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07节
  邓瑛手腕上的伤已经有破皮之处,血与镣铐沾染,结出的血痂便粘黏在了镣铐上。罗御医用银针挑开血痂,邓瑛的肩膀忍不住一颤。
  罗御医忙顿了顿,抬头道:“还是很疼吧。”
  邓瑛没有出声。
  罗御医道:“听说,当年周丛山死的时候,手腕上的肉都沾在这刑具上,即便是解了,也取不下来,他的家人不得已,只能把那一圈的肉,拿刀全部剐了。”
  易琅听了这话,不禁站起身,走到罗御医身旁,低头朝邓瑛的手腕看去。
  “罗御医。”
  “臣在。”
  “他如果一直这样,是不是也会像周丛山一样。”
  罗御医道:“殿下仁慈,若时不时地清理创处,便会好些。”
  “哦。”
  易琅有些失神。
  他不说话,罗御医也不敢继续。
  杨婉不得已唤了他一声。
  易琅这才回过神来,对御医道:“罗御医你继续。”
  邓瑛低头道:“请殿下不要看。”
  杨婉也抽出一只手,示意他过来 ,“殿下,到姨母这来。”
  易琅却没有动,反而命合玉移近灯火,“我想看一看,我以前没有看过,不知道会这样。”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邓瑛道:“你为什么不向刑部陈情。”
  邓瑛避开易琅的目光,“因为这并不在《大明律》之内,这是天子的刑罚,赦和责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易琅没再出声,静静看着镣铐下裸露的皮肉。
  伤药覆其上,邓瑛几欲切齿。
  易琅却依旧站在着没有动,“罗御医。”
  “臣在。”
  “这伤需几日上一次药。”
  “回殿下,五日一次正好。”
  “嗯。”
  他应声后抬头对邓瑛道:“邓瑛你听着,你待罪期间 ,我都赐药与你,五日一次,不论姨母在不在承乾宫,你都可以过来。”
  “殿下不必待奴婢如此。”
  易琅道:“我不是为了我姨母,我为什么我暂时不想告诉你,你就当恩来谢就行了。”
  邓瑛沉默了一阵,方弯腰道:“好,奴婢谢殿下恩典。”
  室内的炭火越烧越温暖。
  罗御医等人退出以后,邓瑛又起身,谢了一回恩。
  杨婉等着邓瑛行完礼方将他扶起,对着易琅道:“今日不读书了,你们两想不想吃碗面。”
  易琅先是没说话,杨婉便耸了耸肩膀,“好吧殿下不想吃。”
  说着又转身问邓瑛,“你想不想吃。”
  “想。”
  “我们出去煮。”
  易琅忽道:“姨母我没说我不想吃。”
  杨婉转身道:“那姨母去煮面,殿下……”
  她说着迟疑了一阵,放低声音道:“可以让邓瑛在里面吃吗?”
  易琅看着邓瑛的手,也迟疑了一阵。
  “可以。 ”
  杨婉笑开了眉眼,向易琅行了一个礼,“谢殿下。”
  说完便往内厨房走。
  邓瑛慢步跟了过来,杨婉一面绑袖一面道:“你跟过来做什么,才上过药,最好坐一会儿。”
  邓瑛站在杨婉身边含笑道:“我不敢与殿下一道在殿内坐着。”
  杨婉熟练地起火烧水,“他都准了,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其实就是个本质很好的孩子,只是从前被张琮和哥哥他们教得太刻板了。现在这样挺好的,做君王,杀伐决断是该的,但总得像个人吧,我一直觉得,《贞观政要》里讲的唐太宗就挺像人的,没事和魏房二人斗斗嘴,还管白头宫女的事,多有人情味,我觉得,殿下以后也会这样,会改革大明刑律,恩泽百官和百姓。”
  她一面说一面切绿叶菜。
  邓瑛静静地听她说完,忽唤了她一声。
  “婉婉。 ”
  “嗯?”
  “你怎么知道以后的事。”
  杨婉一愣,险些切到手,她忙抬手挽了挽耳发,“就猜的,对了。”
  她小心地放下菜刀,“你明日会在御前当值吗?”
  “是,明日内阁要在御前和司礼监共议白焕和梁为本的案子。”
  “好。”
  杨婉抿了抿唇,“明日殿下会去养心殿向陛下呈青词,你要等着他去,再向陛下求要鞫谳白阁老的权力,他会帮到你。”
  邓瑛道:“婉婉,是你教殿下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我觉得,是你教的,你不是曾经告诉过他,历朝历代都有党争,让他不要在意,只用取其中于国民有用的见地吗?他虽然小,但他想保杭州的新政,想保内阁,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法子而已。”
  她说完,灶上水也滚了。
  杨婉将面抖散,望着咕噜咕噜的面汤道:“还有,你的伤才上过药,今日就在承乾宫歇息吧。睡我的床,我今晚替殿下上夜,不会回去睡。”
  第95章 江风寒露(二) 哀阁臣之疾,怜奴婢之……
  次日不到卯时,邓瑛便起了身。
  杨婉拢着一盏灯从易琅的居室内出来,“要走了吗?”
  邓瑛点了点头。
  杨婉拢了拢肩上的衣衫,“时辰还早,不多睡一会儿?”
  “我得先去一趟刑部衙门。”
  他说着抬了抬手臂,“这个得让刑部暂时解开,我几日没有梳洗了,御前不能失仪。”
  杨婉点了点头,也没多问什么,侧身让向一旁,冲邓瑛挥了挥手,“那你走慢一点。”
  “好。”
  杨婉目送邓瑛走出承乾宫,才护着灯火走回自己的居室。
  她临走时帮邓瑛焚的安神香此时已经烧完了,但残香仍在,邓瑛擦洗身子的水静静地放在门口。床上被褥整齐,就像没有人躺过一样。杨婉放下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想起昨晚,邓瑛还是不敢在易琅面前吃面,端着碗躲到她房里来的样子。
  那时他就坐在她的床上,小心地向前倾着身子,碗端得很低,生怕手不稳,汤水撒出来。
  杨婉想着抬手托起自己的脸,蜷起退靠在床上。
  人心都在变,只有邓瑛的心没变。
  他干净谨慎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怎么样才能让他松弛一些,杨婉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了与邓瑛在一起的那一夜。
  她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突然很希望,这个时代能有几本符合这个时代文明背景的心理学书,反正跨学科的课题是二十一世纪的热门,如果真的有,她倒是愿意花点时间去研究一下。
  ——
  刑部的衙门里只有齐淮阳在,这坐在案前写部文,天还没有大亮,灯烛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齐淮阳烧了一盆炭火放在脚边,火星子劈里啪啦地响,齐淮阳隐约听到一阵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不禁放笔抬头。
  “邓督主。”
  邓瑛拱手行礼,“齐大人。”
  齐淮阳起身从案后走出,见两个厂卫抱着邓瑛的官服跟在邓瑛身后,语气便客气起来。
  对邓瑛道:“今日对督主没有堂审,也没有鞫谳,督主过来所为何事。”
  邓瑛道:“今日要去御前,想请大人行个方便,容我换一身衣裳。”
  齐淮阳听完,召差役进来道:“帮邓厂督解开。”
  差役上前来开锁,邓瑛安静地配合着。
  齐淮阳忍不住问了一句,“户科参奏白阁老的奏折,陛下还留中吗?”
  邓瑛道:“今日便要议了。”
  “陛下召了司礼监吗?”
  “召了。”
  邓瑛说着皱了皱眉,他身后的两个厂卫立即凶神恶煞地喝斥差役道:“你们做什么。”
  吓得两个差役顿时白了脸。
  邓瑛回头道:“你们出去等吧,把衣裳留下。”
  齐淮阳看着被撵出去的两个厂卫,轻声道:“杨伦与我说了,让我多与你行一些方便,我在刑部虽然说不上什么话,但这些事还是做得了主。”
  邓瑛没应齐淮阳的这句话,垂下手抬头说道:“齐大人,白阁老的身子近况如何?”
  “上月好了一些。”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如今也不是所有的病都是拿药了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