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29节
  “怎么回事?”百里决明对裴真和穆知深做口型。
  穆知深眉关紧蹙,摇摇头。
  裴真以传音术回应,“尸体里有东西。”
  “鬼魂附体,起尸了?”百里决明又问。
  “不可能,”裴真道,“我的银针还在,绝无可能起尸。”
  这小子对自己的术法颇为自信,百里决明不是很信任他。等等,百里决明忽然想起来,刚见谢岑关那个臭忘八的时候,他就在烂皮囊那儿鬼鬼祟祟的。一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百里决明暗骂,那忘八竟连自己的尸体都不放过!
  三人蹑手蹑脚沿着铁链往黑暗里去,铁链不大粗,实在很考验平衡力,人走上去就会晃动,底下还悬挂着数不清的千眼尸,咻咻呼吸声萦绕寂静的小屋。
  那“咯吱咯吱”的怪声愈发响了,屋子寂静,声音十分突兀,乍听上去,还真像刚出生的孩子咯咯叫。三个人尽力用最快的速度远离墙洞,刚走进黑暗,便见一条细长苍白的脖子沿着对面那根合抱粗的瓜楞柱游弋而上,长脖妇面无表情的脸若隐若现。幸好她没看向他们的方向,径直往藻井爬,在墙洞面前一顿,一头扎进洞里。
  裴真望着盘绕在柱子上蟒蛇一样的东西,脸色很复杂。
  百里决明对他做口型,“超长女鬼脖子,没见过吧?鸭脖子要有这么长就好了,吃多少都管够。”
  他的话太长了,没人看得懂他的口型。女鬼的脖子仍在不断地往里头伸,趁二鬼相争,他们必须抓住机会离开这个屋子。扭头四望,西北面有根瓜楞柱离铁链比较近,可以顺着柱子到地面上。距离瓜楞柱有三根铁链的路程要走,他们蹑手蹑脚往那儿赶,百里决明刚上第二根铁链,裴真还在第一根铁链中间的时候,长脖妇的脖子开始往回收了。
  吃饭吃这么快,不怕闹肚子么!百里决明脸都绿了。
  铁链上方极为空旷,一眼望去几乎一览无余。女鬼伸头出来,一回脸就会看见他们三个傻蛋在表演杂耍。裴真迅速下了决断,沿着挂着千眼尸的细铁链往下爬,抱着千眼尸,与它一同倒悬。千眼尸众多,几乎肩膀挨着肩膀,这样混入其中,确实不易被察觉。只是那帮尸体实在太邪性了,百里决明心里很膈应。
  穆知深见状,立刻模仿裴真,也倒挂下去抱尸体。眼看长脖妇就要出来了,裴真这个沾点儿灰就要死要活的人都敢抱尸体,百里决明心一狠,头朝下往下爬,越往下,千眼尸的呼吸声越清晰,腥臭味越重。他干脆停止呼吸,爬到尸体背后,附在它的背上。
  仙门的人体术都很强,百里决明不担心穆知深,可没想到裴真这个搭脉施针的大夫大头朝下缠在尸体后面,大气儿也不喘一下。就是脸色难看得吓人,眉关折成了一道深壑,百里决明还是头一回看见他不笑的样子,之前被困在走不出去的囹圄,他依旧言笑晏晏,现在却拧着眉头。约莫是被尸臭催折得太狠,百里决明想,回去非得泡三天三夜的花瓣澡才罢休。
  一低头,就看见长脖妇的大脑袋在铁链上方经过,这厮在梁柱上面无声地逡巡。他想她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墙洞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了,长脖妇竟然没有动那玩意儿,她对谢岑关的烂皮囊好像不感兴趣。她不停在四处探看,似乎在找他们。
  正心烦着,耳畔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急了。百里决明心下一惊,凝眸看眼前的尸体,绷带底下的眉目似乎在蠢蠢欲动,下巴张张合合,似乎在竭力摆脱绷带的束缚。不是,这玩意儿怎么能醒?一线银光割过眼前,几乎贴着他的眼睫。定睛一看,是裴真的银针,扭头看裴真那边,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百里决明无声道了句谢,取下银针,扎在尸体的后脖颈子上。
  尸体果然不动弹了,可就在下一刻,他听见喀的一声响,低头看,锈蚀的细铁链撑不住两具尸体的重量,竟然在中间崩断。
  日他娘的。
  百里决明心里大骂,紧接着整个人腾空下落,和怀里的千眼尸一起哐当一下砸在地板上。百里决明在落地的刹那间翻身蹲起来,还没来得及看长脖妇在哪儿,就见千眼尸的银针被地板碰歪了,脸上的绷带也掉了,露出一张笑模笑样的脸。
  百里决明:“……”
  它眼皮子簌簌抖动,有要睁开的预兆。这玩意儿的眼睛不能看,百里决明一个激灵,一脚踹开他的脑袋,后脑转向百里决明,可这一边竟然也是一张阖着眼皮的脸。百里决明这才发现,这个人的脑袋瓜子没有头发,前后左右缝着三张惨白的面皮,方才所见的也是一张假脸。
  裴真同他一起落了下来,拎住他的领子道:“跑!”
  长脖妇果然听见了声响,脑袋绕过重重千眼尸,蜿蜒的脖子腾旋起伏犹如波浪。百里决明刚要起身,却见眼前那面皮忽然睁开了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百里决明。那是一个极为怨毒仇恨的眼神,目光相交的一瞬间百里决明的心里仿佛卧了块寒冰。
  他嘴巴开合,似乎说了两个字。
  裴真拽着百里决明,在他耳边吼道:“快跑!”
  来不及看清楚那尸体说的到底是什么,三人一同往走马廊上狂奔。边跑边回头,只见长脖妇的大脑袋追了出来,脖子拱着浪似的起起伏伏。楼梯离得太远,穆知深当机立断,翻身跃过红漆围栏,踩着檐瓦翻了下去。
  百里决明喊道:“分头下去!”
  不必他说,裴真从另一截围栏翻身跃下。百里决明发动灵力,右手瞬时间烧得滚烫。他拔出灵犀刀,刀身被加热,刀刃冒着殷红的光。他对着奔袭而来的长脖子和大脑袋砍出一刀,山海般的刀势摧枯拉朽而去,所过之处梁柱尽皆折断,瓦片横木崩塌碎落。刀光携着烈焰,焰火四处迸发。长脖妇的脖子和脑袋一同被压住,百里决明迅速收刀回身,踩着断垣往下跳。
  瓦片抖动,长脖妇从里面挣了出来,追着百里决明的衣襟咬。百里决明没想到这老妖婆这么快,手一下没抓住斗拱,掉了下去。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他在第四层,离地面足有好几丈的距离,他想完蛋了,这具肉身非得摔成瘫子不可。手忽然被谁拉住,身子停止了下落,仰头看,是裴真。他蹲在第三层的檐瓦上,望着他叹气。
  “前辈,你若有个万一,寻微娘子当如何是好?”
  百里决明攀住屋檐边缘,道:“我才不会出事。”他向上一看,叫道,“快,那老鬼婆又来了!”
  裴真看也不看,直接翻下屋檐,同时单手抓住斗拱,身子往下一层荡。三昧真火烧得极快,不断有着火的木石往下落。长脖妇的脑袋和脖子都冒着火,如同一条汹汹的火龙。明明穆知深离她更近些许,但她好像对穆知深没兴趣,偏偏咬着百里决明和裴真不放。
  裴真速度很快,一点儿都不拖后腿,他们连荡两回,终于落到地面,穆知深已经在下面等他们了。三个人迅速往大门牌坊跑,背后“啪”地一声,回头一看,长脖妇整个人掉了下来,冒火的脖子甩在地上,一条烈焰长虫似的。她支起手脚,像一只蜘蛛一样肚皮朝地趴着,飞速向他们爬过来。这女鬼手脚挪动速度极快,幻影似的让人瞧不清。这情形见了真是头皮发麻,百里决明迅速跑出牌坊,回身再劈一刀。
  “老子送你上西天!”
  阴木寨整个崩塌,如雷的一声巨响,仿佛一座山塌了下来。熊熊烈焰腾空而起,那女鬼困在火焰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别休息,再赶一段路。”裴真道,“你的三昧真火烧不死她。”
  穆知深脸色很难看,他低声道:“我们要快点。没有雨了,再过一会儿整片林子都会烧起来。”
  这时百里决明才反应过来,方进鬼国时的大雨已经停了,漫山遍野都笼罩在一层晕红的光里。红光似乎从密林深处发出,最殷红的那一处矗立着一座参天巨塔,在红透的天际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檐角如飞,看上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
  火烧树林,若是再借上风势,火头速度会比豹子跑得还快。到那时他们不被长脖妇吃掉,也会被山火烧死。三个人不敢耽搁,即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依然拼命赶路。跑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敢稍稍放慢速度,回过头,放眼望去,远处阴木寨那个山头已经烧将起来了,浓浓黑烟罩住半边红通通的天。
  这么大的火,应该能困住那个长脖妇吧。穆知深和裴真肉体凡胎,终究熬不住了,在地上打坐歇息。三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模样,穆知深上半身赤裸,百里决明的右手已是一片焦骨,上衣也没了,脸上和胸膛上还有凶尸的血迹。裴真还剩下一件里衣,已经脏得不像样,但比穆知深和百里决明好些。这三人到街上蹲着,路过的行人会给他们一块铜板。
  裴真撕下一块布挂在树梢,感受了一下风向,幸好不是向着他们这边。
  他道:“轮流盯着衣服,风向一旦改变我们就得启程。先歇息半个时辰。”
  “好,你们先眯着,我守第一班。”百里决明说。
  穆知深点点头,挪到树底下打坐,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低垂着脑袋,胸前衣襟上的连心锁光芒黯淡。百里决明强打起精神,爬上树放哨。树上视野宽广,若是长脖妇来了也能提早察觉。
  裴真也上了树,坐在他身边。
  “你怎么不睡?”百里决明问。
  “想问前辈一个问题。”裴真轻声道。远处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颊,他的剪影像窗花里的美人。
  怎么人人都有问题问他?他是百晓生不成?百里决明有点烦躁,他眼皮子打架,很想说你要睡不着就换你放哨。
  “若寻微娘子做了你厌恶的事,你会厌弃她么?”
  这问题没头没脑的,百里决明很无语,寻微那兔子点儿大的胆子,能干什么坏事?他仰头看了看天,其实这问题他还真想过,养娃娃不容易,操心的事儿很多,照顾她吃喝,传授她术法,这些看似复杂,其实都容易。最重要的是,如何教她成人。他叹了口气道:“只要她不干出天理难容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天理难容的事情……”裴真默念着。
  “比方说……”百里决明挠挠头,“暗结珠胎什么的。”
  裴真:“……”
  “要真养了娃娃,这事儿就难办了。”百里决明摇头嗟叹,“首先不能打胎,寻微那身子底子,打了胎定然伤及根本。然后我再去找那个诓了寻微清白的狗男人算账,若他愿意入赘,我揍他一顿敲打一番也就罢了。若他跑了,我就把娃娃收作徒孙。”
  裴真哑然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百里决明看着他,道:“终于笑了,我说你这人,从阴木寨出来脸上就没个笑样儿。怎么的,被长脖妇吓到了?”
  “前辈是在故意逗我笑么?”
  “谁逗你,”百里决明一本正经,“我从寻微十岁开始就考量这些事儿了。寻微天真善良,外面遍地都是臭男人,难保遇上什么糟心玩意儿。寻微跟别人私奔我该怎么办,养了别人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嫁了个宠妾灭妻的薄情郎,我又该怎么帮寻微撑腰……我都想好了,这叫未雨绸缪。”
  “前辈……”裴真失笑。
  百里决明叭叭不停说着,又牵扯出更多问题来,寻微要是难产怎么办?寻微要是不孕不育怎么办?他开始认真思索,没注意裴真靠上他的肩头,闭上了眼。
  远天红光滟滟,周遭风声寂寂,裴真素来温雅得体,即便身陷鬼寨也不失风度,这个时候他的眉心才显露出淡淡的疲倦来。他想谢岑关说的没错,师尊才是他的亲父,师尊才是他的家人。抱尘山八年时光,伴他长大的是师尊,教他成人的也是师尊。他会敬重师尊,赡养师尊,可他不会为师尊摔瓦,为师尊捧灵。
  因为他要与师尊在一起,长长久久。
  百里决明说完才发现,裴真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这小子睡着了,眉宇却还是锁着。这么小的年纪,才二十出头,不知道心里装了什么,总觉得心思很重。百里决明无奈,挺直脊背,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望着远处火光熊熊的山头,心里又渐渐沉重下来。
  那具醒过来的三面尸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玛桑族人,说话说的应该是玛桑语才对。可是百里决明回忆它的口型,心里觉得不大对劲,似乎是汉话。还有他的三幅面皮,百里决明可以确定,当时睁开眼睛的的确是他后脑上的面皮,一个人怎么可能长着三张脸?三张脸,鬼母的三重分身,十一面女人金身塑像的三种神态,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他回忆三面尸的口型,模仿着轻轻念出来:
  “绝密……”
  它要告诉他什么秘密么?
  “具名……”
  “绝命……”
  不对,都不对,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蓦地打了个激灵,背后寒毛簌簌立起。
  它说的是:
  “决明。”
  第44章 逃亡(二)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百里决明想,一具在阴木寨里吊了不知几百年的陈年老尸,怎么可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又想,难道是从前的仙门弟子,魂魄入了那怪尸的皮囊?决明……那三面尸想说的,或许是“决明长老”。可是在进入鬼国的喻谢两家和宗门子弟里,有人认得他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这副秦秋明的肉身确实与从前那副有四五成相似。
  百里决明和穆知深交班,自动忽略裴真。这厮身娇体弱,歇了将近半个时辰脸色还是白得像纸,怕他累出病来,不让他放哨。半个时辰歇够,继续赶路。路途走到一半红光消退,鬼国又恢复成初来时的黑夜。这说明那长脖妇真的走了,三人都切切实实松了口气。
  一路无虞回到地裂,重返宗门。临回去的时候百里决明提溜着穆知深的领子威胁,要他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说。
  穆知深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平静说道:“前辈放心。”
  若非这小子会说话,百里决明真会以为他是个木头傀儡。不管是见到长脖妇还是百里决明,寻常人早吓软了腿,独他面不改色的。裴真以名誉担保他不会乱说,百里决明才打消了要他性命的打算。顺便在小册子里填上他的家世背景——父母早亡,穆家接班人,雷法传人。性子沉稳,身材也出挑。百里决明十分满意,给他评了个“极品”。
  从鬼国出来才发现,他们觉得只过了几天,至多不过四五日,外面却已经一个多月了。黄泉鬼母的术法让鬼国内部的时空混乱,还让它与外部产生了差别。其他人都断定他们已经遭遇不测,寻思着怎么把秦秋明葬身鬼国的噩耗告诉谢寻微。穆家那个老人家昏倒了三次,看见穆知深蓬头垢面地出来,喜极而泣,差点儿再次昏倒。只有姜若虚日日守在地裂口,坚信他们一定可以回来。
  不过终究还是高估了裴真,这小子刚回去就病倒了,活水小筑闭门谢客,连百里决明也只能每日傍晚见见他。寻微自不必说,还是老样子,病病歪歪的,醒了的时候也不肯和百里决明多说两句,吃两口燕窝就撂开手,说饱了吃不动了。
  百里决明看着心里又疼又急,鬼国里施放了两次术法,右手基本全废了,衣服里头用纱布包裹,手上戴手套,又不常出门,勉强可以遮掩过去,但这能撑下去的时日又缩减许多。
  裴真那病秧子的模样,实在不放心把寻微托付给他,要不然宅院里老爷夫人各躺一边,成日药汤送进送出,像什么样子。看来还是穆知深好,百里决明决定想办法找他套近乎,让他过来和寻微二人相看相看。
  “什么!?穆知深是喻听秋的未婚夫?”百里决明叫道。
  裴真靠在凭几上咳嗽,从鬼国赶回来的时候淋了雨,着了凉,原本吃了预防风寒的木香丸,没起作用。他绑着青玉额带,体温高,脸颊透出些许发烧的嫣红,涂了两团薄薄的胭脂似的。面前摆着小案,搁着一碗白米饭和几碟素菜。
  他握着筷子,温声道:“穆家大郎与喻娘子早已订了婚约,只等择婚期了,前辈还是另寻良人吧。”
  百里决明十分泄气,看来寻微还真只能嫁给裴真了。
  裴真从床边拿起一叠黄纸,递给百里决明,“按着宗门的规矩,我应当如实禀告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奈何身子不爽利,不知可否能请前辈代劳?”
  “谁定的规矩?麻不麻烦!”百里决明心烦。
  “无渡大宗师。”
  “这老儿,人都死了还给我找麻烦。”百里决明骂骂咧咧。
  “前辈……”裴真斟酌着开口,“谢宗主的话儿,前辈可曾考虑过?”
  “什么话儿?”
  “宗师通讯仙门你是恶鬼。”
  “嘁,那个忘八的胡言乱语你也信?”百里决明摆摆手,“不可能。无渡是什么人我知道,天底下谁都有可能害我,他和寻微绝不可能。”
  裴真垂下眼眸,长长眼睫遮住眸子里的担忧神色。师尊总是这样无条件地相信他,他说什么,师尊就信什么,从来不需要验证,也不需要怀疑。师尊从来不曾想过,他天真可爱的小徒儿会欺瞒他,蒙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