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刚刚那一箭怎么没能直接钉进那家伙的颅骨里?
  道尔顿难以克制自己的对海因里希的憎恶,里面既有原本就存在的,对贵族的厌恶,也有新增加的成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恨。
  “您反对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阿黛尔抬起脸,看他,或许是因为疲惫,她的声音低微得几乎教人听不清楚。
  道尔顿没有立刻回答。
  原因很多,比如约翰八世是彻头彻底的旧神教信徒,比如雅格王国对罗兰帝国的野心,比如……比如听到她将有可能嫁给另一个人时,瞬间腾烧起来的怒火,正是那火指使他毫不犹豫将那封信撕碎。
  “道尔顿,说说看。”
  “您总不愿意嫁给一头散发恶臭的猪吧?”道尔顿耸耸肩,毫不掩饰自己对雅格国王的厌恶,“宁愿相信恶魔的承诺,都好过他的合约。我敢打赌,在国会那群蠢货想着怎么让他心满意足的时候,他想着怎么将您、将罗兰拆吞入腹。”
  阿黛尔没有说话,看了他一会,一丝短暂的笑容从她脸上掠过。
  道尔顿捕捉到了它,不由得觉得心情也奇特地好了起来。
  “说得不错。”她的声音重新变回正常的平稳,“不过,正如海因里希所说,如果我拒绝了他的求婚,那么罗兰要迎来的可不是一位糟糕透顶的国王,而是一支舰队了。您有什么办法应对它吗?”
  “莫尔佣兵刚刚抵达港口,还没离开。”道尔顿说,“如果将十门火炮归还他们,并支付一定报酬,他们会帮助我们抗击敌人。”
  “胜率如何?”阿黛尔问,“我虽然不懂军事,但我希望您能够如实以告,要知道善意的谎言有时可比残忍的真相来得要命。”
  道尔顿迟疑了一下:“有获胜的几率,但不能与对方进行海战,必须让他们登陆。”
  “那我们的港口有什么呢?”阿黛尔问,然后又很快自己做出回答,“羊毛,红酒,布匹……这是现在罗兰最繁荣的地方,如今旱灾未过,如果港口受到战火摧毁,那我们要拿什么来维持军队,来维持政府的运转?而且,道尔顿,作为新神教信徒,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港口对我们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需要盟友。”道尔顿说,一丝阴郁从他脸上划过,“您还有另一个选择。”
  女王看着他。
  话说出口的时候,道尔顿几乎马上就有些后悔了。他很快压下了那一丝悔意,避开了女王的目光。
  “与雅格王国为敌的不止罗兰,我们的邻国鲁特帝国在两年前确立新教为国教,约翰六世一直试图攻打它。”道尔顿迅速地说,“鲁特帝国的皇帝比约翰六世来得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并且还未结婚……与鲁特帝国结盟能够让我们获得一个强大的盟友,约翰六世的舰队将在抵达海峡前,就不得不折返回去保卫自己的国家。”
  “听起来还不错。”阿黛尔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异样,“他长得怎么样?”
  “……很英俊。”
  “比你英俊?”
  “……没有。”
  道尔顿咬牙回答,回答完之后,房间的气氛变得凝滞起来。
  “鲁特帝国的大使什么时候到的?”
  “三天前。”
  “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阿黛尔的目光落在道尔顿的脸上,道尔顿感觉她像是想要寻找什么,“又或者,你今天邀请我打猎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你想说服我嫁给鲁特帝国的皇帝?对吗?”
  道尔顿沉默地注视桌面上被他扯碎的信。
  为什么三天前不说出来?
  因为他当时废了好大力气,才克制拔出枪,朝着那傲慢的鲁特帝国大使脸上打空子弹的冲动。他反复告诫自己,女王与新教帝国联姻,更有利于新神教派地位的巩固,甚至能够对国会造成更进一步的冲击。
  因为这个,他才没有让觉得阿黛尔已经成为鲁特王后的蠢货们滚回去。
  但足足三天,他压根就不想向女王提起这件事。
  直到……直到该死的海因里希带来了今天这个更糟糕的消息。
  “请您过来一下,道尔顿先生。”阿黛尔轻柔地说。
  道尔顿走到她身边,她抬起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向自己。那双瑰丽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道尔顿能够从其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可以用这样的眼神,这样凝视着的仿佛深爱着的眼神征服所有人。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时候,女王抬手将一根手指按在了他唇上。
  她的指腹带着他熟悉的温热,带了几分力道碾过他唇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在神像柱廊,充斥着血腥与角逐的吻。
  ——不要答应他的求婚。
  这句话仿佛马上要脱口而出。
  啪。
  又是一声脆响。
  阿黛尔收回了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手,猛地将他向后一推。她这记耳光打得比那天更重,道尔顿苍白俊秀的脸颊瞬间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可以看出它的主人绝对用了十成力气。
  “你可以安排迎接鲁特帝国使臣的仪式了,”女王背光坐着,“也可以开始安排婚姻谈判了。”
  道尔顿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一点水色从她眼中掠过,他向前走了一步。
  “道尔顿,”阿黛尔说,“现在你也给我滚出去。”
  ……………………
  凯丽夫人推开门,走到女王身边。
  阿黛尔靠在椅背上,思考着什么,神色平静至极,没有半点疲惫、难过又或者愤怒。听到凯丽夫人走进来,她抬头露出一个微笑:“帮我把地图取来,亲爱的。”
  凯丽夫人不仅替她取来了地图,还替她取来一盆热水,将柔软洁白的布浸在水里,然后用它轻柔地擦拭女王的左手——阿黛尔给道尔顿的耳光有些太用力了,此刻手掌泛红。
  “怎么这次不哭了?凯丽。”
  阿黛尔开了个玩笑,得到凯丽谴责的目光。
  “您真打算嫁给鲁特皇帝吗?”
  凯丽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疑惑问出口,针对她的身份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逾越了。但这么多年相处,她与女王的关系早远不止主仆。
  女王是她的照看长大的公主,是她的主人,是她的信仰。而她是女王生命里不可分割的家人。
  “只是联盟而已。”阿黛尔漫不经心地说,展开了海因里希交给凯丽夫人的密信,“婚姻谈判至少要两年以上,等到合约正式签订,事情也早该解决了。”
  第11章 阿瑟亲王
  看完海因里希的信之后,阿黛尔就皱起了眉。
  得到罗德里大主教的警告后,阿黛尔并非什么都没有做,在她一如既往维持对道尔顿的重用时,海因里希家族的间谍已经伪装成铁匠、马夫……像影子一样散布在所有旧神教派最喜欢出没的地方。
  除了今天狩猎场上的那头棕熊,没有其余讯号。
  但危险的因子已经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了。
  “道尔顿似乎想要对宪兵进行改革。”
  凯丽夫人将毛巾叠好,放到一边,她的丈夫承担王室起居饮食。一些情报,就是她丈夫混杂蔬菜水果中送到她手里,然后再送到了女王手里。
  如果可以,阿黛尔当然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张如海因里希家族般的间谍网络。可她很清楚,现在还不到时候,而别看她亲爱的导师如今再次为她效力,可这效力是建立在港口协议和武装民船许可证上的……
  其中或许掺杂了一些愧疚,但那愧疚也不过仅此而已。
  宫廷中一切如此,感情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
  “御前会议不会同意的。”
  阿黛尔将密信凑到蜡烛上,看火焰吞噬它。
  这段时间,朝政并不平静,出身古老世家的贵族几乎竭尽全力地抵制道尔顿的一切行为,道尔顿则拉拢了另外一些小贵族和新贵。
  女王谨慎地在这两方的角逐中行动,她即要表现出对道尔顿的倚重,又要让大贵族们感觉到她并没有对他们怀恨在心。
  “他们传言……”凯丽夫人顿了顿,小心地观察女王的神色,“您与道尔顿关系并不那么单纯,您有意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
  事实上,流言并没有像凯丽转述的这样温和。
  身为女王,阿黛尔与任何男性一旦有过分的接触,便意味着将由无数闲言碎语。想想看,一位美貌的女王和一位年轻的将军,将军还在兵变之夜勇敢地救出了女王,她对他倾心难道不是十分正常的事吗?
  甚至已经有人在酒馆中,言辞凿凿地断言,女王在昼宫的时候,肯定已经在床榻上犒劳过她的将军了……嗯……以大家都明白的方式。
  这些话太过下流,凯丽夫人严禁任何人将它们传到女王耳中。
  “哦,你说那个啊。”阿黛尔随意地说,“是我让海因里希派人散播的,看你的表情他做得似乎不错。”
  “您?!”凯丽夫人错愕地瞪大眼,很快就露出生气的表情,“您怎么可以如此……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
  “凯丽,你认为道尔顿为什么会整整三天没有提及鲁特大使呢?”阿黛尔展开地图,低头查看。
  “因为您啊。”
  凯丽夫人不假思索地说。
  “我十分感激你如此高看我的魅力。”女王抬起头,露出个有些微妙的神情,“或许有那么一点吧,但想要打动一位野心勃勃的将军可不容易,尤其是像道尔顿这样的——他是个平民。”
  和其他国家一样,贵族和平民之间拥有横亘这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一名酒肉饭囊的贵族子弟可以在从神学院毕业后,轻轻松松成为主教或者法官,但一名成绩卓越的平民青年却只能给前者充当书记官。
  道尔顿的冒险与赌博天性也不是凭空而来。
  他知道自己是平民,唯有冒着生与死的危险,才有可能从贵族的獠牙里撕扯出一点东西。这就注定了他的性格——
  他会死死抓住一切他抢夺而来的东西。
  凯丽夫人领会到了女王的意思:“所以您从一开始就打算与鲁特帝国联姻?”
  “罗兰需要一个盟友。”
  说到这里,女王索性起身。
  她伸手拉开窗帘,将自己沐浴到昏黄的霞光里,戴在她发上的王冠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女王的侧脸在光里像由黄铜铸造出来的雕像,呈现出世人认为女性少有的坚毅与冰冷。
  “我固然拥有美貌,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
  她转过身,声音像回荡在圣殿的穹顶之下。
  “我是女王,我即罗兰。”
  ……………………
  马车车轮碾压过路面,盛夏的尘埃混杂着未散尽的血腥味扬起在空中。
  七月底的叛乱虽然以女王重归夏宫落下帷幕,但在叛乱期间,不少人趁机作乱,抢劫、盗窃、暗杀……总之,现在街道旁边还能看到血迹。
  “结束得倒蛮快的。”
  车帘被掀起来,露出一张颇具古典之美的英俊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