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两个人从永寿宫出来。
  走在前面的人一身宫装,正红色石榴长裙,浅粉色上襦,发髻上带着灵动的步摇,被这暮光一照,身上的红色愈发明艳,像盛开在沙漠里的花。
  看打扮应该是个活泼之人,可若看她的步伐仪态,却是极为规矩,挑不出来一丝错处。
  透着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右手垂在身侧,手腕僵硬地保持着一个角度,就像是做什么事,许久没有舒展,一直半会儿伸不直了。
  身后的宫女安静地跟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夹道里。
  这个季节,到了傍晚还是透着丝丝寒意,尤其是起风的时候。
  风灌过来,前面的人瑟缩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似乎并没有打算理会,下一刻肩上微微一沉。
  回头,只见身后的人把手里的短斗篷披在她肩上。
  “娘娘,小心着凉。”
  “松枝……”苦涩勾出一个笑。
  刚开口,话忽然被人打断。
  “我还以为这是谁呢!”
  这边两人闻声看过去。
  沁宁手里拿着一只风筝径直朝这边走过来,似乎是刚放完风筝回来。
  见到沁宁,有人单手不自主握紧了自己身上的短斗篷,有一瞬想要退缩,不过却知道自己躲也躲不过,硬着头皮站在原地没动。
  沁宁走近之后,将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嘴角高高扬起,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抬手,“步摇,花钿,衣裙……”
  手挨着往下。
  “这倒是学得越来越像了呢,我刚还以为是阿梨回来了呢,是不是,白月心?”沁宁笑道,只不过声音里满是讥讽跟厌恶。
  被叫到名字的人身形一僵,就像是什么被隐秘被戳破,堪堪维持脸上的镇定,“臣妾不知道长公主在说什么。”
  沁宁最厌恶她这一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模样,猛地上前一步。白月心被吓得轻呼出声。
  “不知道?”沁宁咬紧牙关才忍住自己想动手的念头。
  冷笑,“真是好一个不知道。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一进宫太医就跟你叮嘱过,你不能吃河蟹海鲜的事。所以皇兄剥虾给你的时候,为了不漏出马脚,连命都不要也吃了。”
  “哦,不止这个,你连自己生在哪年哪月都不知道,皇兄说你生在何时你就应承自己生在何时。不知道白大人知道你如此会作何感受,怕不是也要感叹一句,自己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你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唯一知道的是,怎么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白月心脸有一瞬煞白。
  片刻后,眉眼低垂,难掩悲伤的样子,“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都说血浓于水,长公主难道还要皇上以身犯险去找一个根本就已经不在了的人吗?”
  沁宁被反将一军,不怒反笑,“这一切不都拜你白月心所赐吗?如果不是你说阿梨是疫症,阿梨不会就那样就走了。如果阿梨还好好活着,皇兄就不会心痛难忍到神智不清,就不会离开上京,不会在城外受伤,更不会现在还要受你蒙骗!”
  白月心诚惶诚恐,“长公主慎言!欺君乃是大罪,长公主就算再厌弃我,也不至于要将如此大的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我身上。”
  “既然如此,那你去皇兄面前告诉他,告诉他,他一直在找个那个喜欢穿颜色鲜艳衣服的人不是你,那个喜欢吃虾的人也不是你,那个生在夏天的人也不是你,不是你白月心,你敢吗?!”
  “长公主是嫌因长公主而死的人还不够多是吗?”
  沁宁微怔。
  “每次长公主跟皇上提起以前种种,都会惹得皇上心症发作,一旦心症发作,皇上便会大开杀戒。长公主是嫌皇上如今处境太过安稳,一定要为皇上多招致怨气吗?”
  白月心抿了抿唇,“皇上到鬼门关一趟,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姐姐,长公主为何不愿意试着相信,这其实是一种天意呢?”
  “天意?!”沁宁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看了白月心好一会儿。
  “慧妃果然是才情出众,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别以为有母后给你撑腰你就是高枕无忧了。”
  “皇兄现在最恨别人骗他。他受了伤,所以忘了自己在找的那个人是谁。而你们全然无视他的痛苦,宁肯让他日复一日备受心症折磨,也不愿意告诉他真相。只是,是伤总会有愈合的那天。到了那天,连带你曾经做过的,还有现在做的事都会被记起来。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不过我更期待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战战兢兢度过的每一天。”
  “我猜,慧妃如此体贴周全地为皇兄考虑,到时候皇兄说不定能开恩叫你自己选个死法。慧妃还是选个温和点的,毕竟什么五马分尸,凌/迟/处死都太……”
  轻啧两声,“到时候记得找人知会我去观礼,我一定风雨无阻。”
  往白月心肩上一撞,大步离开。
  白月心踉跄两步才站稳,直到沁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娘娘?”松枝轻声唤她。
  白月心怔怔回神,转头,看了松枝半晌,低声问:“松枝。”
  松枝是竹雨出事后,家里想办法送到她身边的,这偌大的皇宫里,她能信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你说我做错了吗?”
  松枝没有半分迟疑,“娘娘做的是对的,与其让皇上沉溺在过往的悲痛中,倒不如让皇上能开心点。娘娘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要让皇上开心而已,没有任何错。”
  “可是……如果真的有一天皇上想起来了呢?”因为极度焦虑声音急切。
  “娘娘。”松枝握住白月心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所以,娘娘要在皇上想起来一切之前,得到皇上的心。”
  白月心微怔。
  “等到皇上真正把娘娘放在心上之后,就算真的有那样一天,娘娘也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赤诚心意,皇上难道会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而为难娘娘吗?活着的人才是更应该珍惜的,难道又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吗?皇上绝对不会那样的。”
  “所以,娘娘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不是担惊受怕,战战兢兢,而是想着怎么抓住皇上的心。娘娘,您要明白,在这后宫,唯有恩宠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这样娘娘才能跟太后有个交代,娘娘在太后眼里才会是无可替代的。眼下老爷跟王相在前朝,后宫有太后,正是娘娘的绝佳机会。”
  “娘娘若是当上皇后,白家的荣光自然不必说,以后沁宁长公主也要敬您一分,而且也是您的护身符啊。皇后那是正妻之位,皇上不可能轻易动的。您不是一直都想跟皇上白头偕老吗?您若当上皇后,那从今往后能名正言顺站在皇上身边的人就是您了。”
  白月心犹豫不决,“可是皇上根本不愿意见我。”
  之前她听从太后的意思,穿了件颜色鲜艳的衣服,他终于肯让她进御书房,可只有那一次,后来这个法子便再也行不通了。若不是他看着自己眼神充满探究,她甚至都要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
  “只要娘娘下定决心,办法总会有的。”
  暮色渐深,晚风阵阵。
  白月心看着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夹道,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
  *
  忆妙跟着松枝走进毓秀宫。
  进屋之后,见到坐在软塌上的人,福身行礼,“给慧妃娘娘请安。”
  白月心说:“不必多礼。你现在在御前伺候,难得见上一面,不过我们在王府的时候也有过一段主仆情分,自然是不必旁人,不必如此生分。”
  忆妙只说不敢。
  “你在御前侍奉辛苦,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太后说皇上近来胃口都不怎么好,我听说以前皇上不想吃东西的时候,姐姐都会煮馄饨给皇上,不知道你会不会做?”
  忆妙心里闪过一瞬不适,只道:“王妃以前都是亲力亲为,奴婢并不会。”
  又道:“不过,若是馄饨,王妃曾经亲自教过娘娘的,娘娘仔细想想或许就能知道怎么做了。”
  白月心被她这句话噎得哑然片刻。
  当松枝回来告诉她说皇上这几日变着花样让御膳房做馄饨的时候,她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白月心起身,上前,“忆妙,你那么冰雪聪明,你肯定知道怎么做的,对吧?”
  “姐姐曾经亲自教我,是我愚笨没有学会,但姐姐的本意肯定也是希望我学会之后可以好好照顾皇上,现下皇上胃口这般不好,姐姐在天之灵怕是都不得安稳,你忍心吗?”
  第28章
  御书房。
  沁宁远远看到忆妙站在外面,低着头,一动不动。
  走近之后,沁宁轻声叫她,“忆妙?”
  忆妙闻声抬头,“见过长公主。”
  沁宁眉轻蹙,“你怎么不在里面伺候着?”
  忽而心头闪过一丝不安,“皇兄又犯病了吗?”
  忆妙看着沁宁,眼底闪过一丝愧疚,摇摇头,“……没有。”
  没有犯病?
  沁宁觉得有些奇怪,没再多问,拎起裙摆迈上台阶。
  “皇兄?”
  人未到声先至,沁宁迈进书房,忆妙说人没有犯病,心里松口气,声音也不由轻快许多,不过进门之后看到站在书案旁正在磨墨的人之后,脸上的笑登时垮了大半。
  白月心放下手里的御墨,福身,“长公主。”
  沁宁站在门口,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一遍,哼笑出声,“慧妃这身衣服真是好看,就是觉得好眼熟,好像也见谁穿过。”
  白月心脸色微僵,准备好的说辞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眼尾余光发现站在书案之后的人抬眼看过来,喉间一紧,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萧天凌搁下笔,问沁宁,“今天怎么会过来?”
  沁宁目光从白月心身上移开,道:“前两天听陈公公说你胃口不好,本来昨天就想过来的,结果被母后抓住抄佛经,今天才终于逃出来了。”
  话锋一转,“谁知道,皇兄你已经有佳人相伴了呢。”
  声音带着一丝揶揄,落在“佳人”身上的目光却冷得能掉出冰碴子。
  白月心后背挺得笔直,眼帘微垂,避开沁宁的目光,“臣妾也是听说皇上胃口不佳,所以送点东西过来。”
  “哦,是嘛。那看来慧妃送来的东西应该很合皇兄的胃口。”
  沁宁看着两个人,站得那么近。
  转头看到放在桌上的碗,“让我看看慧妃究竟送了什么好吃的。”
  上前两步,看清了碗里的东西,沁宁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蓦然愣住。
  一碗馄饨,只剩一两个,可见胃口之好。
  馄饨……
  难怪。
  沁宁忽然觉得喘不上气。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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