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她兀自考虑着事情,跨过门槛。
  突然,姜云琛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晏晏,我喜欢你。”
  赵晏脚下一绊,亏得身手敏捷,才没有摔倒。
  姜云琛正待扶她,被她不着痕迹地错开。
  赵晏对他的言语恐吓充耳不闻,径自拾阶而下。
  淡定。
  绝不能被这种不要脸的行为击败。
  两人各自登车,但赵晏的动作慢了半步,等姜云琛进入他的辂车,消失在视线中,她轻声道:“陆公公。”
  陆平小跑着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赵晏认真道:“回头传医官过来,给太子殿下请个平安脉。”
  她怀疑他脑子出了点问题。
  若不然,这个人也太可怕了,为了对付她,竟甘愿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忍常人所不能忍。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不觉得瘆人吗?
  陆平见太子妃表情微妙,似乎有难言之隐,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昨晚太子第一次走出来时那副表情,以及今早耳闻目睹,先前隐隐约约的猜测终于坐实。
  ……太子年纪轻轻,居然就不行了。
  第32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云琛余光瞥见陆平跑去赵晏那里, 然后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医官”、“平安脉”之类的字眼,旋即,陆平返回,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心中一紧, 问道:“怎么,太子妃身体不适吗?”
  “没……没有。”陆平迟疑了一下, 鼓起勇气道, “娘娘是……是想请医官给殿下瞧瞧。”
  姜云琛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明白过来。
  若在以往,他定会觉得赵晏是看他形容憔悴、关心他的情况,但经过昨晚开诚公布,她坦言不再喜欢他之后, 她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
  怀疑他不正常, 甚至十有八/九染了脑疾。
  他本想哄她开心,告诉她其实自己对她颇具好感, 让她忘记和离的事。
  不就是叫她的乳名、表白心迹吗?怎么落在她眼里, 反倒成了他病得不轻?
  简直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不忍也得忍。
  这时候与她争论,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心知理亏, 唯有保持沉默, 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陆平见太子无言以对,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同情之余,安慰道:“殿下且放宽心,尚药局的两位老奉御医术精湛,定能治愈您的……”
  “闭嘴。”姜云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低声威胁道, “你再敢说一句,孤就把你扔去掖庭宫。”
  好个陆平,居然也认为他有病,需要医治。
  真是反了他了!
  陆平忙不迭噤声,默默叹了口气。
  虽说这事确实有损尊严,但讳疾忌医可不成。
  本着直言劝谏的心态,他苦口婆心道:“殿下,奴婢去掖庭宫不打紧,可您该为太子妃娘娘和未来的小皇孙考虑……”
  姜云琛一个幽冷的眼刀飞过去,不再理他,令车驾启程。
  他平时果然对陆公公太好了。
  导致这厮不仅认为他有病,还怕他传染给赵晏和……尚且不知道在何处的小皇孙。
  敢情陆平是觉得,等到他与赵晏的孩子出生,他的病还治不好?这得是什么终身顽疾?
  但没由来地,他胸中的郁结却舒缓了几分。
  “小皇孙”三个字,如同一种莫可名状的憧憬,让他整颗心蓦然变得柔软。
  也罢,只要赵晏高兴,他背个黑锅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今之计,是先阻止和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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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晏登上翟车,一路四平八稳驶向紫宸殿。
  进入殿中,帝后端坐上首,礼官们早已就位,赵晏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没有流露出任何异状。
  她顾念帝后长久以来的恩情,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事、损害皇室颜面。
  但皇帝与皇后还是一眼看出了端倪。
  姜云琛和赵晏在人前都是极其端得住的性子,但若凑在一处,即使并肩而立、各自不语,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交缠碰撞的气场,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泾渭分明,平静得甚至令人感到蹊跷。
  事出反常必有妖,新婚之夜,一双新人恐怕并未安稳度过。
  仪式结束,皇后将太子和太子妃引至凤仪殿。
  赵晏是这座宫室的常客,以前姜云瑶有事没事就喜欢往皇后身边跑,还总要带着她。
  起初面对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她颇有些拘谨,像个婢女一样规规矩矩侍立旁边,皇后却吩咐宫人拿零嘴招待她,让她和姜云瑶坐在一起,亲自教她们写字作画,给她们讲地理志。
  这些年,对外虽是尊卑有别,但私底下,皇后待她和姜云瑶几乎如出一辙。
  赵晏不觉放松些许,收起在紫宸殿的端庄肃穆,开门见山道:“娘娘,臣女有事禀报。”
  她换回昔日的自称和语气,希望皇后能够顾念过往情分,准许她与姜云琛和离。
  三叔交代之事,虽然皇帝不在场,但说与皇后也无差。据她所知,皇帝时常会与皇后策论政务,征询她的意见。
  世人皆眼馋皇后命好,她却打心底里羡慕她与皇帝的感情。
  皇后似乎早有预料,略一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姜云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想制止她,却又不能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只得向皇后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晏才不管他挤眉弄眼,自顾自道:“去岁中,臣女的叔父携弟子们游学,偶然发现临川王在剑南道活动的痕迹,按说他身为臣子,无权窥伺一位亲王的行踪,但临川王的手下暗中离开益州,深入安南都护府的管辖领地,叔父心生疑窦,便越俎代庖,派人悄悄跟了去。”
  高皇帝荣登大统之前曾是藩王,开府益州,临川王生长于斯,益州堪称其半个故乡。
  去年,临川王借口益州气候宜人、适合养病,回到高皇帝曾经的王府暂住,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若涉及安南都护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安南都护府的辖地,曾经属于一个叫做青奚的西南小国,高皇帝起兵时得其鼎力相助,还令先帝迎娶青奚公主、即今上和广平王的生母沈氏为妻。
  先帝即位后,将发妻打入冷宫,灭青奚,版图收归剑南道,设安南都护府,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青奚亡国,王族或死或逃,早已不成气候,然而临川王行事鬼鬼祟祟,目的着实难料。
  赵玉成是益州人士,年轻时随先帝在剑南道经营,后来担任主将,参与了倾覆青奚的战事,驻守安南都护府的官员中,也不乏与他交情深厚之人。
  赵景川先斩后奏,私自联络这些将士,请他们帮忙留意临川王人马的去向,堪称兵行险招。
  说好听点是为君分忧,说得难听,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居心叵测。
  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非赵景川的为人之道,他宁肯获罪丢官,也要将消息上达天听。
  赵晏起身,在皇后面前跪下:“娘娘,剑南道距离京城遥远,途中山高水险,即使八百里加急,一来二去也会耽搁不少时间,叔父唯恐错失良机,又怕安南都护府已被临川王渗透,故而擅作主张,还望您与陛下念他一片忠心,予以宽恕。”
  顿了顿:“叔父原想请家严禀报此事,但臣女恰巧要……入宫,于是他便托付于我。临川王定然想不到,他的动作已经走漏风声,并通过国子监司业和兵部尚书之女传到您和陛下耳中。”
  皇后微微一叹:“燕国公府满门忠臣,是陛下之幸。本宫记得清楚,当年令叔身受重伤,便是为阻拦庆王对陛下及广平王背后动手,他不通武艺,却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从那时候,陛下及本宫就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幸而令叔福大命大,若是……陛下只怕要一辈子愧对燕国公。”
  “起来吧。”她柔声道,“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赵晏深吸口气,却没有平身,而是缓缓拜下:“臣女知晓陛下及娘娘的考量,燕国公府也感激于天家的信任及恩典,臣女的祖父及父亲叔伯有幸遇到当世英主、圣明之君,效忠之心定当矢志不渝、永无变节,委屈太子殿下与臣女联姻,实属多此一举。”
  “臣女恳请陛下及娘娘开恩,赐臣女一纸和离书,也还太子殿下自由与清净。”
  说罢,当即长跪不起。
  皇后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姜云琛。
  姜云琛做贼心虚,难得哑口无言,双手合十向皇后拜了拜。
  “看来,是太子让晏晏受委屈了。”皇后轻叹,“当日他对本宫和陛下信誓旦旦,婚后定会好好待你,谁知他竟敢弄虚作假,不出半天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这种时候,姜云琛也不敢再嘴硬,低声道:“我该向太子妃赔礼道歉。”
  赵晏不为所动:“殿下何错之有?成亲之事非你我所愿,若能和离,也算两全其美的好事。”
  姜云琛对她认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但她无暇深究缘由,只当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姜云琛无奈:“赵晏,赵娘子,我……”
  “殿下不必再劝。”赵晏不假思索地打断,“臣女心意已决,只求陛下和娘娘成全。”
  场面顿时陷入僵持。
  半晌,皇后开口打破沉寂:“此事确是本宫与陛下欠考虑了。”
  她行至下首,俯身扶起赵晏,恳切道:“晏晏,你不愿坐这太子妃之位,本宫无法强求,但请你宽限一段时日可好?婚礼初成便要和离,实在有损皇室及贵府脸面,何况年节将至,届时群臣觐见、四夷来朝……就算为了本宫和陛下,你能否暂且忍耐,至少等到上元之后?”
  赵晏从未听过皇后用这种语气说话,念及过往种种,心里一软,点了点头:“娘娘不必如此,臣女答应您。”
  又道:“那么过了上元节……”
  皇后斩钉截铁道:“你去留随意,本宫与陛下绝不干涉。”
  赵晏如释重负,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娘。”
  这时,宫人通报:“娘娘,两位公主及雍王殿下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皇后携赵晏一同落座,彼此心照不宣,当做无事发生。
  姜云瑶与华阳公主和雍王步入殿中,对皇后见礼,朝赵晏一笑:“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