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道尔顿忽然说。
  都是在乱世里被时间压迫着,以最激越的手段来挽救即将倾覆的大厦,赌上生死也赌上荣誉。
  他的手指不由得蜷曲起来,寒意一点点地渗透。她是在说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死,他却看到了假如……那最不幸的可能里,她的结局。
  女王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随即青年长而瘦削的影子便覆了下来。
  黑发军官紧紧地抱住同样年轻的银发女王,覆盖着有力肌肉的手臂环过女性纤细的腰肢。那是一个拥抱,一个求证另一个人仍然存在的拥抱,后怕着也炽热着,带着把自己整个地燃烧起般的温度。
  “您会一直这么赢下去。”
  他在她耳边说。
  是祈求。
  也是许诺。
  1558年10月。
  这是十六世纪中叶,世界形势最错综复杂,也最变幻莫测的一年。
  所有国家都疲于战争,阿黛尔大帝通过上半年的天国之海大决战的胜利,宣告了罗兰强国地位的重建,赢得了她“天佑之王”的称号。异教徒与神的战争再次打响,继中世纪以来,精神世界出现了第二次震动:圣特勒夫斯二世离奇死亡,枢机们弃圣城而逃,异教徒与魔鬼再次占领了神在人间的宫殿,万民悲戚。
  次月,罗兰女王履行受膏者的职责,率领军队前去收复圣城。
  …………………………
  后世人流传的故事里,总喜欢刻意放大具有戏剧性的情节。
  比如,为了突出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被谋杀后,圣城沦陷后的影响,十六世纪以后的诗人和学者们,总把后面教皇国的处境写得无比凄惨,把人们对此的反应写得无比激烈。可事实上,当时的人早就习惯了隔三差五换一位新教皇,至于圣城被劫掠那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还是世俗君主们自己干的呢。
  而圣城沦陷后,教皇国的情况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远称不上一溃千里。
  恰恰相反,比起西乌勒人进攻圣城前,情况要好多了。
  因为一个人。
  罗德里大主教。
  ——他拦截并扣押了绝大部分逃离的枢机主教。
  第128章 一朵玫瑰
  扣押逃离的枢机主教后,罗德里大主教干了一件非常非常令人神色古怪的事。
  战争对于绝大部分国家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正因为如此,到目前为止鲜少有国家建立自己的常备军队。而众所皆知,在今年三月份,罗兰刚刚经历了一场规模庞大的海战,海战结束到现在刚过了短短几个月。
  虽然说要是遇上富有野心的君主,那么一年到头都在参与战争,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真那么做的话,庞大的军费开始首先就要转嫁到人们身上了。
  罗兰女王当然不希望让刚稍微有所起色的人民再平添负担,那么这一次对抗西乌勒的军费就只能由王室,亦或者其他地方得来了。如果真要说的话,女王现在的确是拿的出一笔钱来支撑这场战争,前段时间刚刚结束的海上决战,让雅格和自有商业城市元气大伤,不得不签署了一份份以罗兰和鲁特意志为主的条约。
  通过那些条约,罗兰帝国光战争赔款,就入库了一笔巨额数字。
  ——某种意义上说,对于战胜者而言,战争就是一种风险大,但利润同样可观的商业活动。
  但这些从海上大决战中获得的报酬,是要用来进一步建设海军,发展纺织业,促进帝国商业和农业的,可不是用来浪费在与异教徒们的流血战争中。
  针对于此,罗兰帝国这一次的军费自然就另有出处了……
  既然女王这次召集军队,进入教皇国收复圣城,是为了保护神的仆从们。既然是为了教会才进行的军事活动,那么相应的军费由教会来承担,那就理所当然了——这个时候,罗兰刚从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那里得来的财富突然就被人遗忘了。
  “厚颜无耻!”
  听到罗德里大主教提出的一系列要求,枢机们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罗德里大主教心平气和地回答。
  他脸颊清瘦,面部骨骼的线条因此又鲜明又锐利,唇线平直得严厉,对于罗纳城教会的枢机们来说,这其实不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基本上,枢机主教们,都认识罗德里大主教。
  一来,罗兰帝国是教会属下最大的总教区之一,罗德里大主教真正的教职称呼是“盖尔特大主教”,在罗兰教区内他是首席大主教,有权主管整个罗兰帝国境内的全部教会事务。而各个总教区的首席一般有枢机主教兼任,罗德里大主教同样属于这种情况,一旦他离开罗兰帝国返回教皇国,他的身份便自动恢复为枢机主教——同时,在教皇去世的情况下,他同样拥有竞选教皇的资格。
  二来,罗德里大主教在圣城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已故的导师曾经是教会宗教裁判所的首席,除了罗兰的大学外,他还曾在圣城的圣约翰神学院就读,并以格外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是备受关注的神学天才。如果不是他当初跟随导师返回罗兰,现在很有可能是枢机团的领衔主教。
  当年罗德里大主教离开圣城,在座的枢机主教中,可有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时隔好几年,这些人重新感受到了这位曾被认为有望成为最年轻教宗的压迫感,并且这种压迫感比当初更强也更棘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如今的罗德里大主教彻底打碎了一些原则。
  见鬼,当初的罗德里大主教可没有这么不择手段,这么厚颜无耻!
  “教会历史上,迄今为止一共有三次圣地远征军,而从1137年起教会便同意将税金和贡金作为远征军的军饷。我认为这两次没有什么不同,罗兰出兵收复罗纳城,同样是奉教会的旨意与异教徒作战,那么理应由教会提供军饷。”罗德里大主教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在一起,黑色法衣前垂着的黄铜十字架在火光中蒙着冷淡的色泽。
  他说得有理有据,乍一听似乎合情合理。
  ——假如不是大家都清楚,罗兰出兵是因为教皇国与罗兰紧邻,罗兰女王的王权与“天佑”密切相关。
  “当然,考虑到税金征收需要一段时间,而击退异教徒迫在眉睫,慷慨的女王陛下愿意先由王室出资垫付军费。”罗德里大主教对枢机们吞了苍蝇般的脸色视而不见,只是以陈述事实的口吻继续往下说,“不过,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陛下与我都希望由诸位联名拟定关于向神职人员征税的文书。”
  罗德里大主教顿了顿,刀锋般冷锐的目光从每一位枢机脸上掠过。
  “——鉴于圣父不幸遇难,教宗一职暂时空缺。”
  他将“不幸遇难”说得又低沉又缓慢,在座众人或多或少,脸色都有些变了。
  “请吧。”
  罗德里大主教打了个手势,黑色法衣袖口的宝石纽扣随着他手腕的动作折射出闪烁的光芒。
  沉默了片刻,枢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最后有人出声:
  “我们可以答应这些,”那人目光闪烁,“相应的,我们也有一个要求。”
  ……………………
  “所以,他们希望待在阿卡纳地区,一直到战争结束,圣城收复才会回去?”女王读完了罗德里大主教的来信后,忍不住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看来我们的这些枢机先生们,对他们自己安危的关心,可要远超对神的关心啊。”
  “我倒真希望您能够跟他们学习一下。”
  凯丽夫人回答,她们都坐在行进的马车中,光从拉开一半的车窗外透进来,不断变幻着。
  “就这件事而言,我要支持道尔顿先生,您更应该待在盖尔特城,而非又一次御驾亲征。我以为天国之海就够您明白刀剑无眼了?”
  “好凯丽,”女王投降似的喊了一声,“你知道的,我不能不来。”
  凯丽夫人说不出话了。
  就像女王说的那样,天国之海的大决战,女王亲自踏上战船是迫不得已,这次她率兵出征也是必需做的。一方面,率军出征本来就是这个时代君主的职责,另一方面,就如奥尔西斯所预测的一般,有着“天佑”之名的女王,在圣城沦陷之后,无法不亲自出征。
  “这是一把双刃剑,”女王自己的态度十分平和,“我既然假借了神的威严,来铸造自己的权柄,那么维护它就成了我所必须做的。再过五年,十年,我的确有实力可以无视它的另一侧剑刃,但至少目前而言,我还不能够,我仍必须扮演好一位选定者的角色。而且,离我也不希望我离军队太远,这可不是件好事。”
  “您总是对的。”
  凯丽夫人带着点温柔地埋怨。
  她的反对情有可原,毕竟在天国之海的决战中,女王亲自参与战斗,展现出瞩目的身手取得了令人敬佩的战果。但那并非毫无代价,女王同样负了一些伤,虽然很轻,很快就好了,在女王有心掩盖下,甚至没有几个人发现。
  但这显然给凯丽夫人留下了不少的心理阴影。
  “好啦,我亲爱的凯丽,”女王说,“而且,我不是也不希望你一同前来吗?”
  “您在说什么啊?”凯丽夫人谴责地看了她一眼,“身为您的侍女长,这是我的职责。”
  “那这也是我的职责。”
  女王笑了笑,低下头,开始给罗德里大主教写回信。
  需要出兵教皇国这件事,罗兰并非毫无准备——不太委婉地说,几乎所有临近教皇国的国家,在西乌勒人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就像鲁特帝国能够迅速地拦截东乌勒的援军一样,罗兰帝国其实也有提前做了一些事,但在此之前,更多的都只是一种旁观状态。
  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等着教会,这个古老而又庞大的帝国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本质就像鬣狗。
  旧日的宗教帝国只是透出倒下的前兆,鬣狗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等着分食它的尸体。
  有些时候,女王真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透着残忍和血腥。
  不过像旧宗教帝国这样的,就算被分食,也没有什么需要哀悼的。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劝您不要在车上工作了。”
  凯丽夫人说。
  诚然,女王的马车经过特殊的设计,宽敞得能够临时召开一场几人的小型会议,甚至还带了一张小桌子。但是,在行程中处理公务,总是让人很容易疲倦,而女王又是个……唉,什么时候她能如凯丽夫人所愿,早早休息就好了。
  但是,每一天需要女王处理的事情都有多得惊人,行军本来就会浪费一天中原本属于女王工作的很多时间,如果不在行程中处理掉一部分,晚上女王又需要就着烛火忙到深夜。
  “罗德里在教皇国做的事,可要比预期多多了。”女王熟练地避开了凯丽夫人的劝诫,转而说道。
  罗德里大主教在海战之前便奉命抵达教皇国了。
  女王并没有对他的具体行动做过多指示和约束。为隐蔽起见,他并没有带上神殿骑士团的主力,而他的行动目标可以说就算是以前对他最熟悉的枢机主教也料想不到。
  在1557年,从米歇尔因《血液循环和再论教义》被圣特勒夫斯二世扔上火刑架后,米歇尔的朋友威勒纳特和再论教义的支持者在暗中建起了一个秘密组织。这个秘密组织,本来该在1558年初,因为威勒纳特被捕而陷入危险,但当时罗德里大主教提前一步救走了威勒纳特,并为后来命名为“贝扎尔达派”的秘密组织提供了必要的资金和人员支持。
  随着今年中旬,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归洁运动”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激进,反对以他的阐释来解读经书的人逐渐在暗中加入了“贝扎尔达派”。
  海战前,罗德里大主教在处理完东伯克利商人战时垄断事件后,便离开了罗兰帝国。秘密抵达教皇国后,他迅速地接受了整个“贝扎尔达派”组织。由罗德里大主教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情报头子兼学识渊博的神学家接手后,贝扎尔达派的主张迅速完善,组织迅速严密起来。
  此后教皇国内发生的一些事,背后都有罗德里大主教的影子。
  他推动了米歇尔的著作在教皇国心脏圣城的传播,并在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公然起诉圣特勒夫斯二世迫害信徒的时候,化名写了一部替米歇尔辩驳,并指控约翰六世的著作:《为米歇尔辩护》。
  在这部著作中,罗德里大主教以司法审判般的缜密逻辑,尖锐地指出了米歇尔一案的诸多问题。从米歇尔所犯之罪到底是什么到圣特勒夫斯二世和宗教裁判所依据哪些法律进行审判,逐一以无可辩驳的思路做出了一针见血的阐述。最后,他提出了对于圣特勒夫斯二世而言,最无法接受的观点——这个观点如今被认定是“贝扎尔达主义”——即“教会无权对思想上的观念不同做出处罚。”
  《为米歇尔辩护》流传开时,受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在阿瑟亲王的暗中协助下,起诉教皇引起的思想混乱影响,受到了许多受过教育的人的认可。
  而这在对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教宗权柄产生了直接的质疑和影响,为此他不得不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推行“归洁运动”。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赢得人们的认可,挽回声誉,这一次推行的“归洁运动”不得不直接触动神职人员的利益——清查贿赂和腐败。
  从这一点来说,圣特勒夫斯二世与枢机团之间矛盾的激化,是由罗德里大主教一手推动的。
  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死,罗德里大主教也算得上是幕后黑手之一。
  唯一有点出乎意料的还是圣特勒夫斯二世死得比预想中的早,导致罗兰帝国的行动就显得有些仓促。不过好在,罗德里大主教在得到圣城沦陷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拦截并扣押了绝大部分枢机主教,稳定了大体上的局势。
  出于双方军事力量对比悬殊的考虑,罗德里大主教并没有贸然与西乌勒人的军队正面相抗,而选择了扼守几个主要军事要塞。同时,以枢机团的名字,暂时执行圣座的权力,使得人们不至于恐慌太过。
  好在西乌勒人在夺得圣城后,前进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攻打城池的意图,其余的游散军队似乎也在逐渐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