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骁勇善战,在朝中颇受拥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萧太后。
  萧太后的兄长便是定国公萧远,背后是整个萧氏一族,且彼时萧远还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临的姑母为妻,大乾朝两大最显赫的家族便由姻亲与先皇连为一体,共同支持先皇,先皇岂有失败之理?
  所以最终皇位更迭,是先皇取胜。
  他登基后便将平南王远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并不甘心,暗中养兵,竟与在百姓间流传甚广、吸引了许多信众的天教勾结,势力越发壮大。
  二十年前便与那天教教首一道,挥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围了整座皇宫。
  先皇彼时正在上林苑行猎,倒因此避过一劫,被上林苑精兵护着一路向北远逃。
  然而当时还是皇后的萧太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沈琅却还留在宫中。
  “说来这事也奇,平南王的精兵与天教的乱党杀进宫来,却没见着太后娘娘与圣上的踪迹,所以怀疑是宫中有密道,让他们逃窜出宫了。”方妙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顿,神情间已浮现一丝隐隐的恐惧,“但叛军已然围城,太后娘娘与圣上若此时从宫中逃出,必要经过各处城门才能出城,是以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门,一个人也不放出。平南王对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太子殿下不肯罢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户地搜,凡家中有四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或高过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来……”
  众人听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
  姜雪宁已觉得有些反胃。
  方妙的声音有些艰涩,然而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讲,仿佛这件事该当让许多人知道一般:“当时京中已经有许多百姓风闻战祸提前逃出,可京中依然有不少户人家,所以抓起来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太子殿下当年大约八岁,平南王抓了宫中曾伺候过殿下的宫人来辨认,三百余男童中却无一个是太子。平南王于是大怒。京中已围成铁桶,他不信人还能插翅飞了,便传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则便将那抓起来的三百余男童尽数屠戮。”
  周宝樱以前该是从未听说过此事,一双眼睛已经瞪圆了,轻声追问道:“后、后来呢?”
  方妙脸色有些发白,只道:“后来定国公与勇毅侯援兵急退叛军,重新打开紧闭的城门入京时,只看见一片尸首堆积成山,全叠在宫门口。下了三天的大雪盖上把人都冻到了一起,血凝成坚冰,拿了铁钎都凿不动,凿一块下来兴许还连着人的皮肉,便不敢再动。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烂了……”
  “呕!”
  先前一直在旁听着没说话的姚惜终于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从屋内奔了出去。
  其他人的面色也都十分难看。
  方妙自己胃里其实也一片翻涌,想起今日慈宁宫里的场面来,越发战战兢兢:“再后来,这三百余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于白塔寺,乃是为救太子而死的‘义童’,于是白塔寺碑林又称作‘义童冢’。听说当时定国公府年仅七岁的小世子也在其中……”
  算起来,那该是萧姝兄长。
  只是论出身比如今的萧姝还不知高出多少:毕竟定非世子除了是萧氏之子外,其生母还是勇毅侯燕牧的姐姐,乃是前所未有,由两大世族共同孕育的血脉。
  清远伯府虽然没落,可这一桩尤月也是有所听闻的,难免出来显摆:“说起来,当年的燕夫人丧子后伤心欲绝,当年便与定国公和离,回了勇毅侯府,不久病逝。燕氏与萧氏似乎也是这件事后,才没有往来的。”
  姚蓉蓉顿时“啊”了一声。
  她十分惊讶的模样:“那这么说,萧大姑娘竟是继室所出?”
  “砰!”
  她话音刚落,厅前那扇半掩着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到墙上,震得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回头看去。
  竟是萧姝立在门口。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只寒声道:“都在胡说什么!”
  第52章 峨眉
  大家关起门来说话, 连宫女都遣走了,姚蓉蓉哪里想到不过是想到这里忽然提了一嘴,就正好被去而复返的萧姝听见, 一时又慌又乱, 面红耳赤。
  甭管萧姝是不是继室所出,都是她招惹不起的。
  人立刻就从座中站起身来,畏畏缩缩地低下头来道歉:“我等并非有意的……”
  萧姝冷笑:“我母亲虽是继室,却也由父亲明媒正娶进门,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这皇宫禁内,你们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点不清不楚的事便什么都敢议论, 怕是嫌一颗脑袋在脖子上好端端地长了太久, 活腻味了吧?”
  众人面色顿时微变。
  姜雪宁冷眼旁观。
  萧姝只道:“须知你们今日之所言,若被我揭发, 一个也落不着好果子吃。明日要学《诗经》还要跟着谢先生学琴,有这作死的功夫,何不去温温书、练练琴?也省得明日奉宸殿里先生问起来丢脸!”
  众人想起今日慈宁宫里那一番情状, 都还心有余悸。
  先前聊起来那是讲的人入迷, 听的人也入迷,没反应过来。这会儿被萧姝拿话一点,全都吓出一身冷汗, 更不用说见她眉目冷凝没有半点笑意, 也恐得罪了她,真被告到太后或者宫里去,所以全都唯唯诺诺地应是。
  姜雪宁自然没什么话说。
  众人作鸟兽散, 她便也跟着离开。
  内务府进献玉如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发展,仰止斋这里是半点也不知, 只是隐约听见外面有些打杀的动静。
  到得晚间大家坐在一起用饭,也是谁都不敢多言一句。
  气氛尴尬而微妙。
  唯有萧姝气定神闲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用过饭还去沏了茶问旁人要不要来一起喝。
  只是这当口谁敢?
  也就素日与她交好的陈淑仪、姚惜二人,并着一个只爱吃少根筋的周宝樱,留下来与她一道用茶。
  姜雪宁自然是离开的那个。
  回了房中后,她便在书案前点上了一盏灯,取出一卷《诗经》来,想为明日上学提前做些准备。毕竟上一世她学业方面惨不忍睹,这一世却要老老实实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待半年,想糊弄过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书就放在眼前,被旁边的灯盏明晃晃地照着,然而每个字落在书上都跟满地爬的蚂蚁似的,搅得她心烦意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时想到勇毅侯府遭难的事,一时又想到玉如意背后那大逆不道的谶语,末了又是方妙说的那三百义童冢的种种……
  全在脑海里面交错闪动。
  姜雪宁只觉得头疼欲裂,把书扔了躺到床榻上想睡,可又睡不着,睁着眼睛愣是熬到了半夜,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过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面竟是一片血,一片雪,刀剑落下,三百个孩童惊恐绝望的哭声与惨嚎,响在纷飞飘扬的大雪里,掺进凄冷呜咽的北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她一晃神再看,谢危立那片尸山上注视着她。
  次日起来,姜雪宁眼下青黑一片。
  端水进来伺候她梳洗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她却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仔细地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了,待从屋内走出去时,又是容光焕发,叫人看不出破绽。
  *
  今日是正式上学,上午是两堂课。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个时辰,跟着翰林院侍讲赵彦宏学《诗经》;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个时辰,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
  所以早上先来的是赵彦宏。
  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岁的高龄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学那一派,与朝堂政局并不如何深入,可却是学了一身趋炎附势的好本事。
  姜雪宁早知他与其他两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可今日真正跟着他读了一回书才知道:原来就算连看不起女子,也是要分等级的。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第一课学的便是《国风.周南》里的名篇《关雎》,要求熟读成诵,可赵彦宏光是教她们读,说这首诗大体是围绕什么而写,却偏不给众人解释具体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死记硬背。
  众人虽然都是遴选上来的伴读,可也不是每个人这方面的学识都十分优秀,也有参差不齐的地方。所以姜雪宁斗胆问了“参差荇菜,左右芼之”里那个“芼”字是什么意思。
  岂料赵彦宏脸色一变,竟责斥她:“昨日开学讲演时便交代过了要回去温书,如今学堂上岂是你能随便问的?这都不知道读什么书!”
  姜雪宁一口气梗住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只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本宫若什么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头还他妈要你作甚!
  只是尊师重道,毕竟是压在头上的一道梁。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坐了下来。
  若仅仅是这般倒也罢了,毕竟或许这狗屁的赵彦宏就是这德性,对谁都这样。
  可谁想到在抽人背诵诗文的时候,他叫了萧姝起来,听她背诵完之后,大加赞叹,竟殷勤地主动问道:“这最后一小节里‘左右芼之’一句里的‘芼’字,向来比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与前面的连起来想……”
  萧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赵彦宏愣了一愣,有些尴尬,下一刻便遮掩了过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萧氏贵女,学识实在过人,有你为长公主殿下伴读,老朽便可放心了。”
  众人都觉一言难尽。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皱起了眉头。
  姜雪宁朝前面看了一眼便知道,这赵彦宏迂腐酸儒一个,只怕用不着她去打小报告,也在沈芷衣那边挂上名了,只是不知沈芷衣是不是能忍他。
  课还没讲到辰正,赵彦宏便停了下来,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们自己看书。等旁边的铜漏报过时,他便摆好架势受了大家行的礼,把案上的书一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谢危来时跟他撞个正着。
  赵彦宏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正二刻的课,怎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阶下站定,听赵彦宏这般说,眉头便暗自一皱。
  只是这般细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觉。
  他淡声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作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实觉得他小题大做,连特意编的那本书都没什么必要,可谢危毕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远不是他们这样的闲职能比,所以只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向着他略一欠身。
  这时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去。
  姜雪宁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门,几乎将这一番对话听了个正着,原本因为上一堂课结束才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又僵硬起来。
  随即一道阴影落在了她书案上。
  是谢危款步从殿外走进来,从她书案旁边经过。
  她不敢转头。
  直到瞥见一角深青的衣袂从身边划过了,她才悄悄抬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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