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这是他的报应吗?两辈子,最期待,实际上也是最爱的第一个孩子,势必留不住。
  如今人人称道的太子妃,其实本该是他的妻子。
  京城何人不艳羡东宫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太子的常服都是太子妃亲手置办,太子妃无论去哪儿,太子必亲自接送。两人容貌般配,气度雍容,既能一同下棋作画,谈今论古,也能彼此开玩笑,说只有两人才懂的笑话。势均力敌又亲昵狎密,可谓将夫妻之间的“齐”和“亲”示范到极致,是众人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夫妻模式。
  然而,这些美好的婚姻生活,本该是霍长渊的。
  霍长渊用力闭上眼睛,心里生出密密的痛。他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去和程瑜瑾退了婚。前世时,他为什么没有珍惜程瑜瑾,而是害她早亡。
  众人口中的佳话,本来该是他们。
  情感宛如一只蛰伏的凶兽,一旦脱笼再也压抑不住。霍长渊紧接着想起更多画面,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苦苦抑制着,却在此刻功亏一篑,一泻千里。
  他前世的时候,不该在怀孕期间因为狠不下心而纵容程瑜墨,不该在得知真相时心生动摇而去军营逃避,他最最不该的,是不应该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程瑜瑾,而在程瑜瑾生产那天回避住在官邸,导致程瑜瑾难产而死。
  他终于明白,当他从冰天雪地中恢复知觉,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姝丽无双光芒熠熠的少女,才是他幻梦中的,美丽神女。
  少女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对着他,点头一笑。
  那一瞬间,霍长渊听到心里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动心是对那个救了他的女子,其实,是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少女。
  之后霍长渊所有对于程瑜墨的喜欢,痴迷,甚至执念,其实都是因此而起。并不是因为有人救了他,那只是感激而已,真正让他沉迷疯狂的,是当初睁开眼的那惊鸿一瞥。
  从此救命恩人的影子和眼前的神女重合,以至于让霍长渊非卿不娶,无法自拔。霍长渊将这份感情,移植到了程瑜墨身上,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程瑜墨。
  所以前世程瑜墨告知他真相的时候,霍长渊才会那样纠结、痛苦。他对自己心中神女的感情那样真挚,以至于这个人和长着同样面孔的妻子分割开来的时候,霍长渊痛不欲生。他逃避良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然而他才刚刚想清楚过往已逝,惊鸿一见的迷恋比不过柴米油盐的责任,霍长渊才下定决心对妻儿负责,就听到侯府下人禀报,夫人死了。
  她死了。
  霍长渊顿时心疼的喘不上气来,他问了好几遍,才绝望地发现那是真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霍长渊都不敢看长子的脸。只要看到长子三分像程瑜瑾的脸,霍长渊就仿佛回到听到程瑜瑾死讯的那个清晨,心痛到发悸,甚至让他无法说话。
  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终于让霍长渊明白,他爱的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人,到底是谁。
  可惜,已经太晚了。
  前世的痛仿佛一并带到了今世,现在霍长渊的胸腔里也开始隐隐抽痛。霍长渊痛苦万分,也悔恨万分。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前世在程瑜瑾生产时,他没有守在现场,也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以至于霍薛氏麻木不仁地说出:“保小。”
  这时候,霍长渊在冥冥之中产生一种直觉,他抬起头,极目眺望正北方的紫禁城。
  “她是不是,生产了?”
  此时此刻,程瑜瑾正陷在前世今生的迷沼中。那个声音还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你不要你前世的孩子了吗?你身为母亲,就这样不负责任吗?”
  程瑜瑾痛了很久,神志都渐渐模糊了。她不知道此刻是真是幻,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一直掩藏在她理智之下的心魔。
  她看着这团模糊的影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前世未得善终的孩子。”
  “不,你不是。”程瑜瑾说出这句话后,灵台突然清明,浑浑噩噩许久的神魂仿佛骤然踩到实地,所有的理智和决断,都慢慢流回她的身体。
  程瑜瑾心里更加明亮,说:“照你这么说,我要想善待自己的孩子,还必须嫁给霍长渊那个混账,再死一次?不,那才是对孩子真正的不负责任。想对一个人好,最应该做到的,就是先对自己好。”
  “父母如此,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你不是我前世的孩子,你是我。”
  程瑜瑾说出这些话后,一直裹在那个人身上的迷雾散开,果然,黑影后面是她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前世,可是,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嫁给过霍长渊,所谓无缘的孩子,更无从谈起。只要是我生的,都是我的孩子,根本没有前世今生之别。”
  “对于前世,我最后悔的,不是被妹妹鸠占鹊巢,不是独子不得善终,更不是所托非人。我唯一过意不去的,就是我为自己算计了一辈子,却在性命关头,将决定我生死的选择权,交到了霍薛氏手中。但是现在,我的丈夫,在我过鬼门关时站在外面替我做决定的,是李承璟。他值得我交托性命,所以,前世种种是非,再也影响不了我了。”
  她以为她不在乎前世,她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的神志。其实是有的。尤其是她自己真正当了母亲,梦中因为难产血崩而死去的自己,那个因为落湖而早亡的孩子,一直在暗梦里侵扰她的心神。程瑜瑾从来不想,用理智压制内心的害怕,然而越压抑越膨胀,终于在她生产这天,精神身体都最虚弱的时候,彻底爆发。
  直面心病才能真正走出来,程瑜瑾看着逐渐崩溃的迷雾,就知道,她的心病彻底拔除了。
  程瑜瑾终于突破魔怔,各式各样的声音一下子涌入她脑海。稳婆和丫鬟见程瑜瑾好久没有反应,吓得都要死了,拼命往程瑜瑾嘴里塞人参。现在程瑜瑾终于有了反应,她们大喜过望,纷纷大喊:“太子妃,坚持住,再用力。”
  程瑜瑾眼角突然渗出湿润的泪意。她依然活着,李承璟还在外面等她。他是她的九叔叔,是她的夫婿,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他在世间茕茕漂泊十四余,她怎么舍得抛下他一个人?
  程瑜瑾在山穷水尽处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渐渐的,耳边的稳婆惊喜地大喊:“看到头了!太子妃再加把劲,马上就要出来了!”
  李承璟站在产房外。一夜过去,此刻东方已经亮起熹微的白。李承璟在寒风中守了一夜,前来问询的人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拨,唯有李承璟,一直站在这里。
  不断有太监来请李承璟到侧殿歇息一二,李承璟都摇头拒绝。他怎么能放下心去休息,好几次李承璟听到里面惊险的叫声,都恨不得自己推门进去,最危险的一次,里面所有人都大喊程瑜瑾的名字,仿佛是她晕倒了的时候,李承璟的手已经放在了产房门口。
  但是最终李承璟忍住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进去只能给稳婆宫女增添心理压力,而程瑜瑾那么爱美好强,她没有主动出口,必然是不愿意被他看到那样狼狈的状态的。再说李承璟在外面站着,身上有灰尘有风沙,贸然进产房,恐怕会感染程瑜瑾和孩子。
  他硬生生忍了一夜,寒风瑟瑟,太监们都忍不住换了三岔班,唯有李承璟岿然不动。外面传来打更声,天上落下细碎的雪花,李承璟抬头望向无尽苍穹,天要亮了。
  程瑜瑾疼了一晚上。
  李承璟叫来刘义,说:“去向皇上传话,说今日早朝,孤不去了。”
  “诺。”刘义小心应下。早朝风雨无阻,等闲不得缺席。然而太子妃生产,对太子来说显然不属于等闲情况。刘义出去后,李承璟又拦住一个捧着热水的宫女,说:“传话给里面所有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无论任何代价,务必保太子妃安全无虞。”
  宫女被李承璟的眼神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应下。
  又过了一会,产房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叫声,最后,稳婆嗓子都哑了,还兴奋地大声嚷嚷:“是个男孩,太子妃喜得贵子!”
  “哎呀,还有一个!”
  是个男孩?李承璟的手指一下子攥紧,她怀的是双胎,莫非……当真是最坏的情况?
  此刻刘义传话回来,正好带来了皇帝身边的人。御前公公对李承璟打了个千,说:“太子金安。万岁十分体谅太子的心情,说让您安心守在东宫,早朝不必操心了。对了,陛下也牵挂了一个晚上,太子妃生下来了吗?”
  李承璟手掌紧紧握成拳,正要说话,产房里面爆发出另一阵叫嚷声。一个丫鬟惊喜地大叫,嗓子都破音了:“是双胞胎!”
  这时候她似乎被另一个丫鬟打了一下,杜若瞪了连翘一眼,一路小跑着冲出产房,出门时险些摔倒:“太子殿下,是龙凤胎!太子妃生了龙凤胎!”
  “龙凤胎!”站在院里的人无不哗然,前来探话的那个公公,更是惊讶的嘴巴都张圆了。
  “龙凤胎?”御前公公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拍了下手,“恭喜太子殿下,大喜啊!龙凤胎乃是吉兆,降落皇家东宫,更是天佑我朝,国祚千古!”
  第134章 龙凤
  宫里消息传递的向来快, 皇帝派人来没多久,杨太后和杨皇后的人也到了。
  杨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进门时,正好听到皇帝跟前有头有脸的公公激动地大喊:“龙凤胎乃是吉兆, 降落皇家东宫, 更是天佑我朝,国祚千古!”
  其他人仿佛也被公公这一声喝醒,纷纷喜气洋洋地向李承璟道喜:“恭喜太子,天佑我朝!”
  杨太后和杨皇后的人面面相觑,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可置信。太子妃,竟然生下了龙凤胎?龙凤胎何其难得,太子妃能一胎得男就已经够幸运了, 怎么就这样巧, 竟然还生了对龙凤胎?
  这得是什么样的运气啊,命也太好了吧。
  然而此刻满宫殿都是道贺声, 两个嬷嬷站在这里突兀又尴尬,她们只能堆起一脸的褶子,强颜欢笑着, 应和着众人一起给太子道喜。
  李承璟心神骤紧骤松, 简直不敢置信。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感觉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才十分镇定地, 不失太子威仪地让众人平身。
  虽然他神情上一派雍容端正, 但是一开口,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今日郡主和郡王诞辰,今日前来向小郡主和小郡王道喜的, 全部有赏。”
  众人一听,太子这是要广散财了。只要今日来道贺的都有赏, 那就是不限于慈庆宫,后宫所有宫人都有机会了。
  大家越发高兴,道喜声、祝福声不绝于耳。杜若看着这一幕也高兴,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擦掉眼角的泪,高兴地说:“太子殿下,两位小主子在里面呢,您要将两位小主子抱出来看吗?”
  “抱出来做什么?”李承璟袍角一掀,快步走向产房,“外面还下雪呢,在里面放着,我进来看。”
  产房里众人正在清理血迹,收拾各种器具,一转头发现太子推门进来了,全都吓了一跳:“太子殿下,产房不吉,会有血光之灾的!”
  “孤身为太子,若连这等无稽之言都顾忌,还如何辅政治天下?”李承璟完全不把产房不吉利这种话放在心上,说,“太子妃现在还在里面,再让孤听到类似的言论,传者必究。”
  众人都被吓住了,慌忙跪地应诺:“是。”
  李承璟不理会众人,绕过在地上跪成了一片的宫女嬷嬷,大步朝里面走。
  “太子妃怎么样了?”
  “太子稍等,太子妃还在清理血迹,更换染血的被褥,劳烦您在这里稍等片刻。”
  李承璟听到这一堆“血”字就头晕,他按捺住着急,问:“她怎么样了?现在还好吗?”
  “太子妃和两位小主子母子平安,太子妃并无大碍,只不过累极了,现在精神头不大好。”
  李承璟立刻挥手吩咐:“立刻去厨房准备补品汤药,拿着孤的令牌去,要什么直接去仓库拿。”
  杜若从外面跟进来,笑道:“谢太子殿下。补药奴婢们已经准备好了,等太子妃收拾好了,就要端进来了。”
  这时候连翘和一个稳婆抱着两个襁褓过来,稳婆抱着大红的襁褓,笑得脸上褶子都挤出来了:“奴婢有福,有生之年有幸给太子妃接生不说,还能抱到龙凤胎。这可是给子孙积福的大好事啊!”稳婆说完,对着李承璟的方向松了松襁褓:“太子殿下,您要看看小主子吗?小郡王是哥哥,极为稳重呢。”
  “嗯。”李承璟扫了一眼,道,“很好。”这时候内室里面的宫女出来了,向两边勾起遮挡的帷幔,露出里面的地板。太子妃生产,自然是不能被外人看到的。
  李承璟二话不说,立刻朝里面走去。
  连翘和稳婆都被噎住了,太子那一眼扫的那么快,走的毫不留恋,她们忍不住怀疑,太子真的看清楚两个小主子的脸了吗?
  程瑜瑾生的时候艰难,好在双胞胎比寻常孩子个头小,生产之前遭罪,一旦头出来后,剩下的就顺理成章,之后止血也快。程瑜瑾身上身下的被褥全由宫女换了干净的,身上的血迹也被丫鬟用温水擦干净,可以说舒服了很多。
  她熬了一整夜,实在是累了,嗓子也喑哑的发不出声音来。里面刚收拾好,程瑜瑾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她走来,他掀开床帐,倒把两边的宫女吓了一跳。李承璟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人,他看见程瑜瑾苍白的脸后,心疼的心尖都抽起来了。
  他坐到床边,轻轻握住程瑜瑾的手:“辛苦你了。怎么样,现在还疼吗?”
  其实还有点,但是程瑜瑾笑着摇头:“好多了,我已经没事了。对了,孩子呢?”
  李承璟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好像看到他们的孩子了。李承璟给程瑜瑾掖了掖被角,说:“他们很健康,身体健壮,长相也好看,像你。”
  “是吗?”程瑜瑾听到也打起精神来,她生下孩子的时候精疲力尽,身边人又多,她还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孩子。程瑜瑾想要爬起来,连忙被李承璟按住:“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不要自己动。”
  程瑜瑾胡乱点点头,着急道:“我想看孩子们。”
  “好。”外面的丫鬟早就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了,李承璟回头,道,“将小郡王和小郡主送上来。”
  连翘和稳婆接连上前,李承璟接过一个,小心放到程瑜瑾身边,才转身去抱另一个。
  因为李承璟说两个孩子健康好看,导致程瑜瑾对孩子抱了很大的期望,结果看到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后,程瑜瑾惊讶地睁了下眼睛,随后惊恐地看向李承璟。
  身体健壮,长相也好看?还像她?
  这就是李承璟对好看的定义?
  李承璟看到襁褓里面又红又皱巴巴的脸后,也沉默了一下。他刚才没注意,靠着自己的想象给程瑜瑾描述,好像,差别有点大。
  李承璟只是停顿了片刻,就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圆场:“他们是我们的亲生孩儿,无论像你还是像我,都不会难看。长相好看,这都是迟早的事。”
  程瑜瑾当着亲生孩子的面,到底忍住了。她点点头,道:“对,殿下观察的真仔细。”
  这个人,刚才压根就没看吧。也亏他能面不改色、煞有其事地回想,并且给她形容。
  李承璟应变能力极好,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和程瑜瑾看了会孩子,眼角瞅到杜若端了汤药进来,就让奶娘将两个孩子抱走,亲自喂程瑜瑾喝药,然后就强行让程瑜瑾睡觉。
  程瑜瑾也确实累了,喝了温养的汤药后,没一会就睡着了。等程瑜瑾睡着后,李承璟拂去程瑜瑾耳边的湿发,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他的妻子,他的太子妃,他人生中最大奇迹的缔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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