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 第34节
  嬴舟艰难地皱紧眉头。
  几乎不知该怎么描述方才那一瞬接收到的情感。
  他仿佛切身陷于某种漫无边际的空旷与孤寂当中,有数千年,数万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在脑海里疯狂地划过。
  人间最压抑的寂寞感与刻骨铭心的悲凉潮水般涌进意识里。
  那是一座空旷寂静的大山,四周无边无际的绝望将他兜头淹没。
  第24章 白石河镇(十八)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
  边上的司马扬见他神色凄惶, 只当是少年心性,还在为那老杂役之事意难平,于是悠悠然开口:“这个术据说被叫做‘春梦几多时’, 一千多个八月十五,结界甫一解除, 两年也好,三年也罢, 对于幻境中人,也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昨日,可不是一场‘春梦’么?”
  说话间, 嬴舟正看到小椿若无其事地走来, 发现他这般模样, 还显得甚为紧张:“你怎么了?”
  “不会是刚刚和那只鸟斗法, 受了什么内伤吧?”
  “……不应该啊, 我没见它出手啊……”
  她扒拉着他的衣襟,上上下下检查伤势。
  方才未曾听到小椿那边的“声音”,就意味着, 那些情绪并非她触景伤怀, 忧思而来。
  而是潜意识里的,藏在最深处的,幽微的感情。
  是不必去“想”, 便能油然而生。
  嬴舟心中无故“咯噔”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朝掌心拢了拢。
  三千年白於山的修炼时光。
  她原来……有这么深重的孤独吗?
  以前每每听小椿提起往昔, 自己也就是听过便罢,从未琢磨过所谓“沉眠”,所谓“独自一人”,所谓“三千年”……
  有那么一刻, 嬴舟忽然回忆起在白於山初遇时,她曾说过的那句“可我跑不出去啊”,回想起她小心翼翼地问“不麻烦的话,能不能也带上我?”
  当时无所觉,甚至答应她的请求,除了作为犬类生性不爱拒绝之外,也是有点一时兴起。
  如今想想,才蓦地感到前所未有地庆幸。
  还好。
  还好我把她带出山了。
  随即又近乎后怕地悄悄感慨。
  能把她带出山来,真好。
  他想着,扣拢的五指便伸了出去,轻轻在小椿发髻上揉了两下,那青丝里缀着幼嫩的叶片,细腻软润。
  倒是揉得后者一脸莫名与不解。
  *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既然白石河镇的结界已解,各方被困其中的妖们,自也就跟着“散似秋云”了。
  众人患难一场,有就地作揖告别的,亦有打算去司马家再聚上最后一回,吃顿散伙饭再行离开的。
  这地方邪门儿的很,大家普遍心有余悸,都想着能走便走,早些离开,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今日的寅时不曾倒转时间,守在家里的司马夫人自然知晓他们这边一切顺利,老早就备上了丰盛的饭食。
  然而却有一样出乎意料。
  “睡前我还瞧了一眼,笼子和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儿,谁知寅正起来一看,就没影儿了。”
  司马夫人指着柴房边空空荡荡的藜刺笼,原本关在其中的青蟒踪迹全无。
  “这小贼当真狡猾得很。”司马扬见着笼边角落不起眼的一个破洞,心下明了,“八成是用毒液一点一点侵蚀的。”
  说完只好摇头,“罢了,跑便跑吧,横竖幻术已破,权当是他的造化。”
  嬴舟提醒说:“蛇类向来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司马先生也要当心他们伺机报复。”
  不过刺猬精一族的防御术也不是吃素的,司马扬活到这岁数,俨然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了一只老狐狸,自保大概还是没问题。
  临着别离,反倒是两头猞猁哭哭啼啼,从满眼的水漫金山里,流露出千万个不舍得。
  “呜呜呜,老大,大姐,你们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老大,有机会,我们一定上北号山看您去。”
  今后恐怕再找不到这般能护他俩周全的大靠山了,能不伤心吗。
  没办法,他们还得去西北投靠远亲,和嬴舟二人恰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不要紧。
  朝三想得很通透。
  反正和北号山的关系现在是攀上了,改明儿带点土特产上门,满山灰狼遍地,那老大的兄长、姊妹、二舅、三姑,不也还是他老大吗?认谁都不亏。
  八月十六是个沉沉的阴天,日头到正午便躲进了云后。
  城郊青竹林的深处,当初嬴舟疗过伤的山洞中,蓟进拖着一条瘸腿拨开外面丛生的杂草,眯眼望向明晃晃的白日晴空,含着几分冷嘲自语道:
  “幻术居然解开了……”
  他在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讥诮,心说,这帮废物倒还有点手段。
  也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吃不了城中的妖,了不起自己回天虞丘修炼个几年。
  他有黑市上淘来的,助妖力大涨的丹药,不出三十载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届时再来找司马扬那帮老东西算账也不迟。
  正如是想着,便要从洞内出来。
  蓟进满心满眼都在自己的伤腿上,并未留意到一旁茂密的灌木间隐有什么轻轻晃动。
  他几乎是刚冒出头,悬在上方等候已久的青蟒血盆大口一张,囫囵将其吞入腹中,“咕噜”一声。
  猩红的蛇信子还往外舔了一圈,神态甚是满足。
  那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就是眨眼的工夫。
  青蟒随即落地,化作了清俊飘逸的年轻公子模样。
  寒洇慢条斯理地拿手背擦了擦刚吃过东西的唇角,眸中多少感到一丝嫌弃。
  这红豺尽鼓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小花招甚多,修为却很不怎么样,若非报当日的落井下石之仇,他还不屑吃呢。
  “口感真不好。”寒洇翻了个白眼,“晦气。”
  嬴舟和小椿离开司马家时正是午后,司马夫人知道她爱吃煎饼馃子,特地做了半日的饼,拿油纸裹了打包成一捆,好带着路上吃。
  往城东走会经过“福气东来”客栈所在的那条长街,迎面便是一行抬棺椁的队伍,打头的是店里的小二,身着麻衣往天上撒着几片黄表纸。
  嬴舟拉着小椿让在一旁。
  那是老杂役“王叔”的棺木。
  他孤家寡人一个,在城中又无血脉亲眷,连下葬的钱都是伙计们东拼西凑凑来的,更别说什么扶棺、哭灵。只草草雇来几个操办丧事的,给抬到郊外埋了就算完。
  小椿左右却没瞧见那只山鸮。
  自打寅时幻术一散,大伙儿似乎都抱头痛哭去了,反而无人注意它的去向。
  此刻天光大亮,想必是藏在哪个树梢的荫翳处睡觉吧。
  尚是畜生的鸟兽不似精怪那般拥有人族的情感,它会懂得什么是难过吗?
  不多时便出了城东,沿途偶尔能遇上几个到白石河镇赶集的村民,牛车拉着大包小包的山货,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
  零落的行人映着背后碧空之下交错的阡陌。
  小椿走在嬴舟身旁,拿余光直瞟,心里舒服极了。
  “唉,原来时光流动着的白石河镇这么美啊。”
  后者先是心不在焉地应声“嗯”了一句,等在周遭打量完一圈,又纳闷:“美吗?”
  “不也差不多……是你在山上待太久,才感觉新鲜吧。”
  “不一样,不一样的。”她据理力争,“因为是截然不同的一天!只要是有变化,都是美的。”
  “好。”嬴舟从谏如流地点头,“道理我明白了……所以,为什么你的盆还是我在抱?”
  他扬起手示意。
  小椿忽作惊讶状,指着前方:“看!那边有好大一片彩虹!”
  嬴舟:“……”
  这话题岔开得未免太生硬。
  况且他听得清清楚楚,此人开口前那么掷地有声地在心中给他来了一句“我要赶紧岔开话题”。
  想不知晓都难吧?
  小椿装模作样地小跑几步,蓦地停了下来。
  他正觉奇怪,一偏头时,望见某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前面的矮树下,那姿态好似等他们有一阵了。
  她狐疑地挑起秀眉:“寒洇?”
  才吞了红豺的青蟒瞧着气色挺不错,饶有兴致地冲他二人打招呼:“唷,等你们很久了。”
  一见是他,嬴舟整个人瞬间便戒备了起来,虽然怀里还抱着个盆儿,却也不妨碍他炸毛:“干什么?”
  “别那么紧张。”寒洇抛了一个轻佻的媚眼,“我不是来与你寻仇的。”
  他抬起下巴朝小椿那边一扬,“我来找她的。”
  后者新奇地用手指指自己:“我?”
  他理所当然地颔首,“对。”
  “小草儿,若我没看错,你不是才修成人形的小妖吧?”这条蛇之前形容落魄,而今收拾干净了,才发现他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无论何种神情好像都自带三分笑意。
  “虽不知你究竟遭了什么变数才沦落至此,不过那棵幼苗,恐怕并非你本体,作为栖身之所也非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