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除了对人热情之外,罗文也喜欢学习新东西,总去尝试做没做过的事情。他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每年至少跑两次马拉松,去了一趟南美洲很喜欢,回来学习了西班牙语,烤面包烤的很好。他作为职业大提琴手工作多年,看录音混音有意思,他觉得好玩儿,就专门学习了两年,后来把酒吧卖了,做了自己的录音棚和工作室,给好几个网络剧配乐,也有声有色。他那时候是黄欣男朋友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见了面。后来他帮了我一个忙,让我在他
  的录音棚录了一张邓丽君的唱片。那是我送给欧先生的生日礼物,在我们两个最好的时候,他收下礼物,脸埋在我的手掌里流眼泪。罗文记得我了,后来从黄欣那里知道我跟欧先生分手了,他约我出来,手把手地教我跳舞,当时我单身一年多。
  我喜欢罗文,除了他长得好看,也是印证了欧先生之前说的话,做我们金融这一行的,总应该保留对文艺的爱好。行业里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工作的要求下,性格都会有些相似性,要么就是锱铢必较地算计,要么就是野心勃勃地争取,要么就是看透一切的凉薄,但是像罗文这种艺术家是不一样的,他们对生活有爱,有热情,在金钱之外谋求快乐本身。这是我对他最初的感受,当时尤为欣赏,事后发觉是自己太天真了,怎么会有人不爱名利呢?卡拉扬不贪名吗?毕加索不爱钱吗?何况是他!
  “我什么都比他们好。”罗文低声对我说。
  ——他们指的是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们在他父亲家,弄堂里的两层小楼,门窗摇晃,楼梯松动,客厅中间勉强放一张圆桌够家里人吃饭,卧室里容不下一个人转身,话梅核掉在二楼地板上的声音能把在一楼睡觉的人吵醒,餐后罗文的继母说是去厨房里面切蜜瓜,好半天都没回来,他爸爸去看,回来说是下水的管道堵住了要通一通的,两个男孩子都
  快二十岁了,在手机上打游戏,头都不要抬。
  “我比他们都好。”罗文在二楼上面那两个勉强挤得下两副肩膀的露台上对我说。
  他父亲和亲生母亲都在交响乐团工作,父亲专司大提琴,母亲做行政,这幢老房子是祖父家的产业,早年没有破烂不堪的时候也曾经是当父亲的引以为傲的资本,用来挟制自己那个苏南小城出身的妻子:你瞧瞧你多少好运气,来了上海嫁我这种世家子弟,有洋房住,你工资才几毛钱,多做些家务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罗文的母亲是个留沪的大学生,原本心气高傲,被丈夫这样讲心里极是不甘心,总想着怎么才能把这尊严给争回来,她被调到乐器科管事,终于有了贪污的机会。
  “其实也没拿多少钱。她的眼界胃口都不大。”罗文说,“就是给我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带我们去吃了几次西餐,警察就上门来了。我母亲被判了十年。宣判没多久我父亲就跟她离婚了。他很快再婚娶了现在这位,生了两个小弟弟。都特别没出息。我母亲坐牢的第四年在里面生了病,保外就医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
  他一直是平静的,说到这里还是眼睛红了,我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罗文在下一秒钟振作起来,对我笑笑:“我没事儿。我什么都比他们好。他们除了这个不能拆迁的老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生意不错。
  赚得不少。又要跟一位漂亮的女士结婚了。”
  我一愣。
  第十八章(5)
  他从怀里拿出丝绒小盒子,打开给我看,轻声地介绍,好像怕搅扰了那枚戒指一样:“卡地亚。两克拉。”
  我当时一下子就乱套了。
  我要结婚了?我要嫁给罗文吗?他不错是真的,我也喜欢他,可结婚是大事情呀,我有那么爱他吗?… …戒指挺漂亮的… … 为什么不呢?我快三十岁了,二十多变三十岁了呀,这是个坎儿… …
  他是这样的人,见我犹豫,他就往前进一步,当下把我的手抻过来,就要把戒指套上去。我马上攥了个拳头,那个,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尴尬的画面幸运地被楼下传来的动静化解掉了。一辆玛莎拉蒂耀武扬威地开进拥挤的弄堂里,车子停在他家门口,苗条漂亮的女孩儿挽着个胖男人下了车进了门,我看看罗文,他看看我:“哦对了,我忘记了,我父亲和他这个妻子还有个大女儿。”
  车子是胖男人买给大女儿的,两个人马上就要结婚了。罗文几句话就摸明白了对方的底细,胖男人不做生意,在大学里教书,做了一个app买给了投资商,赚的盆赢钵满美人归,那个数字有多大呢,大八位数吧,胖男人慢悠悠地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那个app还没有发展成熟,否则价格应该会更高的。
  一直在这栋老房子里,在两个不成器只会玩手机的弟弟前颇为骄傲的罗文有片刻没说话,这个时
  候邻居进来了,欢天喜地,一个男的声音高的仿佛要把房顶都捅开似的,你们晓得伐?刚下的通知呀,这里要拆迁了!我们可是说好了,每平米补偿三十万块,低于这个数字,我们统统不搬的!
  离开的路上是我开的车,罗文说原来真有这种事儿,真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些挑战人想象力的数字怎么会被他们那么轻易地赚到的呢?我笑笑,你千万不要被今天听到的数字吓到了,这仅仅是个开始,那个app被人以几千万买走,必然就会后面加个零再卖掉。三十万一平米的拆迁补偿金算什么呀,那个地点的老房子拆掉,盖起来大厦,一间房子变成几百间,到时候你再计算一下。一个app,一块地皮,或者一个想法和主意,那就是个核,一旦进入市场就会像雪球一样迅速滚动变大,这就是资本的力量。罗文扭头看着我,由衷地欣赏,这对你来说都是见怪不怪了吧?我笑笑,我是专业人士吗。
  那天分手的时候我把戒指还给了他。
  他没接过去,看着我,脸上明显的沮丧,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丧起来很让人心疼的,好像你把一个最漂亮的水晶灯给熄灭了打碎了似的。
  “这事情我没做过。”他说,“我没有求过婚。被拒绝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不是要分手了?”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不会分手的。我还想见你
  呢。”
  “哦… …”
  “让我想想吧,好吗?我会仔细想想的。”
  “嗯。”
  半年之后发生的两件事情让我最终答应了罗文的求婚。
  我的老上司乔安娜病了。
  她下半夜在写字间里加班,加着加着就忽然开始大口吐血,我当时在另一个写字间里跟瑞士的同事开网络会议,收到她电话之后马上送她去医院,还现场送她500cc的血。之后一个星期,我下了班之后都来陪陪这个香港女人,她要养胃,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我给她下了好几个电影看,再陪着说说话。从来很冷酷的不好接近的乔安娜这个时候难得的暴露出来脆弱的一面,她稍微好一点了就起身送我走,一直送到医院门口。有一天她跟我说,我要是不好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你还不到三十岁吧?我三十八岁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我回头看看她说,我对升职的事情是很在乎的,所以你不要给我画饼,姐姐你是急性胃炎导致消化道出血。胃是活肉你知道吗?可以自己修复。你空腹打几天吊瓶就好了,现在你说我要升职了,没过几天你结结实实地回来上班,你说我会不会很失落呢?她笑起来,拍拍我肩膀,说悦悦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的病不重,但是老板们不一定也这么想,你看除了你没人来看我,这不是我第一次住院,他们有换人的打算了。你放心,把这个位置给你,我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会给你出主意,也给你介绍客户。
  我回到家里,一直考虑着乔安娜的话,心情很复杂。她在职场经验丰富,非常敏感,分析得不无道理。实际上她住院期间,副总把她手里的案子都交给我办,让我组织会议,这也是个让我接替她的信号。我被当做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已经两年多了,换了三个部门,做成了好几个颇具规模的单子,让我现在去接替乔安娜,我觉得自己不会太差,三十岁,我还没到呢,还有两个月,全球著名的冲打银行,在沪的部门总监,很成功很体面了。但是我没那么高兴。如果仅仅因为乔安娜生了个不大不小的急病,银行就把她给炒掉,架空,挪位置,那他们又会怎么对待我呢?同时我也在乔安娜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当我到了她的年龄,当我生了跟她一样的病,我孤身一人又得怎么应付呢?
  事实证明我想得有点多。
  两个星期后,病愈的乔安娜确实还是被调走了,但是坐上她的位置的并不是我,副总在会议上宣布了她的继任者——他当时拖了一个长音——所有人都看向我的时候,坐席间的一个陌生人被请了上去,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她接替了乔安娜的位置,成为了部门总监,我的上司。
  会议室里静默了若干秒,终于还是响起了掌声,掌声越来越热烈,我没鼓掌,我做不到,我当
  时觉得脑袋里面一片空茫,好像魂儿都跳出去了似的,等我的魂儿在跌下来不得不接受眼前这一切,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气炸了。
  第十九章(1)
  我的新上司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也都是场面上的废话:美国名校毕业,在纽约行任职两年,她将被派到上海来工作当做是自己难得的机会,希望能够跟同事们好好合作。
  副总在办公室里又开始跟我说天津话了:您跟我急嘛呀您,我上哪儿知道去能有空降兵来?我跟老大,跟上面一直保的都是您呀!您当我是傻子吗?谁给我干活儿的我不知道?!… …要我说嘛,你也别急,空降兵都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她走了,位置就肯定是你的了… …悦悦呀,你也是,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你才多大呀,别说是总监,就是个副职给你,在中国区都没有第二份儿呀!
  “我还得跪下来谢你吗?”我当时脸红脖子粗,“谁干了我那么多的活计?谁签了我那么多的单子?我两年轮职四个部门,谁吃了我那么多苦?现在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个毕业生,把我的位置站上了?!… …不是,副总,我问您一句,这位到底是哪里好?哪里强?给我说出一条来,我立马闭嘴,回去干活儿。”
  副总看着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扁着嘴巴半天,开始说英文了:“非得问我?她哪里都没有你好,毕业才两年,经验和履历几乎一片空白,呵呵,来了就是这个位置,这还不说明问题吗?越是这种没理由的事情,说明这人来头越大,背景越深。工作多
  久了,还用我教你?!”
  我半天没动。
  “你也是。”副总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来,又说天津话了,做出那个体己的样子,“跟我发脾气是对的。咱们自己人。你放心,这位呆不长,她走了一定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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