,就看见前方夜色之中慢悠悠地晃过来一盏宫灯。
  因隔得远,执灯之人的身型俱是模糊的,所以这盏宫灯就像是凭空飘移一般,竟像是个鬼故事。但宋观是没有半分心绪,能分出来给怕一怕这眼前景象的,而且这也的确没什么好怕。也不知是谁,这半夜还有人像他一样在外头走动。不过能有宫灯照明,想必不是什么内侍。
  宋观这般分析,心中不以为意。待到双方逐渐逼近相逢,对方笼罩在夜色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最先分明的,是对方手中宫灯模样。走得近了,才看清原来那灯罩上头描画的是竹影横斜的光景,经由了烛光的渲染,便有一种日暮黄昏独立之感。夜色里这般看着,竟是分外凄清的。随后再近了,跟着慢慢浮现出来的,是提灯之人的身形模样。在瞧清楚那身明黄色的衣服时,宋观犹自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直到再靠近,对方的面容在那昏黄的光线里浮现,虚弱无力的光亮自下而上烘托出了那张脸,确然是小皇帝的脸无疑。
  今夜还真是热闹。
  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每一出都是个大戏。
  宋观惊疑不定地站定,对方夜间这样出行,不合帝制,接下来的这个想法虽有“脸大”之疑,但他的确是觉得这是专程冲着自己来的。不过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没一点情绪痕迹给带出来,宋观给小皇帝跪下请安,跪了一半的时候便叫小皇帝伸手搀扶住了。搀扶住他的那只手,于昏昏夜色之中,简直有一种比拟白瓷的莹然感。那五指是修长洁净的,但这修长之中,又带一点类似于花枝柔弱的意思在里头。这是很纤细,而且很柔软的一双手,实在是有别于大多数男子,若只瞧这一只手,宋观几乎要以为对方是个小姑娘了。
  “宋爱卿无须多礼。”
  小皇帝笑吟吟地用那一双看起来苍白纤弱的手,将宋观从地上扶起,可将人搀扶起来之后,也不松手,就这么顺势握住了宋观的手腕。
  宋观感觉自己右眼皮跳了一跳,顿了顿:“皇上这样握着臣的手腕,怕是于理不合。”
  小皇帝些许年前小的时候,就长得像小白兔,如今过了些年份,人长大了,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养出一身贵气,却依然看着好像还是过去那软绵绵的样子,笑起来有点羞涩。但也就是这一位小皇帝,近些年很有些拥戴的臣子为之给太后添了赌。宋观当然清楚地记得大纲上写着小皇帝后来长成了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会有那般结果,小皇帝内里肯定也不像现在表现上看起来的这么软绵。
  太后和小皇帝两个派系近来暗涌不断,也不知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不过一直以来,太后对小皇帝本人是一点威胁也不放心上的,只是以嘲讽的口气提了提那些个闹事的大臣,然后也不太愿意多说什么。宋观自觉无需多此一举,自然也不会去跟太后说小皇帝的事,但总觉以后要出事。不过那都应该是他死后的事,既然是他死后的事情,即使洪水滔天,这些人的明争暗斗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宋观想将手抽回,但对方五指握得极紧,他此刻实在没什么心力拉拉扯扯,也就沉默在那里。
  而此刻小皇帝听到宋观说到“于理不合”四字,他手上没放,只笑了一声。少年天子,他长得没有宋观高,一步站近了,还要仰着脸同宋观说话,抿了一个薄薄的笑出来,偏偏浮于表象,只黑色的眼瞳望着人的时候,是湿漉漉的黑,像春雨洗涤过一般的明净,一眼见底的干干净净,盖过了原本笑容里的敷衍之感:“朕只握了握宋爱卿的手,宋爱卿便要说朕于理不合,可朕现在还仰着头同宋爱卿说话呢,这下爱卿是不是也要说于理不合?”小皇帝似笑非笑,“倒还有一件事,朕十分好奇。说到于理不合,爱卿一直以来总是滞留太后宫中商讨国事,这个也是极其于理不合的。可怎生的对于这一件事,朕就从未听丞相大人提起过‘于理不合’呢?”
  这话说的,平日里宋观鲜少有和小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未料此时相遇便是这样咄咄逼人场景,倒是一怔,小皇帝这时已经再次开口:“宋爱卿是不是奇怪,今晚怎么会见到的我?”
  的确奇怪,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气氛诡异,宋观不想再由着对方握着手,膝盖一曲,就要再次跪下。而这一回小皇帝没拦着他,倒是松了手后退一步,由着宋观去跪。
  宋观沉声道:“臣是万万不敢有此念头的。”
  此时夜已深,月更东沉,四下里只有夜风呼号而过的声音,小皇帝轻笑一声,却是对着那些执灯的宫人说道:“你们都站开些。”然后他走到宋观跟前,步态隐约有杀伐之气,半弯下了身子。需说小皇帝体态的确好看,是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他微微启唇,凑在了宋观耳边悄悄话一般的,亲昵地轻声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宋爱卿连太后都敢恋慕,敢问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是宋爱卿不敢做的吗?”
  宋观:“……”
  宋观被这惊人的话语给吓呆了,一下子抬起了脸,他委实没想到,小皇帝的脑子里,居然开着这样的脑洞!
  大抵是宋观蓦然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太震惊,小皇帝忍不住伸了手想摸摸宋观的脸,但手伸了一半,隔空里虚虚的一触,就又凭空收了回来。小皇帝直起身子,背过了手,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知道的。而且你同上官今夜之事,朕当然也知晓,上官宴同太后生得相似,若朕还猜不出宋爱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实在是可笑了。”
  一语毕,他笑了一下,因执灯的宫人都已站远了,遥遥的那一点灯影实在无法将宋观他们二人照得清晰。小皇帝紧盯着宋观,眼神在夜色里却意外得明亮,他嘴角笑意加深,那种微微变化的表情顿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之感,他轻声说道:“朕倒是好奇,方才丞相去见太后时,都是说了什么?丞相大人在太后面前,也会是像在朕面前这样凛然不可侵犯么,还是说是会成另一番模样,可有娇喘连连不胜娇羞……”
  “……”这都什么东西?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宋观忍无可忍出声打断对方,“陛下!”
  轻轻嗤笑了一声,小皇帝看着宋观,眉眼弯弯,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了,只是神情里渐生出一种越发孩子气的顽劣,他戏谑地说道:“宋爱卿做什么不好意思,太后的手段如何,朕也是见识过的,也当真是能叫人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只是朕没什么本事,不能叫太后给朕宽衣,倒是由着他作弄了朕好些年。有些趣意朕没能体会到,但宋爱卿的大哥怕是清楚的很。你们兄弟同侍一人,果真香艳得很。太后有福,朕为人之子,也替太后高兴。”
  宋观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对方言语中真假,只觉自己听到很多了不得的东西。他今晚遇到的小皇帝很不对,或者说他今夜遇到的所有人都很不对。这种“不对”或许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是说不得的。宋观继续跪着,一时无言,半晌才道:“臣与太后之间,诚然不是陛下所想的这般不堪。”
  小皇帝并不将此话当真,微微一哂:“那么今夜刺客之事,丞相大人又是要如何交待呢?”
  宋观不答。
  小皇帝继续道:“刺客已自裁了,现在只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是和宋大人早些年审理的一桩奸细案相关。这人是那刺客的表弟,算来今夜便是冲着宋大人去的。只是如今刺客已死,又没了三个朝中大臣,这般行刺事件,怕是要牵连得广了,爱卿是这场晚宴的发起者,偏偏自身又安然无事,中途还消失了一段时间……”小皇帝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微微一笑,话到此处一转,“朕不知丞相大人是准备做如何打算,不过,朕这里有一个法子,不知爱卿是听还是不听呢。”
  宋观此际默了一会儿,道:“听陛下一言,胜读十年书。”
  小皇帝轻轻“哦”了一声,这一声尾音拖得极长,他笑着说道:“那若是朕叫你去边疆,你是肯还是不肯呢?”
  宋观闻言蓦地抬头去看小皇帝。
  这个动作是十分无礼的,但他在小皇帝面前其实一直挺无状。小皇帝提议对宋观来说,真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来一个枕头,但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提议情形,和大纲所述完全不一样。他不太懂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可是方才他在太后那边走了一遭,心里已经开始发虚。这些年太后一直将他看得挺紧,他原先觉得对方会这样是因为大哥的缘故。然而刚刚殿堂上发生的事,却又分明地昭示着另一种可能性。宋观觉得如今太后应该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去边疆了的,眼下小皇帝的这个提议,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也说不定。
  宋观今夜经了很多事情,实在心神俱疲,小皇帝到底是如何心思,宋观实在不敢随便假想以致于最后被打脸。他没有直接应下,最后只迂回着试探着说道:“陛下让臣去边疆,臣自是不敢请辞的。只是臣怕去了边疆之后,臣也不见得有什么作为,说不得只出了个拖后腿的作用。京中才出了如今这一件事,臣不当远行。臣不当拖累旁人。”
  小皇帝闻言脸上笑容渐敛:“宋爱卿倒是个有情义的人。”他此时的脸上表情淡得就像是月光之下万物的影子,虚浮薄弱得只余留一点,他极其冷淡地说道,“爱卿口中这‘旁人’二字,恐怕也只是专门指的上官一人罢——丞相大人,朕便直接告诉你好了,此次你若去了,朕便可保上官平安,不管之后别人要对他做什么,朕都会将他护住了;但你若不去,届时上官身上发生点什么,朕可就不能保证了。”
  这小皇帝还真是铁了心的要他去边疆,居然拿主角受来威胁他。
  宋观跪在那里,心中琢磨了一会儿,但他也确实不能马上一口答应,所以只说:“陛下这是在威胁了?”
  小皇帝低头看着跟前的宋丞相,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见宋观的眉目浸在这如墨的夜色之中,那五官恍惚依旧是当年模样,仿佛还是当年花灯节上那个牵着他手的宋二公子,他忍不住放软了声音:“朕不过是给爱卿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丞相大人难道是不信朕吗?”
  宋观道:“如果臣说不呢。”
  小皇帝看了宋观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若爱卿要朕说句实话,那么朕的这个提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选项。”
  宋观有片刻未语,直到小皇帝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才说:“臣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小皇帝微微颔首:“你说。”
  宋观叩首行过一礼,才又直起了上半身子,他的神情像是此刻冷冷月光,那是没有温度的清辉之姿。小皇帝听得宋丞相宋大人问他:“臣此一去,可果真能回得来?”
  天幕是稀薄的深重湛蓝,曙光不知何时才能落至人间,只有一轮圆月寡言地挂在半空之中,没有星光。这一句话问出来之后,宋观分明察觉到小皇帝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他心中顿时了然。其实这一问甚是冒险,但好歹从结果上来说是没有白问的,如今这整件事当中意味如何,他已分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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