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56节
  师吾念敲了敲他的脑袋瓜,“拼什么拼,动脑子。”
  百里决明捂着脑袋瞪他,“你敲我头!”
  师吾念又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多弹几下,变聪明点儿。”
  这一下简直把百里决明敲懵了,死了五十八年,百里决明还没遇到过敢敲他脑门的人。师吾念没搭理他,仰起头一寸一寸地摸房顶,穆家堡的建筑和普通的江南宅院不一样。这个家族是几百年前随着衣冠南渡从北边迁过来的,侨居江南,依旧保留着他们原来的建筑习惯。高门大户,厚墙深院,黑石垒砌,分明是个宅子,却建得像个屯兵的堡垒。穆氏原籍匪徒肆虐,府宅屯丁守卫门户,府院大墙与城墙一般,大门的千斤闸一关,这就是个坚不可摧的小城池。
  兴许会有一些机关,师吾念想,若匪徒入侵家宅,尚有后路可退。
  果然,手掌一定,他摸到一块四四方方的硬铁。屈指敲了敲,是空心的,后面有路。顺着边缘探了探,没有找到开门的机关,又使劲儿推了推,推不开。
  师吾念往后退了点儿,道:“这里有道暗门,义父,你用业火熔了它。”
  “还真有门!”百里决明觉得稀奇。
  百里决明正要发力熔铁,铁门后面忽然“咚咚”响了两声。
  “里面有人!”百里决明讶然道。
  “穆知深他们么,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了?”师吾念凝眉。
  百里决明使劲儿拍了两下铁门,大声喊道:“后面的,退一退,老子要轰门了!”
  吊床另一头的初一大吼:“郎君,它们要上来了!”
  扭头一看,好几个无骨人已经登上了石梁,扭曲的怪脸几乎能贴上初一的面门。初一把几只无骨人踹了下去,立时又有几只补上空位。与此同时,铁门后头喀嗒一声,似是门后面的人开了锁,铁门打开,一条垂直的甬道通往上方,可能是穆家堡的烟囱。定然是穆知深他们,百里决明心头一喜,打头爬进了里面,扭头接师吾念进来。
  初一和初二跟着进来了,立刻把铁门关上,外头无骨人死命撞门,砰砰作响。这帮人没有骨头,力气却极大,初一初二和百里决明叠罗汉似的抱在一块儿,一同死死压在门上,门被砸得哐哐响,百里决明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
  “义父,掌灯。”师吾念的声音传来。
  风灯没了,只能仰赖百里决明的掌心焰照明。百里决明努力翻了个身,腾出一只手点火。火焰嗤地一声燃起,黄油油的光照亮眼前方寸大点儿的地。百里决明一下吃了惊,目瞪口呆地道:“我的乖乖,穆家太有钱了吧。我以为你已经够有钱了,原来穆家比你还有钱,敢情这世上只有我是穷鬼。”
  这是条完全直立的通道,方方正正,约莫是穆家的烟囱。这烟囱贼宽敞,并排能站俩人,里头架满了金条,穆家的烟囱竟然是用金条做支架固定的。
  师吾念的脸色似乎很难看,虽然他戴了副面具,百里决明仍是感受到他身上阴沉的气场。行走到如今,百里决明还没见他变过脸色,方才被无骨人围困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凝重。
  师吾念摸了摸壁上的金砖支架,“这是我的金子。”
  “哈?你的金子为什么会在这儿?”百里决明问。
  话音刚落,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两个人一同抬头往“烟囱”深处望,泥金色的光晕尽头,一团黑漆漆的头发有呼吸似的涨涨落落。
  你大爷的。
  百里决明瞬间明白了,这里不是穆家堡的机关暗道,而是鬼母的鬼域。鬼母在穆家鬼堡里构建了域中域,把师吾念和鬼侍挖出的通道搬到了这里。
  “初一,快开门。”百里决明悄无声息附上墙,似是害怕惊扰了尽头那团头发。
  “为什么?”初一还没有明白过来。
  “开门。”师吾念也下令。
  初一不问了,手肘拱了拱还趴在他背上的初二,初二忙攀上另一边的墙壁。初一跪起身,没有百里决明和初二挡住视线,他也看见尽头那团头发了。
  无骨人还是鬼母,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无骨人。
  初一的脸白了,一手抓住门闩,“我要开门了。”
  大家绷紧身子,准备迎战无骨人。就在这时,无数细如牛毛的发丝接连闪现在光晕之中,根根交叉相错,如同蜘蛛吐出的蛛网。金红的光芒流淌其上,映现出刀刃一般的冷光。几乎是瞬息之间,连百里决明都没有反映过来,初一和初二被发丝绞杀,锋利如刀的发刃切割了他们的肉身,初一眸子缩成了一根针,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初二的躯体碎裂成块。
  离窍前,初一用尽最后的力气打开铁门,嘶声大吼:“逃!”
  速度太快了,就连百里决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动个屁脑子,爷拼了!”百里决明扑向师吾念,将他抱入怀中,两个人同时下坠,发团中伸出无数头发,向他们袭来。地煞火瞬息发动,高温气幕笼罩了他和师吾念,师吾念感受到了师尊怀抱外面的炙热,几乎要蒸熟他的脊背。
  所有利刃一般的发丝在地煞火中断裂,与此同时,师吾念转身,抽出弩机,对着鬼母发射弩箭。百炼金短箭长啸而出,穿越百里决明的地煞火气幕,凛冽的金光突破发网间的缝隙,没入发团中央。汹涌的发丝起了浪一般,鬼母似乎哀嚎了一声,所有头发收缩回退。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一同坠下甬道,铁门在他们通过之后立刻关闭。鬼母的鬼域已经笼罩了鬼堡,空间断裂破碎,石梁雕栏在空中漂浮。他们下坠,门后面的空间已经不再是那个爬满无骨人的屋子,他们在空间与空间的裂隙之中,黑暗广大而森严,周遭无数屋子、长廊、甬道拼贴在一起,麻花一般逶迤扭曲。空间的碎片犹如块块粼粼发光的玻璃闪过眼前,他们看见了在甬道中行进的穆知深喻听秋和另一拨鬼侍。控制不了方向,他们离穆知深那队人越来越远,径直坠入了下方的黑暗空间。
  脑袋后头撞了一下,脊背落上了实地,百里决明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了好几声,看来是断了。暂时动弹不得,只能歪在地上死尸似的挺着。师吾念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百里小叽从他的领口掉出来。小鸡崽还晕乎着,立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打眼瞧见百里决明,又气汹汹地跑过来啄他。
  百里决明怒道:“这破鸡疯了!再啄爷烧死你!”
  师吾念忙把小鸡抓住,笼在手里不让它动弹,“义父,你怎么样?”
  “管好这疯鸡我就没事儿。”百里决明郁闷地揉脑门,“它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进鬼堡就拼命啄我?”
  捏起小鸡放在眼前瞧,绿豆眼儿,鸡蛋糕似的小身子,和往常没什么分别。就是这脾气变得无比暴躁,一瞧见百里决明,眼睛冒火似的,小喙张张合合,不停“叽叽叽”。百里决明觉得它可能在骂“王八蛋”、“臭傻驴”之类的脏话。
  师吾念揶揄道:“义父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寻微娘子的事?”
  执起百里决明的手,擦了擦他的掌心,百里决明会意,掌心嗤地一声烧起了火。周遭是一处狭窄的石砌通道,两壁插着已经熄灭的火把。这里约莫是穆家的地堡,穆氏先祖长眠此处。
  “我们好像跌进了地堡。”师吾念道。
  借着火光,低头看百里决明,之前打斗百里决明放了火,上半身的衣裳被缭绕的火焰烧得差不多了。他白皙的胸膛和手臂落入师吾念的眼眸,身条紧实,骨肉匀称,上面爬上了些百里决明的恶鬼纹路,六瓣莲心的红光若隐若现。
  红光出现,意味着师尊受伤了,伤得不轻,六瓣莲心在修复他。师吾念的眼眸黯淡了些许,他想着他长大了,可以保护师尊,却总是让师尊保护他。放下小鸡崽,解开领口的金钮子,将一边衣裳扒拉下来,露出洁白如玉的肩膀。
  “你干嘛!”百里决明惊了。
  师吾念将颈脖子凑近百里决明的嘴,“义父不是要喝血才能好么?给你喝。”
  “喝你个头啊喝!”百里决明手脚并用把他推开,一面拖着伤残的身体往后撤,“我现在灵力充沛得很,不需要血也能好,横竖就是慢些罢了。”
  刚刚无意间碰到了师吾念裸露的肩膀,百里决明忙将手往裤子上擦,擦得皮破了才罢休。他这双手只摸过一个人光溜溜的肩膀,现下不小心摸了别的男人,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总觉得对不起某个人。
  师吾念看见他的动作,漆黑的眸子深了几分。
  “我这么让你讨厌么?”
  百里决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随意扯了个理由敷衍,“我不喜欢男的靠我太近。”
  “义父还是喜欢女子么?”师吾念问。
  “废话,”百里决明没有注意到师吾念话里的不寻常,“我一个响当当的爷们儿,当然喜欢女人。”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师尊怎么还是喜欢女人呢?师吾念颇有些惆怅,“那义父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百里决明除了寻微,还真没接触过什么女人。眼矬子里偷偷瞄师吾念,这厮应该不会跟裴真似的是个断袖吧?百里决明非常心烦,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他遇见的男人都不怀好意。裴真是个衣冠禽兽,觊觎他的贞操,这个叫师吾念的明面上认他作父,却又总露出些图谋不轨的苗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犯桃花的该是寻微才对,怎么全跑到他这儿来了?
  女人女人女人……不管师吾念有没有那方面的想头,百里决明非得想出个女人来,表明他是个硬梆梆响当当的真爷们儿。脑子里灵光一闪,百里决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他握拳掩在唇下咳嗽了声,道:“穆知深的小堂妹,你见过么?叫穆关关,我喜欢她那样的。”
  空气里寂静了会儿,掌心焰的光笼着师吾念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冷冽。他微微挪过目光,“是么?”
  “是啊,丰腴窈窕,婀娜绰约,深得我心。”骨头接得差不多了,百里决明拍拍屁股站起来,“之前在天都山就看对眼了,长得标致,说话也机灵,帮了她好几次来着,就想着抬回家过神仙日子,要不然我吃饱了没事干管她闲事干什么?奈何我有个不懂事的徒弟,一听我外头有人,要死要活的。”
  师吾念咀嚼着百里决明的话儿,眸色明暗不明,“要死要活……在义父眼里,寻微娘子是如此无理取闹的一个人么?”
  百里决明还嫌不够,话儿说得越来越狠,“等把寻微嫁出去,我就迎穆小娘子过门。虽则我俩年纪差得大了些,但本大爷道法高深,聘给我她不亏。”他冲师吾念抬抬下巴颏儿,“以后你就有干娘了,高兴不?”
  师吾念慢慢笑将起来,危险的笑容在唇畔涟漪一样扩大。
  “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第83章 令女(二)
  漆黑的小路长而深,两边都是肉糊糊的血墙,喻听秋觉得自己走在人体的肠子里,而她则是被怪物吞进肚腹的猎物。偶尔看得见用铁水浇筑在地里的长明灯,灯火照耀的区域刻满了清心决。这东西不知是何作用,他们研究了一会儿,觉得像个祈愿的东西。
  走了一个时辰有余,依旧没有走出这条羊肠小道。路有的时候会断裂,血泥墙体瞬间改易,一个小屋莫名其妙的镶嵌进来。从血泥墙到小屋的桐油木板之间没有丝毫过渡,泥墙和木板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更多时候小路会变得扭曲狭窄,麻花一样盘旋乱扭,致使他们不得不攀爬前进。中途还有两个鬼侍掉进了黑暗的空间裂隙,再也没有出来。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血泥似乎在减少,一个时辰以来,两壁的血泥越来越薄,有好几处显露出了黑石垒砌的石壁。
  “不,这不是一件好事。”穆知深忽然说。
  “为什么?”喻听秋问,“他们不是说沾上这泥巴就完蛋么?”
  穆知深没有直接回答,回头问初三,“谢寻微仍是没有音信么?”
  初三摆弄着连心锁,弄得满头大汗。
  “没有,不止郎君,连一哥和二哥都没声儿。穆郎君,郎君和百里前辈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吧。”
  穆知深沉重地摇头,风灯的光晕流金一样淌在他的脸侧,即使如此也无法遮掩他脸色的苍白。见他摇头,剩余三个鬼侍的脸也白了。他们是谢寻微的鬼影,仰仗谢寻微才能与尘世相连,若没有谢寻微,他们又将成为孤独的游魂。
  每一个鬼魂都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能够容身的皮囊,只有拥有皮囊才能够重归人世,才能够触摸落叶流水、风雨飘霜。没有皮囊,鬼魂便是人世的虚影,无数人从他们的身体穿过,无法交谈,无法沟通,恍若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即使是失去生命的鬼魂,也无法忍受那样的孤独。
  “你们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穆知深道。
  “什么?”初三猛地抬头。
  “我们的处境比谢寻微更加危险。”穆知深瞥向一旁,那里的泥壁中间突兀地插进了一块桐油木板,“我记得你说鬼母跟着百里前辈进来了,鬼母的术法是改易时空,时间有没有变化我不确定,但是空间的变化我们都看到了。”他用力掰开那块木板,后面是空间的裂隙,黑暗又空虚,进去里头不知道会走到哪里,“鬼堡已经变成域中域了,鬼母的鬼域笼罩了这里。她重新桥接了空间,所以石头会和木头长在一起。”
  “改易时空……”喻听秋觉得稀奇,“竟还有这样的术法。”
  “这样一来,我们的地图就没用了。”初三神色凝重。
  “鬼母用同样的方法改造了阴木寨,但是据目前看来,鬼堡比阴木寨差得很远。阴木寨至少保存了完整的小屋,让不同的小屋相互拼贴,而鬼堡里所有东西都是断裂的。”穆知深眉关紧锁,“再加上血泥在减少消失……”
  初三眸子微缩,“你的意思是……”
  百里决明因饥饿而异变的模样历历在目,喻听秋心里浮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术法带给鬼母的消耗过大,她很饿,她在觅食。”
  初三回眸看那些稀薄的血泥墙壁,稍稍贴近细细观察,上面的确有舔舐的痕迹。
  穆知深显然早已注意到了那个舔痕,“鬼母来过这里,吃掉了这里的血泥。从十步前开始,血泥墙就薄了。所以从十步前开始,我们就行进在了鬼母行进过的路线上。”
  他说完,所有人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不必穆知深说,没有鬼怪不曾听过黄泉鬼母这个名字。百里决明虽然让人闻风丧胆,好歹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物。黄泉鬼母这种东西一直是作为传说口耳相传,她什么时候死的,她的鬼国究竟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前头她窝在洞里,尚且有法子堵她,要是正面朝面碰见,还不如自尽来得爽快。
  鬼母来过这里,吃掉了这里的血泥,那么她是往哪个方向去了?他们应该朝前走还是回头?倘若鬼母和他们都朝前,他们又走得太快,他们很有可能追上鬼母。只有和鬼母走不同的方向,他们才有活路。
  穆知深示意大家不要动了,蹲下身检查地上的脚印。仔细察看了半晌,穆知深指了指后面,“原路返回,不要向前走了。”
  往来路走,大家却发现来路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鬼母的鬼域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这说明方向在鬼域里没有意义。一旦通往鬼母的路被拼接到他们面前,他们就完蛋了。
  大家都沉默了,停止了脚步,穆知深的脸色也很凝重。
  喻听秋“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这帮恶煞鬼侍有多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瞧你们这怂样。”
  恶煞都面无表情看着她,穆知深皱了皱眉,站到中间,挡住那帮恶煞的目光。他看向喻听秋,“有办法?”
  喻听秋耸耸肩,“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不如来个交换,你告诉我你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什么,我把办法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