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如果您拒绝我,”她说,“我立刻自杀。”
  在大主教骤变的脸色里,女王笑出声。
  “我有位忠实的侍女,她就在外面,”阿黛尔以甜蜜的语调说出狠毒的话,“一旦我死了,她立刻会带人冲进来——女王因反抗旧神派主教的强暴而自杀,您认为这个丑闻够不够对旧神派造成灾难性的打击?新神派会不会抓住时机大肆抨击?”
  “你这个……”大主教喃喃自语,“疯女人!”
  “没办法。”女王轻声说,“我一无所有……反正没有差别,不是吗?一样都将卷起战争,千万人的命,异端的,信徒的,都将因为您的拒绝而死去。我下地狱,您也得来与我作伴。”
  她笑着,眼圈却缓缓红了。
  滚烫的眼泪滴落下来,让大主教黑色的修士罩衣多了小小一点深色痕迹。
  他浑身僵硬,一言不发。
  ……………
  凯丽夫人站在柱廊里,维持着平静的神色。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道尔顿随时都可能回到昼宫。凯丽夫人在心底默念所知所有天使,所有圣徒的名字,祈求他们庇佑她的主人。当脚步声响起,凯丽夫人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女王陛下在哪?”
  道尔顿目光一扫,没有在她附近看到女王的身影。
  “女王陛下正在做祷告。”凯丽夫人说。
  道尔顿皱了皱眉:“我有事要谒见陛下。”
  “按照教义,祷告不得被打断。”
  凯丽夫人寸步不退。
  “让开。”道尔顿的眼神骤然锋锐起来,他一个手势,示意最近的侍卫过来将凯丽夫人带走。
  “您要对我的侍女做什么?先生。”
  阿黛尔从柱廊另一头走来,她像所有虔诚的信徒一样,在祈祷时穿着较为简朴的黑色长裙,也没有带任何珠宝。
  不过,她本身就胜过世上所有珠宝。
  “我只是关心您的安危。”道尔顿一边回答,一边走近女王,仔细打量她。
  女王看了他一眼,然后吩咐凯丽夫人去为自己准备更换的衣物。凯丽夫人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忧心忡忡地退下了。道尔顿也没有再令人阻拦她。
  他修长但带着枪茧的手按在女王的眼角:“您哭过,为什么?”
  “我的母亲,”阿黛尔眺望附近的玫瑰园,“她就死在这座城堡里,人们称她的死罪有应得。”
  “最好如此。”道尔顿微微眯眼,看着阳光下的教堂,女王的神色无懈可击,他警告道,“对了,您的姐夫十分关心您的安危。”
  “他出价多少?”阿黛尔闻言问道。
  她的姐姐在十七岁嫁到临近的雅格王国,后来不幸病逝。她加冕时,雅格国王大发雷霆,认为罗兰的王位应当属于他的妻子——也就是属于他才对。这次叛变,他闻风而来的速度,就像闻到腐臭的鬣狗。
  “二十万金罗币。”道尔顿道,“而且要求很少。”
  “完整或者不完整的尸体,都可以,对吗?”她饶有兴趣地问,“还有其他人出价吗?”
  道尔顿还真又报了几个价:“十二万加一块公爵领、十五万伦萨……”
  “真诱人。”女王评价。
  “是啊,二十万金罗币都足够教皇卖掉一位国王了。”道尔顿前进一步,迫使女王靠在雕花石柱上。
  曾经有一位可怜的国王被弟弟赶下台后,去寻求教皇的庇佑。他弟弟出价二十万向教皇购买他的头颅,教皇当天就准备了一杯毒药。七天后,那位国王被盛放在铜匣里,送到他弟弟手上了。
  “我可是为您拒绝了天价从报酬,您应该不会做不该的做的事吧?”他语气阴冷,透出危险。
  阿黛尔心知肚明,她安排凯丽夫人在柱廊接应的举动,还是引起了道尔顿的怀疑。刻意提出各方势力的开价只是他找不到具体证据下的警告,一旦他发现她的筹划,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敏锐,多疑,残酷是道尔顿在史书中的代名词。
  面对道尔顿的告诫,阿黛尔扬了扬眉,抓住道尔顿的斗篷领口。
  在道尔顿下意识伸手去拔枪的时候,女王的双唇已经覆了上来。
  她的唇还带着微微的凉意,但是很快就变得滚烫起来。玫瑰一样,火一样,道尔顿的呼吸很快也变得急促起来——虽然他的政敌不遗余力地诋毁他,在背后嗤笑他是个没有性能力的战争武器,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一个成年的,健全的,男人。
  碰到枪柄的手松开,紧紧地扣住女王的肩膀,他很快地抢夺走了主导权。他的手指从女王的眼角滑落到她的脑后,深深地插进那浓密的发里。他们的吻就像一场厮杀,一场角逐,蕴含在暧昧之间的是宛若硝烟与火药的致命危险。
  等到分开时,双方的呼吸都略显急促。
  女王的唇角渗出了些血,她双目注视着道尔顿,伸手在自己刺痛的唇上一按,一抹。血像胭脂一样染开,艳丽得足以刺激所有男人的征服欲。
  “假若我做了什么,”女王带着意有所指的轻蔑笑意,“那一定是你的问题。”
  ——您难道不想征服罗兰?以及……征服我。
  兵变之夜,烛火下女王的话与此刻她的轻蔑重叠起来,她近乎不讲理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天经地义。
  道尔顿大笑起来。
  “好吧。”他以妥协般的口吻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您,雅格王国的舰队起航了。”
  ……………………
  烛光下,海因里希指尖相抵,凝神看着放在桌上的信。
  信封上的火漆纹章清晰,来自一枚他很熟悉的剑与玫瑰的印戒,它是女王的私人印章。而将这封信秘密送到他手上的,是一位神殿骑士团的苦修士。
  这就令事情变得古怪起来了。
  作为旧神教派最顽固的一支,神殿骑士们向来恨不得将女王扔上火刑架。他们帮助女王,简直跟天使和恶魔贴面舞蹈一样不可思议。
  沉默片刻,海因里希还是将信凑到烛火上,待漆印稍熔后,用裁纸刀将它打开了。女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但很快,海因里希站起身,惊讶得像看到一朵原本无害的花摇身一变,变成了险恶的毒蛇。
  而那蛇就藏在这薄薄的信纸里。
  阿黛尔·罗兰,那位因保留不必要的宽容、仁慈和正义而被他舍弃的学生,在兵变之后竟会有这般惊人的变化——
  她毫不留情地出卖了道尔顿·罗伯特。
  第5章 她不讲理
  “你这是在妄图火中取剑,悬绳过崖,玩弄诡计者皆不得好死。”大主教与阿黛尔在回廊上擦肩而过,“你会下地狱。”
  阿黛尔将密信收进袖中,同时回敬主教先生:“难道我不是早已身在地狱?”
  她声音温柔,蕴藏着某种悚然的东西。
  大主教赫然转首,残阳斜着铺过石廊,女王已经走远,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光在她的一面勾勒出耀眼的轮廓,在另一面留下深深的阴影。
  神救不了她,恶魔引诱不了她,她同时行走在神国与地狱。
  直到大主教收到神殿骑士以特殊方法送进昼宫的消息时,他才隐约明白藏在女王话里的意思。
  道尔顿耍了一个花招。
  他在与叛党僵持的时候,毫不掩饰雅格国王开价二十万向他购买女王头颅的事,大张旗鼓,一副将要联合雅格王国的架势。叛党贵族不得不对雅格舰队有可能登陆的港口加以重防,而他们分心之际,道尔顿抽调了一小支精锐的佣兵携带十门火炮全速赶来首都。
  这些火炮清一色以青铜铸造,当它们投入战场的时候,能像铁豹一样将厚重的城墙撕开大口子。火炮混在木料车队里,一路上几乎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踪迹。
  大主教不难想象,一旦这批火炮在这种时刻落到道尔顿这种“战争武器”手中,局势将朝着何种可怕的方向迈进。
  值得庆幸,它们被海因里希及时拦截下,而此时它们距离首都不到一千米,这是个令所有人后背发凉的距离。
  阿黛尔·罗兰固然是玩弄阴谋诡计的异端,但哪怕是虔诚如大主教,都必须承认她在制止事态进一步升级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有那么一瞬间,大主教生起了一丝担忧。
  道尔顿的残酷之名由来已久,如果他发现是女王暗中策划了这一切,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很快,大主教就反应过来,他不该在向神祷告的时候为一个异端担忧。
  只是,大主教不明白一件事。
  ——女王怎么会知道道尔顿的计划?
  ……………………………
  女王和侍女就在昼宫的玫瑰园里休息。
  出于对女士的尊重,“保护”女王的火枪手们只站在回廊中,没有靠近。
  “据说是在埃林镇拦下的。”
  凯丽夫人轻声告知女主人打探而来的消息。
  “海因里希向来动作迅速。”阿黛尔说,“一次性损失十门火炮,哪怕是以富裕著称的莫尔佣兵也得肉疼不可……除非道尔顿能够再拿出一大笔钱来,否则他休想佣兵们再前进半步。”
  “您与……”凯丽夫人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自己的疑惑。
  阿黛尔看出她的想法,笑了一下:“海因里希家族向来想要垄断从玫瑰海峡到天国之湾的羊毛出口业,参加兵变的根源就在于此——王室之前通过了对羊毛工会的保护法。但雅格王国与海因里希家族在这方面向来竞争激烈,当我承诺宽恕他们,并给予他们以民船武装许可,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选择。”
  一阵风吹过,树木和花丛的繁花娑娑作响,女王半躺下来,闲适地以手肘支撑,漫不经心地翻阅书籍。
  七月底,罗兰的温度还很高。在不需要体现政治权威的场合,阿黛尔没有穿那些装饰满珍珠的华服,只穿着一件较为宽松的白色丝绸裙,光透过树叶破碎在她身上,星星般装饰曼妙的曲线。
  尽管如此,被她们讨论的却是充满血腥和狠毒的话题。
  “至于道尔顿……”阿黛尔微笑,“人们总该为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付出代价。”
  道尔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出于政治考虑,给予女王在城堡中活动的“自由”。
  这些天来,女王时常登上城堡的塔楼散心,对于一位被软禁的女士而言,这种举动并不稀奇。但她借此仔细观察城堡每个垛口的守军变化,推测出了他的计划。
  如果被囚禁的是一位国王而不是女王,道尔顿也许不会犯这个错误……诚然,他已足够重视阿黛尔,但时代的偏见还是限制了他的思维:人们认为女性精神脆弱,智慧与意志的匮乏让她们只能充当男人的附庸。
  谁也没想过,女人竟能精通军事。
  她身无铠甲,心有刀剑。
  “他是个聪明人,现在谈判,他还能站在平定叛乱的功勋上压制贵族。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女王翻动书页,微笑着说出冰冷残酷的话,“如果他不够聪明,那就继续,让他不得不聪明。”
  ………………………………
  道尔顿的怒火风暴般席卷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