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去路被他挡了一半,阮时意不好强行挤过去,眸色一冷:“我无赏月闲心,不扰公子雅兴。”
  陆绎对上她的杏眸,只觉那眼神不复平日所见的清澈湛亮,更漂浮一层朦胧水雾。
  颊边起落的红云娇俏可人,使那句冷语如有温度,勾得人心神激荡。
  “姑娘,在下乃诚心相邀……绝无恶意。”
  “谢过陆公子,小女子先行告辞。”
  “要不……在下送姑娘回去?”
  陆绎换了个方案,唯求与她独处片刻。
  阮时意早觉头重脚轻,被寒风一吹,身子摇摇欲坠,通身绫罗绸缎华光潋滟。
  陆绎立时伸手去扶,被沉碧一手摁住探出的手臂。
  “公子放尊重点!”
  沉碧受静影感染,认定“除先生外任何男子不可触碰姑娘”,是以在扶阮时意的同时,迅速阻挠。
  偏生阮时意处于微妙混沌中,尚未作出回应,导致陆绎误以为她默许,却是丫鬟多管闲事。
  他异常难堪,用力甩手,一下将沉碧掀翻在地。
  “大胆狂徒!”阮时意这才从飘飘然状回神,边搀扶沉碧,边怒声呵斥。
  奈何她自顾不暇,还没拉起丫鬟,自己也跟着倒下。
  陆绎见状,容色越发古怪:“姑娘真醉了?陆某送送姑娘……”
  他捋起袖口,弯腰朝阮时意抱去。
  离那海棠红绫裙裳还有数寸,忽地一道冷风自背后掠至。
  仆从闷声一哼,瘫软倒地。
  陆绎还没来得及回头,后颈一凉,忽地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
  “先生?”
  相比呆滞的主子,沉碧率先反应过来。
  阮时意茫然抬头,但见月光之下,那身穿黛色缎袍、头戴乌纱的男子正俯身来扶她。
  长眉朗目,短须稍显成熟粗犷,正是徐赫。
  “你、你……?”
  阮时意疑心自己醉得彻底。
  怎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碰上他?
  徐赫拉她站起,警惕地四处张望,低声解释道:“上次晟儿叽叽咕咕说什么泡温泉,我猜你会随郡主来此,便向圣上请命同行。”
  阮时意没接话,愣愣打量他这一身官袍,陌生感如潮水翻涌。
  徐赫示意沉碧扶住她,趁无人路过,把晕倒的两名男子拖到树底下,为节省空间,将二人上下叠在一起。
  他连续三晚在酒泉与北林之间的墙边徘徊,终无所获。
  今夜,他起初没认出艳光四射的妻子,只当是皇族贵女,还想到树后回避,后听出她和丫鬟的声音,急忙绕去将登徒子主仆拍晕。
  细辨阮时意喝过酒,他既心疼又窝火:“明知自己酒量浅,喝多了爱说话,为何不借故避过?万一……”
  万一遭人欺辱,或被姚廷玉套出话,岂不麻烦?
  阮时意为索回晴岚图,耐着性子陪夏纤络疯魔大半日,听琴、挑逗、更衣、换装、看美人出浴……已颇为憋屈;再被他诘问口吻一逼,惯有的泰然自若统统抛至九霄云外。
  “难道我想喝?难道我乐意被人剥掉衣裳、打扮成女妖精?难道我愿意被摸来捏去?”
  徐赫立马炸开:“谁?谁敢这样对你!我、我把他们剁成肉酱!”
  他自动忽略了中间那句“打扮成这样”,脑中画面演变成——他的阮阮被人灌酒、脱衣、非礼……
  这种事,他都没舍得干!
  阮时意困乏难耐,懒懒靠在沉碧身上:“还有谁?郡主!早知,我把你塞给她!让她折腾你!”
  徐赫料想她半醉状态下说不清楚。
  可身为翰林画院的待诏,他不宜大晚上进入酒泉宫,更没法亲自送她回居所。
  瞧她快陷入迷离,要是被有心人逮住……后果不堪设想!
  当机立断,徐赫扯开她最外的那层红缎半臂衫。
  “你……你做什么!”阮时意惊羞交加,忙乱捂胸时顺带将他的手摁在前襟而不自知。
  徐赫无奈:“你这模样见不得人!先让沉碧穿你外衫,代替你回房!我带你醒醒酒。”
  阮时意额头酸胀,无力多思,依言而行。
  待她被徐赫横抱着翻进北林,才意识到——没错,她又被他成功拐了一回。
  *****
  月华如雾笼了行宫春夜。
  怀抱爱妻,徐赫绕开甬道,踏着未消积雪,穿越密林,飞快掠去。
  阮时意懵懵懂懂,两臂勾住他的脖子,难得乖巧贴向他肩颈。
  ——比沉睡的猫更温顺。
  嗯……还是只醉猫。
  徐赫早在去年秋初随圣驾来时,已知晓林子尽头有座别致的小花园。
  此地因地热极盛,温泉水奔流不息,无论春夏秋冬皆呈现百花齐放的奇景。
  只可惜,位于朝臣们小憩的北林区尽头,偏远难行;园内仅设一座简洁的小阁子,除去十天半月的例行修剪打理,基本无人游玩,夜间不设看守。
  徐赫曾幻想有朝一日带阮时意领略奇妙景致,没想到,今夜成真。
  沿暖流清涧一路北行,二人抵达院门紧闭的园子。
  内外均无灯烛,借着清朗银辉,依稀能辨大门上方悬挂的“烟暖”二字。
  徐赫紧抱阮时意,径直翻墙而入,稳稳落于温泉河道的石桥头。
  周边暖泉环绕,繁花怒放,奇花异草包围着一座四面通畅的小阁子。两侧藤蔓花枝倾垂,飞花流瀑半遮半掩内里桌椅几榻。
  徐赫大步奔入,用足尖挑开防尘灰布,轻轻将阮时意平放在木榻上。
  阮时意因触感温凉而苏醒,惊觉身处水汽萦绕的阁子,入目满园锦绣斑斓,不由得怔然出神。
  绝对是场梦!
  目下早春花未发,何来如此繁盛的春夏草木?
  徐赫在角落寻出一套灯具,又觉月色迷人,无须做月下把火的煞风景之事,干脆把一大盘杂物塞到墙角。
  回望榻上撑坐而起的阮时意,绣银描金的红绸艳如烈火,珠翠奢靡而厚重,莫名让他想起新婚之夜的她。
  连迷惘中夹带羞意的醉态,都极为相似。
  月下花团锦簇,暖雾时浓时淡,夫妻二人一坐一立,漫长静默酝酿丝丝缕缕缱绻意味。
  徐赫喉结滚了滚。
  与思念多时的娇妻躲在偏僻无人的角落,长夜悠悠,不能抱抱亲亲,怕是无限煎熬啊……
  他为阮时意舀了半瓢泉水,小心翼翼喂她喝完,自行退开,挪椅坐到朗月映照的边缘,嗫嚅道:“你继续睡,我坐这儿……守着。”
  阮时意喝过泉水,反倒清醒了些,忍不住问起连日最忧心的话题。
  “三郎,那位……真没发现晴岚图的事?”
  “没,还夸我额外临摹那幅,改得更有意境……正式任命我代表翰林画院,参加三月末的书画盛事。”
  徐赫提及此事,脸上无端闪过几分不自在。
  阮时意只留意月光勾勒他的坐姿,为他增添柔柔光华,恍然难辨是人在画中,抑或画中人被摘下。
  趁着脑子不至于糊成一团,她大致提了徐府秘道之事,又语带歉然道:“我还没替你修理晟儿,儿子在场……我不想抖出那天的闹剧。”
  徐赫错愕,不知该如何回应。
  过往的大半年间,他深知自己在徐家已彻彻底底成了局外之人。
  阮时意和子女孙辈相处的年月,远比他这个丈夫要多上好几倍,一旦有状况,依照她当母亲、祖母、外祖母的慈爱之心,必然会舍弃他而力保小辈。
  他早有心理准备,也无怨无悔。
  毕竟,他责任未尽。
  然而此时此刻,阮时意却说,“替他”修理长孙?她舍得?
  良久,徐赫温言道:“阮阮,那孩子为守护祖母,乃一片孝心。胡闹折腾了点事、酒后失态扯出几句胡话……我丝毫未往心里去,你何须计较?
  “再说,我在他眼中,乃落魄画师,最多有那么一丁点才华。以他徐家大公子的身份,肯花心思试探我、跟我称兄道弟,可见他胸襟开阔、坦荡正直,是个好孩子。”
  阮时意啐道:“你也真是!自家孙子什么都好?画‘王八蛋’夸上天也就算了,结交狐朋狗友闹事也不管?有你这般当祖父的?”
  徐赫失笑:“我连父亲都没当过几年,自然不晓得该如何当祖父……”
  他这话本是自嘲,到了不胜酒力的阮时意耳中,听出绵绵无尽的悲凉感伤。
  她醉眼暗藏泪意,幽幽凝望他半晌。
  “三郎,其实……你很好。好得让我觉得,如若拒绝你,我就是个坏老太婆。”
  徐赫难以辨别这算是心里话,还是喝多了的糊涂话。
  也许,兼而有之?
  徐赫抿唇轻笑:“所以……你终于决定,接受我?”
  “我没想好,”阮时意垂首,褪去所有从容伪装和故作坚强后,无形中滋生出淡淡的委屈,“但……我不是坏老太婆。我只是不想破坏心目中的美好。”
  徐赫不解:“破坏?美好?”
  她笑颜舒展:“我为你设想了非常完美的未来,等晴岚图的事了结,徐家必定全力支持你。你将以新身份功成名就,名留青史,乃至开创一代流派……但在你的未来,并没有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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