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你有恩于他,就算要反目,时间未免也太早了些。”
  奥尔西斯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里被镀了一道亮边,他的脸庞线条比阿瑟亲王更加深刻,具有雕刻家所钟爱的古典之美。
  “如果邻近之处,有火焰将要燃烧,恐怕大部分人是无法安眠的吧。”阿黛尔微笑着,轻巧地避开了奥尔西斯话里鲁特和罗兰两国敏感的地方。
  奥尔西斯也像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转而说道:“他主张‘归洁’由来已久,一心想要重建十一世纪的教会制度。他还是枢机的时候,便梦想如此,现在他已经带上三重冠,更希望让失落的教皇权威重新凝聚起来。约翰六世身死、我与你反目成仇,便是他最想看到的场景。”
  “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猜测。”
  阿黛尔嗓音轻柔。
  这便是埋在圣特勒夫斯信中的第二陷阱了。
  作为教皇,按照传统,他的确有权力委任世俗的君主,代替神和他去征伐其他违背教义的国王,以武力迫使他们回到神的怀抱。从神学的角度而言,教皇的委任没有任何错处,但他刻意地忽视了与雅格作战的不止罗兰,在这件事上只字不提奥尔西斯。变相地,以教皇的名义让罗兰压在鲁特之上,由阿黛尔成为此次军事联盟的领袖。
  就算奥尔西斯真的如流言般说的“为巫女所迷”,他的臣属以及子民,也绝不会同意这种事情发生。
  更何况奥尔西斯本人同样是一位君王。
  如果一开始谁也不提,那么还能将战争的领袖这个问题搁置。然而,一旦有人——尤其是教皇这等精神领域的至高者——挑明这个问题,围绕它的矛盾,往往能让许多联盟于内部分崩瓦解。
  最为微妙的是,两者间,罗兰的统治者是位女王。
  换其他的国王在这里,教皇这种令女人凌驾于他之上的羞辱,足以让两个国家转瞬反目成仇。
  “那么,你的看法呢?”
  奥尔西斯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圣特勒夫斯二世的这种手段和羞辱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除去特定的场合,礼仪所需,他其实并非热衷鲜艳色彩和繁复装饰的人。今天他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外套,让他看起来好似一位从历史里走出的中古骑士。
  冷静理智,寸步不退。
  “那就按他说的来办好了,”阿黛尔语调轻松,“由我来扮演一回神圣的劝诫者,而你不介意充任一回远征的统帅吧?”
  奥尔西斯微微一皱眉,随即领悟了阿黛尔的意思:宗教与世俗的领导权二元化。由她担任这次战争宗教意义上的领袖,而由他担任世俗国家军事行动上的领袖。
  这种事史无前例,但不得不说,是目前鲁特与罗兰最好的选择。
  第92章 一枚戒指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 “你想要选择新神派吗?”
  “不。”阿黛尔向后靠在椅背上,脸庞立刻隐没进窗棂的阴影里,“诚然, 强调信仰与世俗的分割是新神教派的重要表现之一。但我想你更清楚它的意义在何处——对你我而言。”
  “圣父的权柄既然可以被分割,它也就失去了高不可攀的面纱。”奥尔西斯与那双绯红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 “但也许我该提醒你, 有些事情是不可预知的,盒子一旦被打开, 就再也无法停止。”
  “我以为这句话该我说才对?”阿黛尔莞尔一笑,“毕竟你已为皇帝,而我仍为女王。”
  奥尔西无可奈何摇头。
  固然分割圣父的权威很有可能在原本就日渐激烈的新旧教义之争再撒上一把催化剂。而所有思想领域的动荡最大的危险,莫过于它们都有可能猛烈地冲击旧社会——从各个方面。哪怕最高明的统治者, 也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能够左右它。
  但恰若阿黛尔所言, 在这方面, 鲁特比罗兰更早地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鲁特的宗教改革进行得比罗兰更早,与教皇国的决裂也更加彻底——鲁特否认教皇对世俗政治的权利,统治者以“皇帝”自命。这一方面, 罗兰虽以“帝国”为名, 但仍可解释为它是对古罗亚帝国的继承,而罗兰的统治者仍为“国王”或“女王”,尚未否认教皇“万王之王”的地位。
  “多奇妙啊,”奥尔西斯说,“就像装在玻璃瓶里的电光火花一开始如此微小, 但很快就在空气中碰撞, 迸溅,最后它甚至可能冲破玻璃的枷锁。如果有一天,史书将玻璃的破碎归罪, 你我皆是祸首。”
  也正因如此,自古以来,思想的火花一旦出现往往会遭到扼杀。
  “你对自己的评价过于谦逊了,奥尔西斯。”阿黛尔亲切地说“你可不是什么无趣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赞美——我可以将它当作夸奖吧。”
  “当然,你可以。”
  奥尔西斯短暂地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收敛了,但仍在眼睛里残存下轻微的痕迹,就像阳光照射在冬天结冰的银色湖面上,倏忽折射了雪色与天光:“那么,我可以请你将手给我一下吗?阿黛尔。”
  “嗯?”
  阿黛尔从鼻腔里发出轻柔诧异的单音。
  “可以吗?”
  奥尔西斯没有解释,虽然是彬彬有礼的询问,但他坐得端正视线不躲不避,玫瑰窗铅条的影子印在他挺拔的腰身上带出种不会引人反感,略带温和的强势。
  阿黛尔将手伸出。
  奥尔西斯握住它,她的手腕骨很纤细,起伏的线条像青山的拓印。在飞舞着金粉般尘埃的光里,皮肤越发白如净雪,皮下淡青静脉清晰可见。所有艺术家都会以自己能够雕刻出这样一双手而骄傲。
  唯一的遗憾就是手上的一道伤痕。
  它藏在手心,颜色已经很淡了,平时很难被人发现。伤痕原本是种残缺的病陋,但放在这双手上,却成就了一种极具故事性的悲剧之美。
  “它怎么来的?”
  奥尔西斯问。
  问题本身其实有些暧昧,但他神色自然,既不带同情也不带恶意,就像只是朋友之间随意提及的闲谈。
  “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阿黛尔也轻松地回答,“虽然它不是那么招人喜欢。”
  她说得随意,但奥尔西斯仔细地看过那道伤痕,过去了那么久,就算是医术和毒药都优秀得近乎巫师的海因里希家族也无法让它完全消失,不难想象当时它以深可见骨。奥尔西斯在她的另一手掌心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伤痕。
  它们是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留下的。
  面前这位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银发美人曾经在生死一线,握住过一把匕首。只差一点,那把致命的匕首就有可能永远地割断她手部的筋脉。
  伤痕横贯了整个掌心,像刀一样,将所有代表命运的纹路斩断。
  阿黛尔没有具体讲述的意思,奥尔西斯也没有再问。
  他将一枚略带冰凉的戒指套进阿黛尔左手的手指,以练剑时截然不同的柔和力道地将它推了上去。
  阿黛尔挑起了一边眉梢,审视地看他。
  “我想它更应该属于你。”奥尔西斯从容地说,让她仔细看戒指上的姓名。
  阿黛尔将视线移到戒指上,她脸上总是带着的难辨真实情绪的微笑忽然消失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戒指上的字,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戒指上以漂亮的花体字刻着:西索尼娅·格雷。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漫长的时间突然被人掀起,被人遗忘的双王时代落满历史的尘埃,有人抹去一小片尘埃,找出了一点微星般的光亮。有多久了……人们已经不再提“格雷王后”也不再提“西索尼娅”这个名字。
  她没见过这枚戒指,但上面格雷家族的纹章与母亲私人标记已经说明它的确属于母亲。
  属于少女时代的母亲。
  “它怎么来的?”
  她沉默了很久,摩挲着戒指低声问道。
  “梅尔维尔家族与格雷家族曾经也有姻亲关系,”某种程度上,奥尔西斯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有错,就像现在,明明送了一枚戒指,他的解释却客观得好像不带任何个人情绪,“格雷王后年轻的时候将它送给了梅尔维尔家族的特蕾莎夫人,准备黎赛宫的房间时它被一并送过来了。”
  许多记忆被触动,带着酸涩的悲意。
  壁炉边的火,轻柔替她编头发的手,温暖的怀抱……最后刽子手的刀与血构成戛然而止的画面。
  她不知道年轻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和她说过,整个罗兰也没有谁记得。在很短的时间里,她甚至想亲自见见奥尔西斯口中的特蕾莎夫人,问问她,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任性的时候?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都喜欢什么……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柔缓慢地道谢。
  “谢谢。”
  她说,没有拒绝这份礼物。
  她摩挲着戒指上浅浅的刻字,偏头将视线落到了窗外的天空。光和影一起落在她的脸庞上,静默而沉寂得像无声的石像。
  奥尔西斯的视线落在她被镀染上一层微光的发上,没有再说话。
  关于戒指,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谁会记起那样不起眼的一枚戒指?忽然派人回黎赛宫将它取来,本身更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只是奥尔西斯说得自然,神色上没有任何异样。
  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份普通随意的礼物。
  第93章 天国之火
  “看在神的份上, 陛下。”
  莱斯特公爵陪伴奥尔西斯走过长廊的时候,脸色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差,潮湿的空气里他的心情就像腐烂的水果一样, 坠到沼泽里去。
  “我不得不告诉您,我看到了危险的讯号。”
  就像那枚格雷家族的戒指一样, 是和血相同的红色。他由衷地希望, 那枚小小的戒指只是一个偶然。
  “我很高兴你如此谨慎且具有活力,如果你能将它们全部放到筹备军事上。”奥尔西斯回答, 他的语调并不严厉, 但已有禁止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莱斯特公爵立刻打住话, 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他也轻微地松了口气。
  好吧……莱斯特公爵想,他的君主兼好友也是位年纪轻轻, 精力旺盛的男士, 会受与之相似的人吸引, 会对拥有那样容貌和智慧——虽然作为一个鲁特人不是很乐意承认这点——产生好感, 是件很正常的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既然奥尔西斯这么说, 就证明他足够清醒——莱斯特公爵从来不怀疑他拥有所有伟大亦或者冷酷君主所该有的品性。
  不过, 这并不妨碍莱斯特公爵真心实意地期盼战争早点开始, 他们尽快离开这个见鬼的城市。
  于是他思考了一会儿,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雅格人同样在准备着。”
  ………………………………
  莱斯特公爵的话没有错, 雅格的确也在准备着。
  拥有肥胖身躯的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在自由商业城市待的时间越长,他的脾气越差。他翻阅着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委员们送过来的账目, 时不时就跳起来,暴怒如雷地咒骂着。
  房间里的大臣们全都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出。
  “真是令人震惊,”约翰六世的暴怒平息下来之后, 刻薄地评价送到他桌面上的密报,“鲁特的奥尔西斯竟然是这样一个没种的、丢脸的家伙,他竟然坦然地接受一个女人与他平分统领权,而我们竟然在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杀不掉这种孬种?”
  约翰六世因为纵欲和丝毫不懂克制的口舌之香,身上堆积满了堪比棕熊的油脂,也亏得他还算高大,否则光是他自己的肥肉就能够压坏他的内脏。与此同时,他的头发稀疏,眼窝深陷,口中总是散发着作呕的恶臭。
  固然,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但这绝不代表他真的愚笨无知。
  恰恰相反,约翰六世对阴谋和诡计总有着非同一般的嗅觉,正如他总能敏锐地把握到哪里最有利润可捞。人们常说,如果将他的肚皮剖开,一定能够看到里面的肠子装的都是漆黑如墨的臭水。
  就像现在,在得知圣特勒夫二世授予罗兰女王以权力,“规劝”他回归圣父教导之后,他立刻跳起来滔滔不绝地,以就算买空整个教皇国的赎罪券也无法洗清的恶毒邪恶语言,将圣城上下从教皇乃至每一个他知道的枢机主教,问候了整整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