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但偏偏,这世间存有唯一的美好,仅仅那么一丝,便足以使魔王弃甲曳兵,甘愿放弃灭世的狂想。
  那一头任东临反应过来,施展神通,迅速将任春带离潭面,眨眼间远离数十里之远,但任春依然清晰听见身后万妖齐声下跪,
  他们声似洪雷,对着潭中那郎艳独绝的少年恭恭敬敬道:
  “恭迎蛟主归位。”
  少年浑然未闻似,只是将骨伞放入少女手中,一指一指,交缠紧按。
  只听他轻声低喃:
  “若是你想,我便是魔王;若是你不想,那我,永远就是傅莲。”
  第四十九章 千喜殿(一)
  “然后呢?那仙君既没有下杀手,又是如何收服黑蛟?”
  船只轻晃,一盏明灯撑起黑暗的一角,星点般的萤虫轻盈撩动,渔翁听得入迷,见对方不说话,赶忙给他重添了茶。
  “黑蛟满身煞气,唯有无垢之物才得以化解。”
  那人轻扬斗笠,露出唇红齿白,他轻抿一口劣质的鱼腥草茶,面色却浑然不显为难,反而轻啜了好几口,似是享受。
  “何谓无垢之物?”渔翁只觉得这人说话极为玄妙,越发肯定他是从仙山下来的贵人,若能得贵人点化一句,足足抵他数十年的日晒雨淋。
  “便是清澈美质之物,那仙君以两颗琉璃珠降服了暴走的黑蛟。”
  那渔翁似懂非懂,只当自己一个俗人有幸得到贵人的点化,赶忙连声道谢。
  “不了,是我要向你道谢。”
  那人轻声一笑,隔着朦胧的水气,流涵玉润,似翠鸟弹水,那渔翁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不由得露出沉醉之色,双目茫然,同时修长的手指从他的后脑勺捻出几只偷吸活血精气的蛭魅,算是报答。
  毕竟如若不是重提往事,他还真遗漏了那一颗下落不明的琉璃珠。
  斗笠下一双凤眼觑起,暗含神光,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原来阿,紫瑶,你是打这个主意吗?
  只是滥用天谴之力,自然会受天道抑制,那颗琉璃珠已然不是听话的死物,那具相似到近乎完美的肉身,早已被另一个灵魂入住。
  一个渺小却格外坚毅的灵魂,以及一个与之血契的魔王,那便是天道最后的防线,也是对付你的最后武器阿。
  净白如玉的手掌上扭动着数条黑色的蛭魅,它们露出一圈锯齿,便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却在汩汩鲜血下肚的那一刻,瞬间蒸散成细碎的烟尘。
  是仙是魔,是邪是正,一切都还未有定论。
  “放晴了!”
  肩膀烫了一缕晴光,渔夫从如梦似幻的感觉中转醒,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好似睡了一场好觉。
  他从竹蓬下起身,和其他渔夫打了声招呼。
  江畔的芦苇依然浇湿,但天际已阴霾尽散,露出碧泓浅浅,勾勒出远山秀丽的轮廓,只见绿发华藻,点翠鸟,沾云鬓,峨峨出尘,似神女姣丽的脸庞。
  斗笠下的凤眸罕见出神。
  鱼腥草泡的劣茶,他抿了好几口,反复含着嘴底细细品味,那总能让他想起很多事。
  一面芙蓉抚水而出,剪瞳潋滟着湖色波光,那只满口谎言的少女蛟。
  年轻无知的少年仙君大半辈子都花在修道上,有一段时间还真以为自己救的是一只黑泥鳅精,按妖修的规矩要被一只黑泥鳅精以身相许,以后都得住在泥坑里。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做恶梦,一连好几天。
  再饮一口,湿泥混着草腥的气息溢满口鼻,又让他想起了一个吻,一个充满水腥气息的吻。
  【恒郎,如果你愿意助我成龙,我给你们看守山门,看个五百年后再飞升好不。】
  他知道,她讨厌阴暗潮湿的潭水,她想要到天上去,想去看群山逶迤,想去看星河流转。少女总喜欢对着星空比手画脚,说着那边要盖别宫,哪边要筑水巢,好像那已经是她的地盘了。
  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同样与生俱来的骄傲,她是一只天生灵蛟,而他是天生道种,他们注定不会停留在下界,灿灿的星河中早已为他们留有位子。
  年轻气盛的少年忍不住答应了她。他想着哪怕人妖殊途,但大道同归,又有何不可?凡人能成仙,妖蛟自然也能化龙,只要她不再让水泽泛滥、一心向善,他可以带她离开泥江,拥抱星海。
  只是后来他才知道,她是灵蛟没错,却是一只黑蛟,一只永远无法化龙的魔魅,注定于腾飞的那一刻,在天雷下魂飞魄散。
  “可以开船了,黑水泽还去吗?”渔夫兴冲冲地撑起竹篙。
  “暂时不了。”
  他压下斗笠,手上佛珠冰凉入骨,好似在压抑住什么。
  “吟江很美,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望月礁,还不急于一时。
  “望月礁设有奇异的结界,我等不敢轻举妄动,欲待蛟主定夺。”
  大殿内雾气缥缈,碧绿的萤石彷佛一片粼粼幽光的海面,四处垂有无数个点燃着蜜蜡的金盏,不时迸发些许星火,在室内蒸腾着一片卷云似的香雾,一切虚渺而空灵,如同仙境。
  时隔百年,黑水泽各岛舵主再度齐聚一堂,甚至是任家的任时生也以成人男子的样貌在阶下待命。
  在足以俯瞰众人的台阶上,那人的气息安静得彷佛一缕凝香融入了殿内的云海,
  纤长优雅的身形掩在精致异常的玄袍轻甲下,那少年公子不过十七、十八,生得极为美貌,一双秀眸似含着潋滟波光,看似澄美无暇,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令阶下的臣民胆战心惊。
  却见他睫羽低垂,好似带着沉重的怜悯,在朦胧云气映衬下,竟生得似苦海之上俯瞰众生的菩萨端丽之貌。
  “这种事就不需要问我了吧。哪怕只是一颗礁石,生在黑水泽上,就应该掌握在我手上。”
  精致的鳞袍不时在光影间折射出金属般的冷意,这样的美丽太过锐利,似绽在刀尖上的花,独艳中又映衬出万物凋零的残忍。
  少年说话慢条斯理,听在那人耳底却似是凌迟。
  不单单是少年殿主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还有在那妖蛟的外衣下,包裹着一颗狡诈狠毒的人类之心。这个集人妖大成的半妖不需一年半载,就把黑水泽的人妖两派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上,将整片沼海彻底纳为己有
  没有人知道,原来尘封百年的千喜殿就藏在海底一只千年大蜃妖的腹中,它口吐云气,便能幻化出无数雾台蜃楼。蜃妖是依附黑蛟的存在,他汲取其灵气为生,是黑蛟最忠诚的仆从,在胧姑消失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更别说命他打开蚌壳,再现出千喜殿。
  所以当大蜃妖出现在少年公子面前,他的身分已不言而喻,本来存有异心的几家人修纷纷闭嘴,宣示蛟主归位。
  任家就更不用说,他们世代忠于黑蛟,又怎能不认出自家主子?只是任时生那虔诚卑微的模样还是让几家人修颇为不齿,觉得他过于谄媚,有愧于合修大能的身分。
  任时生自然不会去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任家已经走错了太多步,此时再容不得半分差错。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天差点毁灭沼海的魔王,此时正坐在独一无二的龙座上,嘲笑着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
  其实真说起少年是人是魔是妖,任时生一时半晌也搞不清楚。但他知道,就算如此,少年也和以往那些不问世事、一心化龙的黑蛟不一样。
  这只半妖有着妖的力量,却又还有人类的渴望,一只掌控权力的妖会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任家迟早会被他生吞活剥……任时生只希望躺在后殿的少女能快点苏醒。是的,那个叫唐萤的女修,他完全错估了她的价值。
  任時生稍稍抬眼,龙座上的少年依然美貌澄澈,宝甲璀璨,只是不时睫羽低垂,偶而眨眼,好似在遮掩什么。
  是魔气。
  被封印的魔王正蠢蠢欲动,只因唯一牵绊住他的存在依然昏迷不醒。
  那天唐萤虽成功封印住了傅莲的魔王半身,但也因此境界大损,金丹近乎濒临破碎。为了救回少女,傅莲以半妖姿态接受了万妖的拥戴,并找到了尘封于海底的千喜殿,
  他解开了黑蛟的传承,却没有急着修炼,而是立刻将千喜殿的宝库挖地三尺。
  仅此一颗能涵养神识的五彩蚌珠,一整座花费千年才能长成的血玉珊瑚,沼海自诞生以来的精华全通通送入少女的口中,将唐萤半碎的金丹硬生生养到金丹中期。
  但唐萤依然没醒过来。
  她躺在历代蛟主的寝殿内,周围有蚌女和鳅姑们服侍,只待她一醒来,就告知蛟主。
  但唐萤没醒来,她一日不醒,少年身上的魔气就更重,不断叫嚣着要毁灭这个无趣的世界。
  任时生想到哭闹的爱女,只觉得头更痛,但就好像嫌他头怎么没痛炸似,突然有人入殿传令:
  “青谷狐主颜夕求见蛟主。”
  第五十章 千喜殿(二)
  小小一簇的琼花,娇软似雪,细腻胜玉,从花瓣到枝株都泛着银水流波之色,当真是琉璃佛花,唯有中心轻盈膨抽着奇艳的芯芽,
  然而在少女下一个轻呼间,花瓣碎落,连株带根化为融雪消散,再往地下一探,毫无半丝扎根痕迹,彷佛至始至终都不曾存在。
  敖湘还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昙花,不过喧哗取众之物,在蜃妖用云气造出的幻境很常见,快收起那种没见识的蠢样。”
  那人不屑一顾,敖湘却完全听不下去,不是她没见识,而是眼前一切实在远远超出常见。
  不是一朵昙花,是成千上百凝霜软雪,在云气飘渺间,日色的烟光丝丝缕缕,把这片琉璃的花海浸染出一片红紫澄金,当真美不盛收。
  无数瑶台蜃楼便凌空而建,好似与人间隔着一片虚幻的云海,偶而蜃妖一个吐息,半空楼阁便悄然显形,佛居极乐之地不过如此。
  “不愧是千喜殿,但殿终究只是殿,蛟终究是蛟,又怎能与龙宫媲美。”
  一身红色正袍随着云气卷起,好似闯入仙境的一簇野火,端得是桀傲不逊。
  颜夕头竖青玉宝冠,玉面刻有狐妖至高的九尾纹,昭显其高贵的身分。俊美异常的男人有着生来多情形状的眉眼,而薄情的唇片浅浅一挑,便能勾魂摄魄。
  敖湘听颜夕冷嘲热讽一番,知道这个傲娇狐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心下不由得一暖,但想到一会要面对那个病娇疯子男配,又不禁心下一沉。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他们从南海重返黑水泽,原先计划合纵连横,说服沼海各家围攻名不正言不顺的傅莲,却不想瀛岛一夜覆没,瀛鳌一族全灭,敖湘彻底成了一穷二白的可怜孤女。
  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发现如今黑水泽俨然是一颗无缝可钻的鸡蛋,一趟忙得死去活来下来,非但没能翘掉一瓦一砖,还好几次差点被人当作可疑份子,就要被直接活捉上缴。
  颜夕虽是青谷的狐主,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落了水的狐狸讨不到好,黑水泽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买异地狐主的帐。所以敖湘做为最后一只瀛敖,身分弥足珍贵,不少场面都必须敖湘出来说话。
  “他不过百龄不到的幼蛟,还是一只被玷污的半妖,沼海各岛看在黑蛟血脉上暂时臣服于他,但多的是守株待兔、伺机而动者。瀛敖无故灭族,他定要给出交代,到时你紧咬着这个不放,随意要哪处封地作补偿都行,但其中一定要求封望月礁。”
  “该怎么做我知道。”
  大概是敖湘有气无力的样子令人担心,颜夕难得收起高傲,俊眉微蹙道:“有什么不满回去再说,这里可不是瀛岛,万不能任性,眼下先找一个能卷土重来的青山,之后便不愁没柴烧。”
  听男人随口安慰了两三句又扯回正题,敖湘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颜夕。
  都说了狐妖擅长魅人,这颜夕绝对是个中楚翘,时冷时热,时阴时晴,有时候她觉得对方不屑一顾,但偶而透露出的温柔又令人心动不已。这样来来回回,敖湘都快怀疑自己是一个受虐狂,任人这样呼来唤去。
  敖湘自顾自地摘下一处昙花,看着它在自己手上化作融雪烟云消散而去,心中却始终一股难驱的郁气。
  来到千喜殿前,二人就有矛盾,颜夕一开始的主意竟是让敖湘下嫁给傅莲!唯一仅存的纯血瀛鳌嫁给混血的黑蛟,某方面来说已是下嫁,傅莲和他身旁人有点脑子都不会拒绝。这样不花一兵一卒,敖湘便会是沼海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但敖湘彻底被激怒,傅莲这种时下最流行的病娇痴情男配从头到脚都戳她雷点,他满心满眼只装着女主唐萤,更别说原主最后的结局是凄惨地死在他手上,她是疯了还是斯德哥尔摩才会去倒贴这种专一的疯子。
  在敖湘近乎寻死的威胁下,最后算是颜夕心软了,退而求其次,以补偿为名要来望月礁即可。敖湘虽心有不满,但面对崩坏至此的剧情也无能为力,也就暂时听从颜夕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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