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怎么了?”
  二人不远不近地对视,顾岐安伸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你要是有记忆,或者听别人说过,就知道照婚纱照时我说的那句话不仅是玩笑。”
  梁昭才微微恍然,“是什么你五岁就有人要你娶我?”
  “嗯。”顾岐安拇指最终停在她耳垂,反复地搓揉,说他偶尔会想,要是人生的相遇顺序重新洗牌,大概就能省掉好多的曲折,以及弯道。
  比如,谭主任去世那年,但凡他能在葬礼上多和她说几句话;
  再比如,倘若她乔迁之后,他们还能保持联系……
  只可惜,人生就是这么不由己。
  “有些错,在当时看来是错,时过境迁了没准也是最好的安排。”
  梁昭出神间,又听他问,“怎么敢开车子了?不是一直拒绝上路吗?”
  耳垂在他手里慢慢熬成红豆的人,下意识说负气话,“因为想跑。跑得越快越好。”
  四目相对,空气渐渐地稠且浓密。顾岐安叹了口气,“回家罢。有话回家慢慢说。”
  蓄满的酸楚一瞬间破功。梁昭“眼泪可耻”的人设再一次、再一次翻车了。
  “你真的无耻……为什么每次都惹哭我?!”
  确切地说,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她所有眼泪都为他而流。
  顾岐安一本正经,把她发旋边上的毛毛按服帖,
  “大概上辈子我给你浇过水吧。”
  第25章 -25- 何妨一起付汪洋!(修)……
  哭过了, 梁昭又很快拣回包袱。
  脑袋微微一别,让某人的手顺其自然滑开。这是个抵触的动作,不言而喻。
  顾岐安心里忽而鼓动起微妙的感觉, 因为她刚出车祸那会儿,康复阶段里, 就常常谢绝他所有义务或情理上的好意。有时候他正好休闲,科室那边没活,想着过来看看她吧,削个苹果倒杯水什么的,梁昭回回都是冷漠以对。
  像一盏油枯的灯, 你再用引子用火来点, 都燃不着了。
  “我不回家。”梁昭说, 她昨天既然一个人跑来娘家, 一年半没敢碰的车子也咬着牙开了,就说明有多不想留在那个家。
  从前她怕死怕车祸阴影,结果现在,家成了更牢笼圈禁她的存在。不见天日地压抑。
  “你说人生相遇的顺序重新洗牌,假设什么谭主任葬礼、我搬家后的事,其实说到底, 就是在自欺欺人。和我多说几句话、保持了联系又怎样?你就不会遇上秦豫了嘛?”
  梁昭好久没有情绪失控的体验了, 这下一连两天,对象还全是他。说话又语无伦次,心也跟放在地上用脚慢吞吞碾踩般地,她觉得顾岐安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关键,
  并非秦豫本身,而是他处理秦的方式。
  “顾岐安,你当然有权利在我之前, 遇见并爱上秦豫,甚至爱上很多个她。我们都有过去。我没法忍受的只是你瞒我这么久。”
  “你接受不了我瞒你。”
  “对。”梁昭点头看向他,后者眼里满满沉寂。
  “那么同理,我要怎么消化你即将和顾铮共事的事实?”
  吵架吵到互相揭短没意思极了,也车轱辘极了,偏偏正常的夫妻磨合里,这是永远避不开的逻辑死局。
  就像梁昭昨天自省的,是个人都有占有欲、排他性,都想争取平等。
  她房里禁烟,顾岐安就把火机捏在手里玩,火苗时亮时灭。他近距离审视面前的人,“你凭什么认为和活人朝夕共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会比接济一个死人的老母亲杀伤力浅?梁昭,得多草包的丈夫才能咽下这口气?”
  梁昭短暂理亏,血条又立即回蓝,“可我没想着瞒你呀!”
  “所以,不是三十那天我听到你那通电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坏就坏在这里。见光死死到一起了。
  类比一下,仿佛她前脚才捉完他的奸,后脚又被他发现“红杏出墙”。五十步笑百步。
  梁昭一时百喙莫辩,“廿九那晚,我和濮素看完电影,回家后原本想和你说的。”
  这点顾岐安倒是记得,记得那夜她在书房门口的欲语还休,又如何?“后来为什么没说?”
  “……”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各坐一处,嘴里起草着什么,心上厘清着什么。
  到底多了四岁,也是自小随他那一对世故父母周旋人心的人,很轻易就拿住了梁昭的短,要她冷静想想,即便你有意沟通,但终究也是未遂。
  而未遂的原因是什么?
  “是否你自己也清楚,捅破了,无论对方包容与否,都会威胁到婚姻?”本质上,他们初衷相同。
  而人在情绪化的时候,理智占下风,往往不关心初衷,只揪着后果不放。主观只看见错误,不容任何解释的余地。
  然而,再不容诛的罪责比如杀人越货都尚有辩护人权。
  更何况婚姻里,沟通、磨合,是不可或缺的基本。
  顾岐安任由她把老相簿抽走,同秀禾服一并放进衣柜,身子也坐开好远,下意识地,状似想和他择干净。他还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实话我没有必要瞒着你。”
  梁昭眼前结起一层蒙蒙的壳,没说话。
  “你爱我吗?”
  “什么?”徒然,她鼻子又是一酸,怕耳朵坏了般地看他。
  “我们又是因为什么结婚的?”
  答案肯定不是爱,乃至于,连最起码的感情都没。
  反倒像是基于他们多年来的交情基础,为了互利共赢,才达成的同盟式婚姻。只不过区别于传统的契约联姻,不是奔着合拢生意或钱财去的。
  梁昭这才有所动摇,拿不准自己如此生气甚至嫉妒,是否蛮不讲理了。
  顾岐安面上严肃。手里捉着一支未燃的烟,对半折断,又捏进手心,烟丝簌簌落地,像来不及握紧的流沙,“当初决定向你求婚,一则是我本就有愧于你,以及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其实梁昭,它没了,不光你受打击折磨,我也很挫败,怪自己疏忽大意,不仅折损了一条生命还伤害了你;
  二则,你能明白吗?你手术结束住进icu那阵子,我每晚都噩梦难休,回回上班查房前也必须头一个去看看你,生怕你有什么闪失。车祸这东西有多可怕,我五年之前就领教过一回了。”
  “就在来找你的前一晚,”他垂眸,“我还失败了一场手术。患者才五岁半。”
  原本作为医者,他压根不该在生死上这么偏执。这在医院里太过稀松平常,且他们受教育阶段,就有无数个从业经验人说过,你们来当医生,第一要义是别把自己看得多高大上、多能耐。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在安慰”,这才是他们,见惯生死慈悲亦冷漠。
  但怎么说呢,秦豫的死确实是他心上一块疤、一座山。
  这几年,无论如何攀登都跨不过的山。
  —
  当年,秦父因为卷入一桩借贷官司被判失信跑路,父债女偿,家境清苦的秦豫只能返乡工作,顺便奉养老母亲。不是这个岔子,她势必会留在上海,二人同为临八直博专业,成绩优异,在一起时早就规划好了将来。
  顾岐安喜欢秦豫,除了她身上那股子韧劲,在他逆境里的不离不弃,其实说白了,也是她出现的时机恰好。
  那个年纪,最最血气方刚的时候,被荷尔蒙奴役再寻常不过了。就好比那句话,青春期少年的思想比下水道还肮脏。
  可是谁说浊玉不能洁?顾岐安那会儿是真真专情她,秦豫后来毕业返乡,二人异地的半年里,他不时就打钱贴补母女,前前后后给了十来万。
  这事后来被顾家人晓得了,都不肯他们再来往。顾父甚至骂老二,当个痴情种败的还不是老子的钱!
  父子关系雪上加霜。顾二也照旧我行我素。
  秦豫那时候喜欢听音乐,但烧钱的设备玩不起,顶多磁带cd了不得。顾岐安从室友周琎那里识得了黑胶这玩意,就开始攒,起初是攒给她的,到头来也成了自己的爱好。
  可惜感情里,长久的单方面“施恩”注定导致失衡。秦豫后来多次提分手,理由也是不想做那种恬不知耻的“捞女”。
  二人都有傲骨。一个富养出来的骄纵,一个穷且益坚的清高。
  秦豫清楚顾家容不下她,同样,“你再痴再至情,也没可能为了我和家里恩断义绝。一段感情与其拖到不体面地收场,还不如好聚好散,两相安好。”
  顾岐安问她,“当真这么想的?”
  吵得凶了,他也有些失理智,“去他妈的好聚好散!从你今天这番话起,分也好,不分也罢,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哪怕那八年历历在目,拦在面前的崎岖也足以倒塌往下走的决心与斗志。
  分开的头两年,他们还偶尔互通音信,或是同学会上叙叙旧。圈子里都觉得,秦看起来比顾抽身得更干净,至少她一直在努力还债、养家,感情也有了新动向;
  而他却迟迟留着过去的一些印记,比如那个文身。两性关系也比从前落拓好多,俨然自暴自弃。
  秦豫车祸后,第四年忌辰,顾岐安专门去了她老家。
  一城夏雨一城湿。墓前,他碰到前来祭拜的秦母,后者憔悴蹒跚,早已白头,但还清楚认得他,临别前也死活要他收下几万钱现金才肯走。
  她说这是我们母女欠你的,一直以来,都是小豫高攀也带累了你。
  顾岐安眼里心里俱是一痛,他说没有的事,
  “没有什么欠不欠。当真说欠,那也是我对不起她。当年意气用事,很多言语寒了她的心。”
  如果可以,他情愿她好好活着,一为自己,二为老母亲。
  他们确实没法重新开始了,但生而陌路总好过阴阳两隔。
  —
  恍惚,梁昭觉得眼前的壳更厚重了,岌岌可危,一戳即破。
  听完他口中的往事,绘声绘色,十分具象。她仿佛亲眼看见一个蕙质兰心的女人,看见她如何体己也扶持他,二人如何相偎相依,最终还是玩不过造化弄人。
  因为过分美好,所以毁也毁得很悲剧性。
  应了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梁昭从前就说过,她之所以能大方饶恕姜芙,不计较顾铮外头那些蹊跷的莺莺燕燕,才不是格局多大,而是她认为女人不该彼此为难;
  错处出在男人头上。既然她值得一个男人记挂,心都易了主,就总归有可爱可取之处。
  此刻亦然。她认命般点点头,“换做我是你,有这段经历,大概也会终身难忘。”
  可她终究不是他,不是戏里的任一人。只是旁观者,还得在台下鼓掌捧场。
  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1),
  但观众入戏再深,都成不了演员。
  顾岐安耳听着梁昭声线开始不稳,以为她又哭了,就曲着食指去捞她下颌。结果只看到一张冷素脸,无情更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