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如今看骆琲这错愕的形色,钟意便明白了,对方估计还以为之前的小北山之行又是一次无功而返,与骆琲先前追逐佳蕙郡主般,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有些话,钟意也不是自己不能说。——更何况,真从下人嘴里说出来,还指不定更奇怪呢。
  “今日王府来了人,邀了舅母与我下月初八去林府赏花,”钟意笑得随意,“这些东西,该是王妃娘娘的赏赐吧。”
  怔忪片刻,似乎是这时候才回过味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骆琲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也霎时如清晨初生的雨露,在日光下片刻间便散了个干净。
  在燕平王府来人的衬托下,他会试上榜的喜气显得是那般的无足轻重……而挖开表面这一层浮欢,深析其中的根由,不过只是因为他们府里又成功地送出去了一个姑娘。
  一个涉世不深、心智懵懂,在未及笄的年华里本该是由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护在身后、好好地娇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骆琲突然觉得一切都又索然无味了起来。
  他并非平生第一次认命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但不论经历过多少回,再来一次,他都还是会忍不住打从心底地深深厌恶起自己的无能来。
  ————
  三月的细雨滴滴答答地敲落在白玉石阶上,不大,就是一点毛毛雨,反反复复,滴滴答答,下得不成气候,但也无故惹人心烦,弄得裴度快走了两步,还是不耐地接过了身后亦步亦趋的宫人侍候着的伞。
  “这时节都是这样的,”燕平王妃看到宣宗皇帝脸上与他往年对着这雨时一般无二的神色,忍不住微微一笑,怀念道,“临入夏时的春雨总是这样腻歪,要下不下的,烦人的紧……不过,这倒也像陛下。”
  裴度忍不住微微侧目,看那神色,应当是在无声地询问这雨如何就与他“像”了。
  “这雨十年如一日地惹人烦,”燕平王妃毕竟年纪上来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笑起来时,虽然依稀也还仍有当年名满洛城的风华,但到底不是当初的碧玉年华了。容颜老去,美人不再,但那份岁月积淀出的沉稳大气,说话时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温婉气度,让她即使是在与人顽笑时,都不显得轻浮失态,反而别有种长辈对小辈的亲昵亲近,“就如陛下十年如一日地厌烦它,不是么?”
  裴度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了少许,脸上的沉凝之色淡下,眼角眉梢都多了份少年人的轻松写意。
  虽然没有开口接什么,但至少从方才那种压抑沉郁的氛围里解脱了出来。
  燕平王妃细细看过身畔人的脸色,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宣宗皇帝这孩子,也是燕平王妃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
  他心性如何,燕平王妃再是清楚不过了。
  今日自己这话不开口也便罢了,若是起了头最后却没有说开,怕是免不了要伤感情的。
  其实今天这时机挑的也不好,今日是先元后傅氏的忌辰,傅氏故去时,先帝的帝陵还未建成,傅氏的棺木便先只草草地安置在了北邙山的一僻静处。
  待得帝陵初建成,百官请命让元后棺陵归位时,先帝又多次按下不表,再后来更是直言百年后不会与元后合葬,还早早地将贵妃骆氏的棺椁迁到了自己的帝棺之侧、帝陵之内。
  而后身为太子的裴度登基为帝,也没有对他父皇生前所为妄加更改什么,只下令让人将傅氏的棺陵重新修缮了一番,给元后单立了个皇后冢。
  现在他们就是刚拜祭过元后的陵墓下来。
  燕平王妃本不欲在这样的日子多说什么,可那件事也确实如她心头梗着的一根刺,说着不碍事不碍事,便真快要自欺欺人地认为不碍事了……拖了那般久,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竟然也拖了两年多。
  再不开口,怕是真要拖到泺儿迎长宁侯府那姑娘过门了。
  想到那场景,燕平王妃倒不至于说真有多膈应,但到底心里别扭的慌。
  “说来不怕陛下笑话,前阵子泺儿竟然跑来与臣妇说,”燕平王妃细细瞅着身边人的脸色,缓缓道,“他遇着了一个小姑娘,才见了人家一面就惦记上了。”
  第15章 妻贱妾贵
  裴度脚步微顿,然后又一脸平静地继续向前,微微笑道:“这是好事,他既看上了,叔母难道还不愿意给他娶不成?怎么,是那姑娘的出身不行?可是要朕先帮他在叔母这里说说好话?”
  “哪里至于劳动陛下,”燕平王妃笑得无奈,“陛下也知道的,泺儿那孩子,从小就主意正,他长这么大,臣妇还真没见过他因为喜欢什么而巴巴地来向臣妇讨,他难得开口,臣妇自然是得应了他去,只是……”
  话到嘴边,燕平王妃又不免欲言又止了起来。
  裴度微微皱眉。
  燕平王妃看得心里一咯噔,知宣宗皇帝最是厌恶旁人搞弯弯绕绕、话里有话那一套,事到如今,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燕平王妃的心神倒又平静了下来。
  “不瞒陛下,前个月臣妇去长宁侯府拜见两国大长公主,出来时,府里的大夫人将臣妇拦了过去,”燕平王妃淡然道,“话里话外透露的,似乎是想让臣妇来帮忙探探陛下的口风,看能不能让傅三姑娘入宫的意思。”
  “这不是胡闹么?”裴度听得眉头大皱,怫然不悦道,“敛洢不是早便与临知有了婚约么?大舅母这犯得什么浑,怎么还动起让她入宫的念头来了?!”
  两国大长公主与老长宁侯共育有三子两女,长女便是已故元后傅氏,也就是裴度的母后,是而论亲缘辈分,裴度得称长宁侯府的大夫人一句“舅母”。
  燕平王妃在心里冷冷一笑,心道犯浑的怕不是长宁侯府的大夫人,而是府里那位娇小姐。
  “说是有婚约,其实也不过是当初话赶话地硬凑成一对的罢了,”燕平王妃平静道,“以臣妇拙见,这些年二人如平常兄妹般来往,看着倒也没生出来多少情意,如今临知心里又另有所属,倘若日后真成了婚,怕是免不了要让傅三姑娘受些委屈的。”
  “不如趁着各自年纪小还来得及,干脆先断了这门玩笑般的婚事,让彼此都有机会再好好地挑拣挑拣。”
  “朕听叔母这话音,怕不是傅家想让女儿入宫,”裴度听罢,忍不住淡淡挖苦道,“是你们燕平王府不想娶人家了吧!”
  “不敢欺瞒陛下,燕平王府确有退婚之意,”燕平王妃淡淡道,“但臣妇再如何,也不敢在陛下面前编排捏造、无中生有。”
  ——燕平王府想退婚归想退婚,但傅家人想把女儿送入宫的主意,可不是他们燕平王府逼着对方生出来的。
  “说句出格的,这男女婚姻,终究是女孩子要看的更慎重些。”燕平王妃作苦口婆心状,“说心底话,泺儿就是再喜欢旁人家的姑娘,纳进门做个妾便是了,了不起也就是一个侧妃,王府又不是纳不得,又何苦臣妇专程提这一茬,来惹陛下不高兴呢?”
  “还不是想着他袅姨当年命苦,只留下这么一个丫头便去了,不忍心叫傅三姑娘婚后在王府里受委屈,这才想着让臣妇出面来做这个毁诺背信的恶人。退了婚,对外就说是泺儿生性放荡,配不上她,让傅家再好好地给她寻个合心意的郎君去……至于为何想傅三姑娘入宫,那陛下可问错人了,得要去找长宁侯府的夫人太太们才是,臣妇也只是个传话的。”
  傅敛洢的母亲傅袅,师从宓羲圣手一脉,裴度幼年时曾犯过一次时疾,其时颇为凶险,几次命悬一线,是靠着当时的傅袅挺着个大肚子临危不乱坐镇东宫,这才救回来的。
  只是裴度是救回来了,傅袅却因为操劳过度心神亏损,三月后临产时下身大出血,连诞下的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便殁了。
  因这一遭,从长宁侯府到裴度,对傅敛洢都有种发自心底的愧疚,裴泺与傅敛洢两人所谓的“婚约”,说到底,是当年众人为了给思念爱女、哀毁过度的两国大长公主逗趣,话赶话地把两小人硬生生凑成的。
  如今两国大长公主那边倒不难说,傅敛洢对裴泺无意,且是他傅家的女儿对这桩婚事失礼在先,就是真闹到两国大长公主面前,燕平王妃都不怕什么。
  真正难为的,反倒是宣宗皇帝这边。
  燕平王妃有时候想想,真是既忍不住恨傅家那姑娘做的太明显,一点面子也不给泺儿和燕平王府留,又人不禁恨她做得还不够明显,怎么有的人就能一点也没反应过来呢。
  但这层窗户纸偏偏还不好由燕平王妃来戳,真让她来开口点明傅敛洢对宣宗皇帝的那点小心思……那话真是好说不好听了。
  燕平王妃春秋笔法,没有对长宁侯府为何想送傅敛洢入宫作任何评价,只简单陈述,然后便是剖开心扉与裴度谈了退婚一事于燕平王府的利与弊。——不过她话说到如此地步,裴度再回不过味来的话,那就是个傻子了。
  很明显,这婚事不仅仅是燕平王府不想娶,且是连长宁侯府都本也不愿意嫁。
  裴度这次沉默了很久。
  “自文宗朝间起,傅家已经出过三个皇后了,”良久的沉默之后,裴度才神色复杂道,“文宗皇帝的承仪皇后,成宗皇帝的贞顺皇后,还有……朕的母后。”
  先哲宗皇帝的静淑皇后。
  虽然让裴度自己来看,都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母后的身上,有哪一点真的符合“静”,又在哪个时候真的曾贤“淑”过了。
  “叔母不妨与大舅母直言,”裴度目视前方,脚步不停,神色平静道,“朕已无意再让傅氏女入宫。”
  “陛下顾虑的是,”燕平王妃点了点头,也语气淡然地委婉提醒裴度道,“只是以傅三姑娘的身份,要母仪天下本就欠了些,陛下若是不介,真收入宫中也无妨。”
  这次裴度连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直截了当道:“袅姨当年为救朕而亡,这十余年来,朕视敛洢如亲妹,断没有要她入宫做小的道理。”
  燕平王妃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为的是方才听到的那句话里是真的连半点男女之情、旖旎之意都无。
  燕平王妃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碍在胸口凝滞了好些年的躁郁一扫而空。
  一行人在山脚分作两拨,裴度一言不发地回了慎思殿,屏退宫人,召了藏在避人处的暗卫来,吩咐人去查证了燕平王妃所言。
  在慎思殿里从半上午批奏章批到掌灯时分,暗卫才匆匆地将裴度想要的东西报了过来。
  翻第一份密报时裴度的反应尚算平静,毕竟他心中早有猜测:在燕平王妃大张旗鼓地为裴泺相看各家贵女,甚至定下林、杨两家嫡支的姑娘为侧妃,而长宁侯府对此毫无反应时,裴度心里便已然有了隐约的预感。
  ——傅敛洢生父不知,生而丧母,只为这两点,怕是洛阳城大半世家贵妇在相看儿媳时第一个便将她剔了出去。
  这是长宁侯府再如何宠爱她都无法弥补的缺处,甚至说得上是长宁侯府的一桩心病。
  也无怪当年众人想让两国大长公主开心,生的第一个主意便是给傅敛洢凑了个好郎君。
  所以严格来说,傅敛洢的出身并不能算好,而燕平王妃近乎于明示着为裴泺定下的侧妃又是两位名门贵女。妻贱妾贵,本就是乱家之象,而燕平王妃如此作为,长宁侯府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这时候,裴度便隐隐回过味来,怕是当年的婚约是一帮子闲人乱起哄,真正事关的两家反倒是兴致缺缺。
  既如此,翻到长宁侯府早便有意送傅敛洢入宫选秀的密报资料时,裴度的反应自然是平平了。
  这样也好,裴度把第一份密报快速地翻到底,合上扔到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不论傅家怎么想,两边都不愿意结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或是因二人脾性不合,或是两边纯粹为了避嫌……其中缘由裴度反正也懒得深究了,既两边都不愿意,他自然更不好做那乱点鸳鸯谱的“月老”,这婚事退了也就退了吧。
  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翻开第二份密报后,裴度打眼看了两句,眉头突然深深地拧了起来。
  “承恩侯府的表姑娘?”裴度盯着密报上的那行字,像是突然不认识了般,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神色莫测地问道,“承恩侯府里有几个表姑娘?”
  暗卫不敢懈怠,忙将钟意的相关讯息流利地背了一遍。
  这一回,裴度沉默的比方才听燕平王妃侃侃道完退婚事由后还久。
  暗卫心惊胆战地垂头跪在慎思殿的汉白玉上,等得久到心里都忍不住起了抬头偷看两眼的念头。
  “怎么就看上她了呢,”裴度也没心思再往后翻了,深深地拧起眉头,语气里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两个何时凑到一起了……”
  不就是三月三的时候在小北山碰到过一回么?那时候看俩人的模样应当还是第一回见,往前也没什么交结,怎么就能惹得裴临知念念不忘,还专程跑去燕平王妃面前开口求娶了呢?
  更何况,那天见面的时候,裴度自己也在场,他可没看出来裴临知当时起了多大的心思啊?
  不过是三分客套三分疏离三分彼此心知肚明的敷衍,以及最多一分,对美色的欣赏。
  但能得裴临知那般看待的女子可太多了,身为天潢贵胄,天之骄子,他们见过的美色不知凡几,以裴度对他这堂弟的了解看,裴临知当时的反应,可确实没多么稀奇的。
  这可离燕平王妃方才与裴度描述的“才见了人家一面就惦记上了”差的有些远了吧。
  “据说世子爷是一见钟情,”暗卫却以为裴度是在发问,赶忙诚惶诚恐地答道,“三月三时候在小北山见了那位表姑娘一面便把身上的同心佩送了出去,之后过了七八日,燕平王妃便派了两个嬷嬷带着赏赐过去了。”
  裴度冷着脸,半晌没说话,就在暗卫以为裴度已经没什么好问的,打算识相退出去了的时候,裴度才又冷不丁开口,面如寒霜道:“等等……你所说的同心佩,是什么送出去的?”
  暗卫愣了愣,裴度问的这些第二份密报上是都有详细记载的,只是他也不敢这般与皇帝说,只问什么答什么道:“消息无误的话,当是在三月三或三月四这两日之间……承恩侯府的表姑娘下山时身上便带了世子爷的同心佩。”
  “不错,可真是厉害,”裴度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缓缓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冷笑容,静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调里隐约带了三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咬牙切齿,意味不明地感慨着,“不愧是骆家的女人……才一天的时间……真是名不虚传。”
  第16章 成见
  三月三那日在小北山上,等到大雨稍停后,裴度见着了刻意来堵他的佳蕙郡主,佳蕙郡主说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的废话,另加一些在裴度听来相当的不知所谓、不合时宜、以对方的身份也本就不该说出口的逾矩之言。
  裴度当然是冷言冷语果断拒绝,之后看雨势稍止,不想再与对方纠缠,干脆就连夜下山回了宫。
  也就是说,三月四的时候,裴度并没有再见过承恩侯府的那对表兄妹,也不知对方下山时是哪般模样。
  比方说,有没有你侬我侬、依依惜别、含泪作别的矫揉造作之景。
  暗卫偷偷觑到裴度脸上那愈发阴晴不定的神色,吓得小腿肚都隐隐要抽起筋来。
  “去,”裴度捏了捏眉心,冷着脸道,“把先前朕收到玲珑阁里去的选秀名册拿过来。”
  裴度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倚仗着自己尚且有三两分姿色便妄图飞上枝头、攀龙附凤的卑贱女子,如此地不知廉耻、如此地没有规矩……实在是不值得让他为之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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