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马车缓缓停在长兴楼的石阶前,车内传来清脆愉悦的嬉笑打趣声,夹杂两声娇软呢喃,令人闻之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像徐晟这类少年郎,纵然往日口没遮拦、随便说笑,如今也烧着耳朵,不敢细听。
  “启禀郡主,已达长兴楼。”车外侍女柔声提醒。
  “嗯,”车内一绵软女嗓慵懒发话,“下去吧!”
  紧接着,环佩叮咚响、衣裳摩挲声、谈笑低语声含混不清。
  绣帘掀起,当先出来两名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
  阮时意只偷瞄了一眼,嗯……的确漂亮。
  随后车内又下来一名容色妖冶、打扮华丽的女子。
  阮时意差点想打招呼,但见此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上下,与衔云郡主的年龄不符。
  车内陆续下来春光满脸的男女共五人,最终,侍女扶出一位靓妆丽人。
  冬日严寒,她却穿得甚是单薄,锦缎华服量体裁剪,衬托出玲珑浮凸的身材。
  长长的拖裙从马车上倾泻而下,恰如金银牡丹花绽放于雪地,俗艳且华贵。
  那张脸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模样,眉若烟黛,眼角尖锐,额心以朱砂绘了一朵红莲,更显肌肤雪腻。
  妩媚却冷淡,正是衔云郡主夏纤络。
  阮时意见这阵势,急忙让道:“见过郡主。”
  夏纤络神色淡漠,抬足踏在侍女们铺设的绣金地毯上,闻声转目,上下打量衣着清素简雅的阮时意。
  眼光落向她面容时,神态微凝,随即笑颜逐渐舒展开来。
  “哟!京城居然还有这般水灵灵的可人儿?是谁家小姑娘?过来给我瞧瞧?”
  阮时意硬着头皮上前,笑答:“回郡主,小女子是徐家养女,随太夫人姓阮,早年养在京郊小别院,今年春末方入城。”
  “嗯?平日都爱做些什么呀!”夏纤络嗓音懒得如刚睡醒的猫。
  阮时意有心往晴岚图上靠,自然如实禀报说自己闲时会画点花鸟。
  “不赖呀!你也会画?正好,我缺个美貌与才华并重的小姑娘作伴,往后有空,得多来郡主府陪我。”
  夏纤络凤眸艳光流转,又觑向她身旁的徐晟,笑得荡漾:“嗯?你是……徐家那位?”
  徐晟尬笑颔首。
  “若想来郡主府玩耍,一起热闹热闹好了!”夏纤络笑眸半眯,由侍女搀扶入长兴楼。
  看似随意相邀,倒让阮时意糊涂。
  徐晟出身名门倒也罢了,可她这“养女”什么都没做,为何轻而易举获得“去郡主府作陪”的资格?
  是姚廷玉事前替她说话了?还是衔云郡主早知她手上有《万山晴岚图》,伺机拉拢她,想要软硬兼施“夺宝”?
  同车而来的男女言笑晏晏,簇拥着夏纤络上二楼。
  阮时意远远落在后方,隐约听见他们在讨论何时去行宫泡温泉、开春后要参加书画盛会等计划。
  姚廷玉在前引路,等他们上楼后,摘下头盔,眸光似笑非笑,悄声对阮时意道:“姑娘可还满意?”
  阮时意温和而笑:“谢过姚统领。”
  “呵,我可没说什么,只是提醒她,长兴楼有……”
  他话未说完,夏纤络忽然抬手,做了个手势,二楼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阮时意狐惑,顺着她的朝向望去,只见她定定站在那幅绘有山水画的墙壁前,眼里满是震惊和欢喜。
  时隔半年有余,徐赫醉后之作在长兴楼众人的悉心维护下,基本维持原样。
  重叠山峦,林木繁茂,溪桥横卧,草亭隐逸,整体深秀。
  笔法坚实,技法洒脱,润笔与渴笔相映,渺远孤绝之意表露无遗。
  夏纤络顺着笔墨走势轻移玉指,神情专注,如惊叹,如仰慕,许久方回过神来。
  “我动身出发前已听闻此处有一幅轰动全城的大作,遗憾事忙,没来得及一观……画者为何人?身在何处?”
  阮时意最怕徐赫引起关注。
  一则身份容易被揭露,二则万一他得了郡主欢心,唔……牺牲色相,再拿下一幅晴岚图……
  她岂不输定了?
  虽她对输赢并无像起初那般执着,可若让徐赫连得两幅,往后他真要对她为所欲为,如何是好?
  面对郡主的疑问,阮时意踌躇未答。
  掌柜唯恐怠慢,赶紧走近应道:“郡主,画师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公子,住在城南,数月前曾收赤月国公主为徒,最近……据说外出远游了?”
  “哦?竟是贺若小丫头的先生?”夏纤络浅浅一笑,“有意思!改日把他请到郡主府呗!”
  “郡主也要效仿小公主拜师学艺?”随行的一名娇滴滴的女子笑问。
  “拜师倒不必,”夏纤络媚眼如丝,舌尖轻舔唇角,娇声窃笑,“学艺嘛……若他长得足够俊美,体魄也够强健,唔……我倒不介意和他……相互‘切磋琢磨’。”
  第52章
  金乌坠落于翰林画院之上, 勾勒出覆雪檐尾如翚斯飞。
  堂内,嘉元帝穿着褐色绣龙缎子道袍, 端坐于正中的紫檀圈椅上, 细阅案头一批字画新作, 龙颜不住露出微笑。
  身旁那位长身玉立、文雅清隽的画院负责人阮思彦, 衣饰简雅, 保养极佳, 丝毫看不出年近五十,倒先是四十岁左右。
  他俯首与嘉元帝逐一点评画作, 态度恭敬谦和,却不失名家风范。
  徐赫混在台下一众画师当中, 偷眼觑望阮思彦。
  诚然,他早在阮时意“尽七”当日、书画院内的讲课及积翠湖观莲节时遇到过“小师弟”, 可他始终无法想象, 记忆中的憨厚少年,是如何养成眼前俊朗仙姿的名士风范?
  他甚至会想,自己作画到老, 会否也是这般仪容风采,他的阮阮是否喜欢这样的他。
  “陛下, 此画笔调从山边有了突转, 以皴染之坡衬托平静江面,由密变舒, 疏离秀丽, 极富韵味……实在是年轻画师中的妙作。”
  阮思彦指向其中一幅山水, 眼神和语气,均流露称赞。
  嘉元帝笑道:“此为新晋的徐待诏所作,朕更欣赏浓墨细笔所勾勒的水波和细沙,风景灵动,大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绝妙意境。”
  阮思彦略微叹息:“画风受探微先生的影响稍重,既是好事,又非好事啊!”
  “朕倒觉得,能发扬探微先生之风,亦未尚不可。来年书画盛会,朕还想出一道关于探微先生的题目,考一考大家!至于花鸟画和人物画,便交由你和傅卿家决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由“徐待诏”的新作,说到明年的安排。
  聊了几句正事,阮思彦双目以审视眼光扫向台下静候的画师们,笑问:“陛下,今日那位徐待诏可有在场?”
  画院官员近三分之一为闲职,或在书画院授课,并非每日到场。
  徐赫不等皇帝发话,踏出半步,向上首二人执礼:“微臣徐烜奕,听候差遣。”
  阮思彦端量他片刻,眼光难掩错愕,“徐大人与凛阳徐氏可有渊源?瞧着容姿,竟与探微先生有几分相似!”
  “欸?此话当真?”嘉元帝陡然兴奋。
  徐赫背上汗流黏腻。
  他任职于京城书画院多时,但每次都躲着阮思彦,只等一日日蓄好胡子,才敢露面。
  后来阮思彦离开京城,他花了数月时间,先是把自己整出了满腮胡子;听闻对方回来,又把眉毛画粗,用黏胶将眼角拉底,自问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师弟三十余年不见他,照理说,能糊弄过去。
  现下,被问及与凛阳徐氏的关系,徐赫只能遵照此前的版本陈述。
  阮思彦似乎来了兴致,要求看他的旧作。
  徐赫百般无奈,拿出几卷半新不旧的,又推托说早年为维持生计,画作大多已出售。
  问起他近日最新临摹的《万山晴岚图》,嘉元帝忍不住催促:“徐待诏这次画得好慢!朕都等不及了!”
  “未完之作,不敢有辱圣目,恳请陛下赎罪。”
  徐赫嘴上恭顺,心下暗忖——还不是因为你闲着没事,题了一首夸我的诗,又补了一首缅怀我的诗?谁要你夸!谁要你怀念了!跟你又不熟!不对……我走的时候,你这皇帝小儿还没出生呢!
  当下,阮思彦不好让徐赫一人独占鳌头,又挑出几位画师的力作,认真点评一番。
  直至天色全黑,皇帝起驾回宫,余人散去,徐赫才稍稍松了口气。
  *****
  除夕夜,戌时已过,大雪笼罩京城。
  宫内笙歌连片,各处烟花爆竹响彻云霄,更显西北角一带尤为安静。
  徐赫披着相思灰披风,沿道旁石灯昏幽微光,踏着积雪未除的青石甬道,一手撑伞,一手抱了一大袋事物,大步踏出翰林画院。
  “徐大人今儿比平常早了些?回去与家人守岁?”守门侍卫习惯他长夜在内作画,见他行色匆匆,笑着打招呼。
  “是啊!总算完成圣上所托,早点回家歇息也好。”
  徐赫只觉手中画卷如有万斤之重,使他双手微颤,额角冒汗。
  另一名守卫笑嘻嘻道:“依照惯例,您懂的。”
  徐赫如常打开油布包裹的画作,随手展开一幅,淡笑道:“不是回去过节么?一下子多带上几幅……哎呀!这下雪天就是不方便!”
  这些守卫哪里懂门道?草草看了两眼,见印鉴是他的,笑着放行。
  徐赫取了些碎银子塞在他们手中,呵呵而笑:“天寒地冻,诸位辛苦了!一点小心意,请大伙儿下值后买点温酒,暖暖身子。”
  守卫们知他素来出手阔绰,均连声叮嘱他注意安全。
  然则没走出几步,宫墙拐弯处来了一小队人马,为首之人喝问:“大晚上谁还敢在皇宫附近游走!”
  徐赫一听这声音,暗呼不妙——黑炭头家的小砚台不在御前当值,跑到宫墙边上巡逻?这闹的是哪一出?
  他与洪轩既是情敌,又有过节,一个月多以来偶遇两三回,皆装作不相识。
  万一被对方逮住搜查,来个公报私仇,他岂不麻烦大了?
  巡防队伍提着灯笼照了照,但见徐赫立定原地,顺从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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