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你这继承巫女之眸的异端,是你亵渎神的律令,你不配为罗兰之王,你玷污了那张王座,你为帝国引来灾祸,你亵渎了神明!你有何面目继续戴着那顶王冠?你有何理由继续坐着那张王座?”
  老神父高呼,他张开双臂。
  “难道你们还不清楚?!难道那双眼睛不是地狱与邪恶的象征?!难道神的怒火不是早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异端与巫女之后侵占王座一日,罗兰就将在灾祸中挣扎一日!难道你们还要继续在触怒神的道路上走下去?”
  他苍老而又干枯,嘶声怒吼的时候,凄厉得直刺人心。
  隐匿于人群中的几名旧神教徒跟随着呼喊起来——“异端不配治理罗兰!”“女巫!”“邪恶的眼睛”——声浪变大。道尔顿打了一个手势,女王左右的卫兵齐齐抽出火枪,海因里希家族的刺客们迅速地在人群中抓住煽动者,将他们朝着阴暗处拖去。
  老神父还在嘶吼,道尔顿毫不犹豫地抽出枪,对准了他。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枪。
  女王不知道何时站了起来。
  她冰冷地注视老神父,在这种混乱与指控下,声音依旧平稳有力。
  “您说错了。”她说,“我的母亲不是巫女,她是凯莱利之王,是凯莱利的玫瑰。”
  老神父在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他死死地盯着女王:“巫女!”
  “我将审判你,但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侮辱一位可敬逝者的荣誉。”仿佛有一张铁面具罩在女王的脸上,她的声音里蕴藏着不可动摇的威严,“与此同时,我决意反驳你。我将向你们,向所有拥戴我的人民证明——”
  “神授予我王冠,我当之无愧!”
  第22章 荣耀之上
  “你要如何证明?”老神父尖刻地质问,“若你无罪,何不让烈焰来证明?”
  神判!
  罗德里大主教脸色骤变。
  他瞬间明白旧神教派的其他人最后一击准备做什么了——他们要逼女王接受神判,并且是最危险的火判。
  “不行。”
  罗德里大主教抢在女王回答之前斩钉截铁地厉声喝道。
  他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惊疑不定,一些带着令他苦痛的愤怒和唾弃。与他对峙的老神父颤抖着指着他,眼神像要破开他的颅骨。
  “罗德里……”他比看到女王更加愤怒,嘴唇蠕动着,“你在做什么?”
  罗德里大主教的手隐在罩衣之下,死死地攥紧,他直面着指引他走上众神之路的人。
  ——眼前这位苍老的神父,是神殿骑士团前一任副骑士团团长,也是他的……
  导师。
  他正在做什么?他都做了些什么?他不得不这么做。
  大主教笔直地站在女王身前:“1272年,圣诺得会议上,圣父已经宣布火焰神判、冷水神判、热铁神判等皆违背教义。”
  他正在与自己的导师对抗,他正在成为一个彻头彻底的叛徒……
  “神判是愚人的发明,”他一字一句,否决曾经自己也深信不疑的信条,感觉灵魂深处的祭台正在崩裂,正在瓦解,他正像曾经所有唾弃的人一样堕落,“倘若神规定了神判,那么祂就不会命令每一座城市都应该设立法官和治安法官,那些否认指控之人将由证人来证明有罪,神的审判是隐秘而不可窥的,倘若一切未来之事尚未确定,那么试图通过可憎的决斗和愚蠢的行为来断言,是何等惊人的愚昧。[1]”
  “你被引诱了,罗德里。”曾经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年迈但依旧锋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缓缓地道,“我熟悉你,一如父亲熟悉自己的孩子,你以前决不是会为妖妇出言的人。你堕落……你就是那个叛徒!”
  风刮动大主教深黑色的修士罩衣,连带导师的指责一起。
  他鹰翼般的眉骨之下,钢蓝的眼睛落在远处教堂塔尖的十字架上,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被拉得铁硬,风刮动他的深黑修士罩衣。
  声音响起,陌生得不像他自己。
  “巴尔德,难道你竟敢违背教义、凌驾于诸神的权威?”
  “你对他做了什么?”巴尔德老神父转而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阿黛尔,“你竟然敢引诱一位本该归属于神的选民?令他堕落至此?!你就像你母亲一样放荡……”
  “让开,罗德里。”
  阿黛尔面无表情地上前。
  看到罗德里大主教犹豫片刻,向左边退出一步后,巴尔德的目光越发怨毒,然而在他吐出更多咒骂之前,一声清脆的剑鸣。
  一片惊呼。
  女王以快到出人意料的速度,从旁边捧着御剑的博卢克伯爵手里,将剑一把夺了过来。国剑锵然出鞘,寒光凌冽,直指巴尔德老神父。
  咒骂戛然而止。
  沉重的国剑被女王稳稳地握着,剑身纹丝不动,剑尖直指巴尔德老神父的咽喉。阳光落在长剑上,剑尖泛着一点令人心悸的亮光。
  “你是打算以刀剑来蒙蔽真相吗?”老神父沉声说。
  “不。我的剑,它只用来庇佑我的子民,但若有人出卖罗兰,与罗兰为敌,那他就是我的敌人,我虽为女人,但也决不吝惜将剑指向他。”女王环顾周围的人民,拔高声音,“诸位,以诸神为证,我指控此人侵占罗兰的利益,是祸国之徒!”
  “污蔑!!荒诞的污蔑!”
  巴尔德老神父勃然大怒。
  “污蔑?”女王持着剑,平移手腕,剑尖从他指向他身后的“约翰兄弟”,“我知道你与你的兄弟自以为虔诚,你们组建的圣洛林派修道院,已有一百一十三座修道院加入,你们崇拜圣灵,崇拜受洗之泉。你们的同盟兄弟侵占湖泽,在河流干涸之际禁止平民从湖中引水。唯有交纳重金,才能够从‘圣泉’里获得一星半点。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一步上前。
  “霍斯特郡共有多少座隶属圣洛林修道院?”
  “十一座。”
  “多少口‘圣泉’?”
  “十三口。”
  “从四月到现在,共有多少死在‘圣泉’之外?”
  “二百七十一人。”
  一问一答之间,人群先前的喧哗渐渐地平息了下去,人们的目光在女王、巴尔德、海因里希和罗德里几人之间移动。
  “这就是你们为罗兰做的。”女王剑尖指过最后一人,“你们指控旱灾因我而起?我亦指控旱灾因为你们而起!以神的名义,大肆圈划‘圣泉’——引来诸神怒火的,是你们!”
  “不!这是你的谎言,圣洛林的兄弟在加入之前都发过誓,永守坚贞,永守清贫——你在说谎!”巴尔德老神父踉跄地后退,一个劲儿地摇头。
  女王轻蔑地笑了:“既然如此,若神也庇佑你们,为何不恩赐暴雨证明你们无罪?”
  “风雨雷霆皆由神裁,凡人怎么敢妄图揣测神的旨意?”巴尔德反驳,“你休想以这种诡辩来掩盖自己的罪!”
  “诡辩?”女王一转手腕,国剑向下狠狠地插进坚硬的石面,“神选定祂在人间的代言人来替祂统治国度,君主受祂的奇迹所庇佑。我的子民不该为你们的罪孽所拖累——我将替我的子民向诸神祈求,以生命之水拯救大地。”
  四下骤然寂静无比,连巴尔德老神父都惊骇地看着女王。
  她在做什么?她疯了不成?
  罗德里大主教不敢相信的看向女王,他几乎无法克制住心头的愤怒——他明明把最安全的道路为她铺了出来,为此不惜背叛曾经的导师,曾经的兄弟,在大庭广众之下背负起“叛徒”与“堕落”的罪名。
  可她选择了什么?!她究竟想做什么!
  罗德里大主教险些要当场质问,险些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可是当他看到女王的那一刻,所有的话都从咽喉里消失了。
  风刮过皇室大道。
  她双手交叠,放在象征帝国的利剑上,长裙卷动犹如烈烈展开的战旗,半透明的头纱被风扬起,上面的碎钻折射出群星般的光彩,照亮了那双燃烧着火焰般的红眸。
  “让神来审判——
  “谁才是罪徒!”
  ……………………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几乎是女王刚刚返回夏宫,罗德里大主教就克制不住地与她争吵了起来。他气得脸色苍白,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来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看我像个蠢货,像个傻子一样站出来!”
  “我没有觉得好笑,”女王打断他,“事实上,我十分感谢您能够在那时候站出来,罗德里。”
  她脸上没有笑意,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低沉。
  罗德里大主教的怒气稍稍降了下去,他察觉到女王的心情和以往截然不同。他停下脚步,抿着唇看站在回廊中的女王,发现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圣玛利亚大教堂的地方——有一丝悲伤掩盖在她的平静之下。
  “事情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罗德里大主教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教皇正受到自由城市叛乱的侵扰,如果你协助教皇平息叛乱,他会乐意给你签署一份证明……”
  “他们在那里审判她。”女王忽然说,她闭上眼睛,眼前浮起那群穿黑衣的人——母亲被除去王冠站在穹顶之下,而十几年之后,她的女儿站在了同样的地方,接受相似的命运,“他们判处她以死刑,剥夺她的身份与荣誉。”
  大主教止住了话,他静静地站着。
  他知道女王说的是谁。
  西索尼娅·格雷,她是罗兰属国凯莱利的女王,她带着凯莱利嫁给了艾德蒙三世。
  她是位杰出的女性,拥有过人的智慧与美貌,起初艾德蒙三世爱她,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王权,将她的名字列在自己的名字之后,一并签署在文件上。那段时期,是罗兰帝国最辉煌的时期,曾一度被称为“双王时代”。
  直到凯莱利地区发生叛乱,国内诸多不满一个外国女人干涉政治的贵族趁机造势。王后被指控犯下“叛国之罪”,被视为叛乱之源,以以巫术蛊惑国王。
  最后,她因此而死。
  大主教忽然想起在昼宫的忏悔室里,女王的话“……我是双王之女,是罗兰之王”。西索尼娅王后死去了那么多年,只剩下她的女儿固执地记得那段荣耀的“双王时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罗德里大主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能够背诵出所有经书所有教条所有律令,唯独背不出哪怕一句吟游诗人写下的话。他喉咙干涩,词句皆穷。
  “我不信任其他主教。”
  女王转头看向他,语气重新变得冷静强势。
  “由你来主持祈祷仪式。”
  “好。”
  大主教垂下眼,干巴巴地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团苦涩懊恼的火焰。
  当他们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看到道尔顿站在一根细柱前,背对着光看着他们。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影子同石柱一起,被霞光拉得很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翳诡异的血色里。
  看到他,大主教猛然一惊,抢先一步,站到了女王面前。
  白天他终于记起来一件事,白天他对女王的袒护很有可能暴露了一些事情……他也知道道尔顿这位新神教会的领袖,知道他的能力与果决作风,当他看到自己袒护女王的时候,不可能猜不出来,先前的叛变里,是谁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