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勇者物语
  可我不能逃走。因为我希望继续旅行。因为我想抵达命运之塔。
  此刻我终于抵达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义并不在于抵达命运之塔这一终点线。这次旅行本身,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东西。这次旅行教育了我。凭借女神之力得以改变命运,终究只限于一时而已。今后,我也像经历许多快乐和幸福一样,也要遭遇许多不幸和悲伤吧。那是不可避免的。况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伤或不幸,就要求改变命运。
  钻进自己房间床底哭泣时,心想这么痛的饮泣再不会有了吧。可是,亘为卡茨的死而哭。送别美鹤时,亘哭了。
  别离,丧失,受伤害,今后也将反复出现吧。无论多小次想改变命运,从中逃脱,被改变的命运前头,以及那命运中的丧失和别离都等待着你。
  有快乐就有悲伤。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给了我许多快乐和悲伤,由此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告诉我不可徒劳地依赖改变命运,以致失去重要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存在于连女神之力都不可改变的东西之中。能够改变的,只有我,我如果不开拓,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经过多小时间,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复同样的事情,终其一生而已。”
  正因为这样,亘要保卫亘的幻界。不能让亘的幻界覆没于因憎恨而产生的魔族手上。
  “对力量薄弱的我————我们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击败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请拯救我的幻界。请让我的幻界远离憎恨,请给它一个未来。请给我的伙伴们一个未来!”
  亘说毕闭上嘴,注视着女神的脸,女神眼脸微微颤动,令人觉得她马上就会瞪大眼睛,回视着亘了吧。
  可女神还是紧闭双眼。女神交给亘手中的白暂的手,也没有传递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样没有动静。
  “即便在此清除了来自魔界的进攻,幻界未必就有未来。”
  女神说着,缓缓的摇摇头。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统一帝国和南方联合国家,不可能轻易就和解。争执将会持续。根除种族歧视也是很难的。尽管如此,你仍想为幻界的人们,将足以改变自己现世命运的唯一机会让出来吗?”
  亘没有任何犹豫不决。
  “是的,我希望这样。”
  争执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狭隘也好,只顾的眼前快乐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这一切,就是亘的幻界。
  因为这些就是亘本身。
  “即便再犯错误,救退回来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开拓自己的道路,这才有意义。求求您,把这个机会给予我的幻界吧。”
  亘的心很平静。要对女神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胸中已不再翻腾。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担般的安详寂静中。
  亘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不久,感觉到女神闲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亘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倾身,抚着亘的脸颊,让他抬起脸。微笑回到女神脸上了,围绕女神的光环令人目眩。
  “批准你的请求。站起来吧。”
  亘起身,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把你的剑,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剑’给我。”
  亘从腰间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女神。
  女神轻盈无声地站起来。
  “请看脚下。”
  亘看脚下,吃了一惊。女神座的正圆形呈现出映像。
  曾为水晶宫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镜,在漆黑的雾翼支撑下悬浮着。从它溢出黑暗的边缘,接连不断地涌出魔族军团。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触目惊心。亘慢慢后退,目光却不能脱离映像。
  女神一手拨出降魔之剑,一手挽起纯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双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剑,置于脚下映现的常暗之镜正上方。
  “‘旅客’亘啊,此刻,从命运之塔,将你找到的答案归还地上。”
  女神将降魔之剑剑尖朝下,轻轻放手。剑落下。穿过女神宝座下坠,坠向幻界,朝着常暗之镜。
  那一瞬间————
  君临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心的常暗之镜,为从中汹涌而出的魔族而瑟瑟发抖的人们看见了————
  一道光从天而降。是笔直落下的光剑。光芒拖着尾,一闪而过将天空分为两半。
  光剑被吸入常暗之镜中。
  承托着常暗之镜的漆黑雾翼大力振翅。踉跄般在空中划动了一下,两下,然后开始从边缘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镜倾斜了,仿佛要将漫溢的黑暗倾倒到地上,这时,镜中心如闪电般掠过光的龟裂,仿佛要将黑暗拨开。
  常暗之镜开裂了。二变四,四变八,炸裂引来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为微尘。
  正要冲出常暗之镜的魔族群,在镜子损毁的同时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乱伸出来的手或翼,一瞬间化为黑色尘埃。
  无论是北大陆还是南大陆,在常暗之镜粉碎的瞬间,遮天蔽日袭向村镇街巷的魔族们,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烂一样,发出爆炸似的声音,瞬间化为黑尘。举起雾气要迎击魔族的人,要逃离魔族的人,因恐惧而号哭的人,眼看着眨眼间就杀到的对手消失了。眼看着追逐着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惊叫号哭声戛然而止,人们目瞪口呆,魔族残渣化作黑尘,“刷”地从头洒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个个一脸黑垢。
  消失了。彻底消失了。魔族没有了。
  不一会儿,爆发出欢呼声。
  此时的加萨拉镇,基·基玛在警备所房顶上,正要对付扑上来的三个魔族。一个要来抓他的头,一个要来咬他的喉,一个要扑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锅从旅馆厨房冲出,赶来支缓以一敌三的基·基玛。
  “滚开!讨厌的家伙!基·基玛,要挺住!”
  “好磨人的家伙哩!”
  伤痕斑斑的基·基玛依然斗志昂扬,用他突出的牙齿轻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么可能输给你们呢!”
  一个魔族被基·基玛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锅“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间————那家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数不清的,袭击加萨拉镇的魔族们消失无踪。基·基玛和米娜披一身黑尘呆立着。
  “这,是什么?”
  基·基玛正要回答米娜的问题,一块乌黑的魔族残渣钻进嘴里,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说出话来。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运之塔。
  “是亘……”
  舒丁格骑士团的骑士们正拼死守卫着加萨拉镇大门。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们避往镇地下室。奋力击退这次攻势,在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必须让他们逃往安全的岩场或树林。为此,必须死守大门。
  有骑士丢下折断的剑,挥舞松明应战。在街垒的背后,躺着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战士。铠甲和头盔滚落一旁。
  “不要怕!顶回去!”
  队长的声音激励着部下。无人不带伤。魔族人数,力量占优势,一名又一名骑士倒下。
  “队长,危险!”
  伦美尔队长连斩数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这微小空隙向他猛扑。队长背后遇袭踉跄几步,冲过来要帮忙的骑士被俯冲下来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垒上。魔族群一阵喧嚣,夸耀般刮响利爪,满天扑动不祥的双翼,震耳欲聋。
  “队长!”
  骑士挣扎着从街垒站起,因用力过猛甩脱了头盔,头,脸一下子暴露了,骤然开阔的视野里,只看见漫天黑尘。
  这是什么?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个加萨拉镇,不,整个幻界的村和镇,同时进行了烟囱大扫除,煤屑漫天飞舞。
  不是煤屑————这是魔族的残骸。
  骑士们突如其来的胜利难以置信。担心着队长安全的骑士发狂般用双手扒开街垒。
  “队长,队长!”
  找不到了。队长踪影全无。幸存的骑士伙伴们个个黑尘遮面。银盔银甲也不成样子。众人无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着,挥手赶开漂浮的尘屑————刚才对战的魔族就在那里。
  人人鼻头,额头漆黑。个个像滑稽演员。不过,浴血拼杀的决绝表情,正慢慢缓和下来。
  结束了吗?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如其来。
  有人开始念女神的祈祷辞。众人随即附和。
  不过,看不见伦美尔队长的身影。撞向街垒前一瞬间,骑士脑海里烙下了亲眼所见的情景:魔族啃咬着队长没有防护的颈项,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处都又骑士们开始发出喜悦之声,胜利的欢呼呐喊传来了。然而,他仍在搜寻伦美尔队长。
  魔族消失了。不过伦美尔队长也消失无踪。
  亘平静地看着常暗之镜化为尘,魔族化为灰,被幻界的风一刮,纷纷扬扬散入整个北大陆,南大陆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亚恢复了蓝天。亘看清楚后望女神。
  女神面带微笑。
  亘也带着笑容。
  亘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单膝跪下。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愿,衷心感谢。”
  突然,本该只是借姿现身的女神,似乎完全变成了少女之身,她轻盈地躬身屈膝,双手扶起了亘。
  “谢谢。”
  用香织的声音————噢噢,这一定时大松香织的声音————一句轻声细语,使亘的心松弛下来。他忘记了礼仪,抛掉了害羞,也忘记了对方是命运女神————以紧紧的拥抱回报香织。
  好长时间,就这样相拥。在女神温暖的手臂上,亘加上许许多多人的温暖。妈妈。米娜。基·基玛的肩膀。卡茨抚过脸颊的手指。在最后的祈祷时紧握过的美鹤的手。
  “‘旅客’啊,返回现世的时刻已到。”女神轻柔地推推亘的肩头,劝说道。
  “是。”
  “由来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阶梯,拉奥导师会等着你。”
  亘站起身,理一理乱了的衣服。女神用指头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再见,亘。”
  亘向那温柔的笑脸用力点点头,兴奋的思绪未能化为言辞,他转身离去。
  亘觉得心中空荡荡。
  虽然很开心,虽然安心得飘飘然,但好伤心,分离好难过,而这一切感情,感觉好像不属于自己。
  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往下走,仿佛腾云驾雾,轻飘飘,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蓝蓝得虚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没有立即察觉,直至垂下的视线里出现满是泥污的银靴,直至“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传入耳鼓。
  在下一个拐弯平台,站着伦美尔队长。
  他望望已发现自己的亘,点一点头,又缓缓地走上阶梯。走近来。
  银盔夹在腋下,金发粘结了血和泥,变得乱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无数长长的抓伤。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颈上有个大伤口,凝着快干的血。
  “……队长先生您……为何来到这里?”
  伦美尔队长攀上亘所在的拐弯平台,停下。
  “为什么来到命运之塔?”
  伦美尔队长眨一下眼睛,轻轻呼一口气,答道:“因为握以获选。”
  不明白意思。亘的心刚刚卸下重负。
  “被选中了。作为半身,作为人柱。”浑厚的声音继续说。
  “我将与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变为冥王,重新布置‘大光边界’。在今后漫长的一千年,将起着守护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个人呢?半身?”
  伦美尔队长将大手板放在亘肩头,手上戴的手套已损坏,弄脏了。
  “泥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鹤吗?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边。在这里遇见泥太好了。若能获得为离开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权,做人柱也不坏。”
  伦美尔队长嘴角微微一翘,向亘笑笑。
  失去了的感觉,仿佛通过伦美尔队长搁在肩上的手的感触被唤醒过来,脚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点对好了。
  “不能哭。”
  被抢了先手。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亘。
  “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为发不出声,亘抿着嘴,只是点点头。
  “是泥为我们打碎了常暗之镜吧?”
  亘又点点头。
  “谢谢。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为你献上感谢之辞。”
  亘的心想起了该说的话。虽然有许多想说的话,但该在这里说的话冲口而出。
  “队,队长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没有保护好卡茨女士。我让她死去了。”
  队长眉毛一扬,有垂下视线。
  “是吗?”
  “她保护了索列布里亚的孩子。仓促之间……卡茨女士的皮鞭丢了,但她还是徒手迎击魔族。”
  “很像她。”
  亘点点头,为了压抑住涌上来的呜咽。
  “在幻界,人死了变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玛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不久就要转生也知道?”
  “对。”
  队长的眼角变得柔和,笑容重现。
  “我会看护着魔界————他转生后下一次生命度过的地方。这也不坏。越来越好了嘛。”
  这不是硬充好汉。
  “但愿千年之后我完成任务,化为光,然后转生时,与已多次转生的她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跟她的争论还没有了结。”
  逞强。
  “骑士我并不想争论。”
  队长扬一扬下巴,简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让我为你送行。”
  亘没有坑拒。他应一声,突然盯着队长。
  “勇敢的‘旅客’啊。”
  伦美尔队长紧握置于胸前,行骑士礼。
  “愿现世的你,也蒙命运女神保佑。”
  “谢谢。”
  亘回一个骑士礼,迈步。他感到队长的视线推着他的后背。
  所以,他没有回头。
  走完阶梯,见拉奥导师站立一旁,他双手扶杖,仿佛等待亘出门办点小事就回来————就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就走吧。”
  他只说这么一句,先迈开了步子。
  伤心沼泽也好,村镇的透明粘贴画也好,都消失无踪。亘只望着导师的后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广漠空间,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阶梯。脚下有没有路?就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状态。
  咬御扉出现了。顶上云遮雾绕————现世与幻界的巨大边界。
  从这里走过仿佛已是千年旧事。
  距大门稍远,拉奥导师便止住脚步。他歪着头,仔细打量亘的脸。
  “降魔之剑,已还给女神了?”
  “是的。”
  “那么,吧‘旅客’证明————垂饰还给我吧。”
  亘摘下垂饰,轻轻放在导师枯瘦的手掌上。导师把它放入怀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对。”
  “你走的路饰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对。”
  长须摇晃,也许导师在笑。不过,只是极短时间,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爷爷拉奥导师,像是换了一个人。
  因为我要回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须想到,自己和拉奥导师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阂。
  导师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亘的头顶。“生于现世的小小人子啊。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祝愿你现世的旅行,也像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亘应声道,仰望着拉奥导师。
  “导师大人,我有事相求。”
  导师眉毛一扬,问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亘摘下火龙护腕,递给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们看见它,就会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结束旅行,返回现世。”
  见拉奥导师脸一沉,皱纹纵横,亘有点儿慌了。
  “不好办吗?很过分吗?”
  “事情并不难。但是,即使不做这事,你旅途的伙伴们,也想很明白你已达到目的,返回现世啦。”
  “不过我还是想交给他们,求您了。”
  亘郑重行礼,拉奥导师不为所动。
  头上传来了带着叹息的声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谓的心意吧。”
  亘从心底里感激。
  “咦,”拉奥导师仰望头顶,意外地说道:“噢,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亘追踪着导师的视线,抬眼望。
  广漠的空中,高处有一块闪亮的光幕,优美的裙裾飘忽着,拖拽而过。仿佛满眼是放射的极光。柔滑的曲线温和地抚着天空,如同母亲的手指轻抚幼子头顶。
  “这是新的‘大光边界’。”拉奥导师平静地说。
  保护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辉耀千年的新鲜光明荡涤天空,眼看着远去。
  “你明白无误地看见,‘哈捏拉’结束了。”
  亘点头,伸手紧握拉奥导师的手。无言地紧握着。
  然后一旋踵,仰望要御扉。
  要御扉无声地打开。下一位‘旅客’将带着怎样痛切的愿望来访。
  “亘,”导师喊道。“你不久就会忘掉幻界。忘掉这次旅行。但是,真实会留存心中。”
  “真实……”
  亘抓住的,旅行的结论。
  “你,只在离开时获得真实。”
  拉奥导师庄重地说,往旁边一退,仿佛让开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义务作为一个现世的孩子活下去。”
  亘一步一步向前走,迈着永不回头的步伐。要御扉迎接了亘。
  什么事情在现世等待着自己?在现世感受如何?今后在现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视亘的心思而定。
  来这里时,亘是一个人。现在不是一个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鹤,有卡茨,还有米娜和基·基玛。
  命运女神的美丽形象,也在心中。
  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帕克桑博士拘谨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层的研究室窗边,罗美陪伴在旁。
  “博士。”罗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过,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们都在兢兢业业观测吗?
  “渐渐消失啦。”
  博士没有回答罗美的话。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博士开腔了:“要御扉也到关闭的时候了。”
  说话的同时,博士“哈秋”地打了个特大喷嚏。罗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领,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萨拉镇边上,“空中飞人马戏团”支起大帐篷,打算作为临时医院兼避难所。
  诊所医生忙个不停,只恨分身乏术。刚才高举平底锅战斗的米娜,此刻承担护士的责任,和医生一起,在伤员中间奔忙。
  她害怕安静下来后会思索问题,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愿接连发生的紧急情况缠住自己不放。那边孩子在哭。这边伤员在呻吟。绷带有吗?药品呢?
  “米娜!”
  卜卜荷团长在大帐篷入口处喊道。
  “到这边来。听说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钻过伤员的行列,时而从他们腿上跨过,终于来到团长身边。
  “真希望有三头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吗?”
  “你自己去问她吧。”
  卜卜荷团长目光温柔。
  “然后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个深呼吸的工夫。别一副只认一条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帐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帐篷处摆开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这里与周围的喧闹截然分开,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萨拉也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忙碌之中,已值黄昏时刻。暗红色的天幕展开在头顶上。魔族可惜的翅膀,连影子,碎片都没了踪迹。
  亘救了我们。他求了女神,击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亚城墙边,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他的诺言。他履行了。
  可亘的心愿呢?亘的旅行,这样结束也行吗?曾经坚决不去想的疑问,总是不肯罢休地一再涌现心头。
  于是米娜自责起来,而压倒一切,最让她心弦颤动的念头是————已经见不到亘了吗?
  就是这样一种哀伤。骑士只是我的任性。因为亘是现世的人。因为亘是‘旅客’。
  老婆婆听见米娜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拱起的背部更圆了。
  “噢,来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将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见了。来帮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带她远离大帐篷,然后抬头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说的做。然而美丽的夜空并不能让米娜的眸子生辉。
  “老婆婆,什么也没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开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点。
  一个扎眼的红色亮点,总是能看见的,不想看也能看见。对于米娜来说,它的光芒有时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减弱。眼看着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终结。
  幻界的下一个千年要开始了。
  人们在看它。大家目送着它,直到最后。
  在伤心沼泽,辛·申西摘下眼镜,“砰砰”地敲几下酸胀的肩膀。在提亚兹赫云,看门人停下清扫魔族残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萨达米床边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众火龙摇摇返回龙岛。受了伤的乔佐自在地钻过父母亲中间,看看岩缝间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终于与亚扎将军的部队汇合,她在驻地撩起沉甸甸的帐篷,看着天空。她的脑海里呈现处美鹤在水晶宫的寂寞神色。
  在曾经是托利安卡魔医院的修罗树林,缓缓的夜风吹过横卧的树木,小动物们住前窜。在赶路的达鲁巴巴车的驭座,水人们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结束了。
  “大光边界”已重新设置。女神的统治啊,千秋万代。
  米娜,米娜!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头,帕克在大帐篷边上蹦跳着。基·基玛和他在一起,但脸色疲惫,伤感,粗犷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么啦?”
  基·基玛抬起大手挠挠头,有点儿尴尬,想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轻松地翻一个筋斗,跑向米娜。
  “刚才飞来一只白色小鸟。”
  “白色小鸟?”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为它站在肩上,却又没有了,然后有这个东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个火龙护腕。
  是亘的护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这是见过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护腕吧?是高地卫士的护腕吧?”
  “是亘的。”基·基玛说道,“她是向我们道别。亘平安地到达命运之塔了。他见了女神,挽救了我们幻界。然后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为了告诉我梦这些情况,他留下了火龙护腕才走。”
  “明知是这样,明知是值得欢庆的事,可为何自己这么伤心呀?”基·基玛说道,然后一个劲儿地擦脸。
  米娜拿起护腕,把它贴着脸颊,眼泪夺眶而出。
  “米娜,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缓缓地屈膝蹲下,双手捂脸。
  亘走了,离开了幻界。
  旅行结束了。
  “应该说什么好呢?”
  基·基玛眼睛湿润。大个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这个时候该怎么说?还是‘再见’吧?我们还没有向亘说‘再见’吧?”
  米娜紧紧抱着基·基玛。
  “我就是不说‘再见’!”
  帕克这回一转身,倔强地嘟起嘴来说:
  “米娜,你不是教过我吗?你教过我们的呀。你说分手时不可以说‘再见’。”
  米娜擦去眼泪,抬起头说:“是吗?那我有没有教帕克,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说: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玛对视一下,微笑了,带着泪痕的笑脸映着夕阳。
  “对呀,这一句正合适。”
  黑下来的加萨拉镇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踪影。夜幕上,群星马上要熠熠闪亮了。为了装扮夜空,为了让幻界温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玛紧紧拥抱着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着。亘一定能够听见的。
  我们的‘旅客’。我们旅行的伙伴。亘,像你为我们做的那样,我们也祝愿你幸福。
  多多保重。
  终章
  浓烈的煤气味儿。
  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飞过了极远的距离。亘带着这势头跳起来。
  是在自己房间。堆着笔记本和参考书的学习桌。弹簧稍微不济的座椅上,放着妈妈缝制的格子座垫。铁书架上摆着字典和科学杂志。书背后有游戏的攻略手册和漫画书,还藏着他的秘密钱盒,里面存着为购买《浪漫新格斯顿·萨加3》而攒起来的零花钱。
  是我的房间。我的家。
  可是,煤气味儿刺鼻。空调停了,这气味混杂在夏夜混浊的空气里,令人难受且危险。
  煤气泄漏的警笛声开始尖锐的响起。
  亘一下撩起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妈妈!”
  亘大喊着冲进居室。母亲寝室的门开着。从厨房透出强烈的煤气味。妈妈有意打开门,让煤气容易灌入自己房间。
  憋住气进入厨房,想去开灯,触到开光时猛然醒悟:不能开灯,危险!出现火花会引起爆炸。他缩回手,摸索着找到煤气栓,用力一下子拧紧。
  然后返回起居室,打开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冲进母亲的寝室,看见妈妈昏睡中的脸苍白,憔悴。妈妈仰面躺着,头枕了枕头。虽然只盖了夏天的薄被,却几乎显示不出被子下身体曲线,短短时间救瘦下来了。因为难过,因为伤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对的。
  寝室窗帘很重,不好对付,心急如焚的亘拉不开。亘飞扑过去悬吊在窗帘布上,“哧溜”一声连同窗帘滚落地上,缠在一起。不过,亘心中发出欢呼。他挣扎站起来,打开窗户。
  来得及!妈妈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妈妈!
  从幻界返回现世,正是这个节骨眼上。是美鹤最初帮助亘的这个节骨眼上,美鹤最初帮助了亘。
  煤氣煤气味儿稀薄多了。不过,亘还是万分小心,身体与墙壁盒家具左碰右撞之下,穿过了漆黑的房间和走廊,冲出家门口。邻居会闻声起床吗?
  “对不起,请借我电话!对不起,我是邻居三谷!我要叫急救车。请借一下电话!”
  现世的这个夜晚,月亮没有出来。公共走廊的荧光灯静观亘的奋斗。
  “路”伯伯从千叶的家驱车赶来。凌晨之时,二人并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情况还好。
  “在患者恢复意识之前,还要小心观察。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劳。”
  医生很年轻。急救车从急救入口直入时,他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不过,他一看见担架,随即振作起来。医生和高地卫士都一样,亘心想。
  亘也看了医生。眼睛刺痛吗?不。感觉胸闷吗?一点也不。头痛吗?不痛。
  我没事。可以在这里等妈妈醒来吗?
  然后救跟伯父二人一直这样坐着。走廊长椅是为成年人设计的,靠里一坐,亘的脚就吊起来了,晃悠悠。我可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怎么会坐得像个小孩?
  想起来了。我已经不是高地卫士,也没有勇者之剑了,宝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谷亘了。
  “城市煤气死不了人的吧。”
  “路”伯伯突如其来嘟哝一句。他耷拉着两肩,大手垂在两腿之间。
  这句话曾经听过的。对了,是美鹤这样说的。城市煤气死不了人哩。不过爆炸起来就不得了。
  美鹤————他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吗?没有返回现世?
  “亘,不困吗?”
  “路”伯伯问道。因长着髭须,下巴和嘴巴周围青黑色。双眼皮下的眼睛伤感地眨动着。
  跟沮丧时的基·基玛一样。大个子,婆婆心,都一样。
  “我不困,没关系。”
  “撑不住的话,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
  “噢。”
  虽然布雷,但突然被无法控制的强烈情感吞没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搅住亘的身体。
  好一会儿,就这样不作声。
  “对不起呀。”伯父说道。“大人的任性尽让你难受。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沙哑颤抖的声音,伯父的心在身体里面哭泣,那哭声没有带出泪水,混杂在伯父没有泪容的,大人的声音里。
  “伯父。”
  “嗯?”
  “我,见过伯父了吧?”
  伯父转过头,从上窥探亘的脸。
  “从何说起?”
  伯父疲惫青肿的脸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着头脑。
  啊,对了,得到第二颗宝玉时,我穿过光的通道返回现世时,来到妈妈住院的房间,要离开的时候,伯父来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后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经返回现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经不会发生。
  时光已返回。在幻界度过的时间,并没有作为现世的时间计算。这一点终于产生了实在的感觉。返回“煤气之夜”的节骨眼,就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这样,有更牵挂的事情。芦川美鹤在哪里?大松香织怎么样?说来,还有那个石冈健儿……
  伯父用厚实的手掌摸着脸。亘想安慰伯父。我已经没事了————亘想让伯父直到超过“没事”意思的“没事”。
  可是,亘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冲动。虽然不是悲伤,但拥有了大得毫无办法的感情,就会哭出来。因为亘还是个孩子。
  因为亘已不是勇者。
  亘舒缓地倚着伯父,整个人靠着。伯父的身体温暖,有洗液的香气。
  “伯父。”
  “嗯?”
  “我一放心,就有点想睡了。可以睡吗?”
  “当然可以啦。”
  亘闭上眼睛。一进入浅睡,立即进入梦乡。是乘坐达鲁巴巴车的梦,驭座上有基·基玛,正用劲头十足的声音催促达鲁巴巴。
  这时流下了眼泪。返回现世终于流出的泪水,带着令人怀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终也没能见到妈妈,亘和伯父暂且回家。
  早餐用麦当劳搞定。早晨的麦当劳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烟区的西服男子边读报边吐烟圈,烟雾飘到吞咽薄饼的亘身边。
  “亘。”
  “噢?”
  伯父一手端着塑料咖啡杯,微侧着头。
  “什么事?”
  伯父将杯子放回托盘,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你,嗯。”
  “噢。”
  “你好像一下子坚强了。”
  虽然是平静的口吻,却包含着惊讶。伯父看亘的目光里,包含着“观察”的因素。
  亘微笑起来。心中像温水漫溢一样,感觉温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状的闪光之物在扩展。
  并不是“一下子坚强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刚回来的。
  “我觉得妈妈活着,真是太好了。”亘说道,“不能死呀,对吧?”
  伯父点点头,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湿润了。
  学校已放暑假。去学校也见不到人。亘直接前往芦川美鹤和小姑的公寓楼。
  早上,管理员正往堆放点运送垃圾。亘通过自动门跑进大堂时,他并不理会,到亘气喘喘地走出来时,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奇怪地望着亘。
  “什么事,小朋友?”
  “那个,那个……”
  芦川的名牌没有了。信箱的那个门牌号上,挂的是一个崭新,雪白的名牌。
  “请问,芦川一家搬走了吗?”
  “芦川?”
  “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跟我这么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员以手扶额思索起来。噢噢,他拍一下脑门儿说道。
  “搬走啦。”
  “什么时候?”
  “就是最近。学校开始放暑假那天吧。”
  “您看见他们二人走的吗?是两个人吗?有那男孩子吗?”
  管理员对亘的追问招架不住了。不过他好歹是个老练的大人,马上以攻为守,反过来瞪着亘。
  “你问这些干什么?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该知道了吗?”
  “你说实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咦,你好像见过的嘛。”————管理员两手插在腰间,开始要动用他的权威时,跟已无影无踪了。
  该问谁?虽然想早点见阿克,但他不熟悉芦川。
  找宫原。宫原佑太郎。他们同为尖子生,宫原与芦川很铁。还是同一班的。噢,宫原家在哪里?
  宫原佑太郎在旧木房子的园子里,正和弟弟妹妹一起照料牵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拿着一把可爱的红色喷壶。宫原正为长得比他还高的向日葵加支撑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铁棚上,打声招呼:早上好。宫原猛然回头,似乎颇为吃惊。
  “咦,不是三谷吗。早上好————一大早要干什么?”
  宫原也走到铁棚边来,跟磨磨蹭蹭地找理由。宫原的弟妹对亘不感兴趣,正兴高采烈地数着盛开的牵牛花。
  “哎,那个————宫原。你知道芦川的情况吗?”
  “芦川?我们班的?”
  宫原随口应了一句。对了!芦川在,芦川美鹤在的。
  “那家伙怎么啦?”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在哪里?”宫原眨巴着眼睛,“搬走啦。”
  哎呀呀,还是那个回答。
  “不是转校生吗?又搬家了?”
  “噢。实在是折腾。不过家里有事,也没有办法吧。”
  满不在乎的口吻。
  “没错……芦川这人,你看怎么样?”
  宫原这才莫明其妙起来,他仔细看亘的脸,上下打量,仿佛自己是跟一个打扮成三谷亘的宇宙人对话。
  “你要问他是怎么样的人……”
  然后笑了起来。
  “奇怪。不过三谷不认识芦川吧?不同班嘛。”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吗?可是,没说过话吧?那家伙不爱说话。”
  芦川家发生的事情引起议论了吧?母亲们议论纷纷吧?与石冈健儿事件加在一起,芦川没被当成“问题儿童”,吗?
  很想问。可是,看来怎么问都不会答到点子上。
  亘归来的现世上,亘所知道的芦川美鹤已不存在。没有了。
  已消失无踪,仿佛当初就不存在。
  “三谷,”宫原喊道。这回他把一只手搭在铁棚上,搁在亘的手旁边。
  “那个呀。”
  他话刚出口,弟弟大嚷起来:“哥哥!真由美捣乱,我数不了牵牛花!”
  小妹妹“哇”地哭起来。宫原在亘和弟妹之间迟疑不决:是做哥哥好,还是顾着亘这位朋友呢?
  “小不点儿在哭呢。”亘催促道。
  “哦,哦。”
  宫原从铁棚收回手,身体转向弟妹。此时又有点迟疑,快快地说出一句话,仿佛在未改主意之前一吐为快。
  “同学的妈妈爱闲聊。”
  “噢?”
  “暑假前有过家长会,还有好打听的阿姨,所以我妈说了一点……”
  宫原想说什么,亘明白了。一瞬间他想,开煤气自杀未遂的事情已传开了吗?实在太快了吧。宫原妈妈听说的,应该是之前的传言吧。
  亘住的公寓楼里虽然没有同班同学,但有同年级的孩子。大概是他们或他们的家长有所听闻,传说开来的吧。
  千叶奶奶的嗓门也实在太大了。
  “说是你家出了大事?”
  “噢。”亘坦率地点头。对方是可以放心交往的人。而亘也变得坚强了,足以呼和地接受事实了。
  “我家妈,你看。”宫原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下方,“因为父亲再婚,所以乱七八糟的。”
  妹妹的大哭止住了。两人在牵牛花根部蹲下来,好像在挖掘什么。
  “我也……觉得很烦。那阵子。”
  “噢,我明白。”
  宫原现出笑脸:“可现在也不太坏。妹妹弟弟都挺可爱,虽然很吵。”
  这回是弟弟哭起来。他被小不点儿用红色喷壶击中了。
  “噢。”亘说道。他胸口热乎乎的,说不出更多话来。
  所以嘛,宫原自己弄得自己有点狼狈,“那个什么……怎么说呢?”
  加油吧。他说道,因为我到了正确的话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噢。”
  哥哥,哥哥!弟妹同时放声大哭。宫原“来啦来啦!”连声跑过去,还是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嘿,牵牛花究竟开了几朵呢?
  回家路上,亘脑海心头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是芦川美鹤不在所造成的空白和宫原给予的温暖。
  所以,连走在哪里也没有意识到。从马路另一边,阿克边打着哈欠边走过来。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的出席卡。亘却视而不见————到反应过来还有时间差。
  “早上早哇……好。”
  阿克向亘挥手。他想说的似乎是“早上好”。
  亘停下脚步,定在那里注视着阿克。
  小村君,记得转校生芦川美鹤吗?
  “什么?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广播体操不在这边做吧?”
  “阿克。”
  “什么嘛?”
  阿克下巴一收:用功啊,三谷,大清早的。
  “你帮我放飞小鸟,谢谢。”
  “嗯?”
  无须看清阿克的反应了。那件事也是没有发生过的了。从时态来看,那也是未来才发生的。
  “没什么。”亘笑了。
  “还没洗脸吧?应该是没睡觉吧?”
  在亘回答“没错”之前,阿克精明的脑瓜子“骨碌骨碌”转起来:
  “莫非是,”阿克显出忧虑的神色,“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吗?”
  不能瞒阿克。不过,也不要此时此刻说出来,让他担心,等再平静些再说吧。
  “阿克。”
  “啊?”
  “六年级的石冈怎么样了?”
  “石冈健儿?那家伙?”
  “对。”亘字斟句的,“他没有……丧失记忆?他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好像丢了魂似的?”
  阿克靠近来擦看亘的脸。然后凑上前,把手放在亘鼻尖晃一晃。
  “看得见吗?这是多小?”
  “当然知道。”亘大笑起来,但阿克并没有停下。
  “你昨晚之所以没睡,是在玩《侦探梅德乌斯系列之委托人消失》吧作为推理冒险游戏,被誉为该系列最高杰作。据说一着迷肯定熬通宵。三谷君,快醒醒吧。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失踪啦。”
  亘笑疼了肚子。阿克揪住亘,一边摇晃一边嘴里喊“三谷三谷挺住啊”,一边笑一边继续摇。
  “石冈没有失踪哩,也没有丧失记忆。不过,听说他最近变得老实了。也许有人抓住那家伙,把他教训了一顿。”
  听见这些已经足够。
  当天午后,医院来了电话。那时千叶奶奶已经来了,但只有亘和“路”伯伯二人去了医院。
  进入妈妈病床时,亘请伯父在走廊等待。
  妈妈哭了。亘也哭了。妈妈道歉,亘也道歉。
  二人终于止住了泪泉时,重要的话才从妈妈嘴里汩汩而出。
  “昏迷的时候,妈妈一直……在做梦。”
  “什么梦?”
  亘只看一下妈妈的瞳仁,便便明白了。因为那梦的碎片依然残留。
  “是个不可思议的梦。是另一个世界的梦……跟你喜欢的电视游戏一摸一样。你在里头旅行,为锻炼自己成为勇者而旅行。你和一个大个子蜥蜴人男子,一个猫耳朵女子一起快乐地旅行。”
  “妈妈,您记得是怎样的旅行吗?”
  如果不记得,让我告诉您。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可能还有我从此此旅行带回来的收获。
  “记得,我都记得。”妈妈说道:“亘,你是个出色的勇者。”
  “那么,妈妈。”亘说道,“我们不必担心什么了。”
  与其叹息已失去的东西,折磨自己,我们可以珍重此刻的自己。
  “即使爸爸……不会来?”妈妈小声问。
  “噢。”亘点点头,“因为世界照样存在嘛。”
  我的幻界,我的现世。
  妈妈的瞳仁里,看上去叠印了米娜的蓝灰色眸子,到最后一刻仍激励亘的“赫兰卡茨”的瞳仁也隐约出现,还映现了伦美尔队长的蓝色瞳仁,队长行骑士之礼为亘送行。
  妈妈紧紧拥抱了亘。
  数日后。
  妈妈出院了。她和亘二人要前往千叶的奶奶家暂住。奶奶虽觉别扭,说“邦子真正想去的该是小田原的娘家吧”。但听妈妈说“求您了,想和奶奶从容谈谈以后的事”,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兴冲冲先回去了。
  爸爸也回来了几次电话。妈妈说了很长时间,不过,已经不再又哭又喊了。
  “对不住邦子啊。”
  奶奶的这种说法偶尔传入耳中。
  首先得告诉阿克。如果阿克的父母允许,阿克稍后也来千叶老家玩。“路”伯伯说,待整个暑假都可以。
  “作为交换,二位得好好帮我干活。”
  阿克当然是高兴极了。
  “‘路’伯伯难对付哩,要斗‘劈西瓜’。”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切西瓜。蒙眼持棒的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人。”
  “嘿嘿嘿!”
  要离开阿克家时,亘想邀阿克去一个地方。他没有勇气独自前往。
  可到了“拜拜”时,亘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去。
  然后,他迈向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
  那个地方怎么样了呢?至今没有勇气亲眼看一看。大概什么也没有变吧。没有理由改变。不过,很怕确认这一点。在建中搁置的钢筋结构,在褪色的蓝色防水布包裹下矗立着。
  “建筑计划公告”的牌歪了,化了水的字有点模糊。如果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真的,真的一切斗结束了。
  ————魔法解开了。
  好怕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所以亘慢慢走。视线不自觉地低垂下来。
  不过,听见有声音。
  是重型机械的轰鸣。亘一抬头,看见推土机和吊车正在幽灵大厦前的路上忙碌。
  防水布已拆开,幽灵大厦裸现。吊车的吊臂前端,挂着锈蚀的钢筋。
  幽灵大厦正在拆卸。亘跑起来。
  那条铁阶梯,亘遇见拉奥导师的地方,引导亘走向邀御扉的通道————正被拆离大楼本体,缓慢地移开,运走。亘注视着这一切时,有人从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哎,三谷君。”
  亘一回头,见大松社长笑嘻嘻地俯视着自己。
  “您好。”
  “吓一跳了吧?”社长朝着正要解体的钢筋结构挥一下手。
  “废掉了呢。”
  “对。雨打日晒的,完全损坏啦,干脆拆掉重建吧。资金终于筹到了,这回可要建一栋很棒的大楼。”
  幽灵大厦要从地上消失了。
  视界略感模糊。重型机械的吼声掩盖了亘的叹息。
  再见。
  此时,大松社长突然走向一旁,俯身,向一个人亲切地附耳说话。亘发觉有人藏身社长另一侧,被社长遮住了。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社长高兴地笑道,手绕过“那人”肩头。
  “三谷君是以前见过的,你可能记不得了。”
  是大松香织。
  她没有坐轮椅。苗条,漂亮的腿,及膝的无袖连衣裙,洁白的肌肤白得耀眼。扎成马尾的辫子乌亮,反射着夏日强烈的日照。
  “最近她身体情况好起来了。”
  大松社长像触摸珍宝一样轻抚香织的肩头。
  “今天也想散散步,就出来了。哎,香织,说‘您好!’”
  少女着迷似的凝视着亘。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虽记得说过话,内容却忘掉了。
  努力回想仍抓不住头绪,不过我确实认识你。她乌黑的瞳仁这样说。
  虽然记忆很稀薄。
  “我……”
  灵魂已回到你身上,的的确确已经回到你身上了。
  站在我这边肩头的白色小鸟。
  “我曾经偷偷钻进这栋大楼里,摔了一大跤。结果在社长家里护理一番。”
  亘一回过神,嘴里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大松社长笑了:“对对对,有过这事。”
  亘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松香织。香织也凝视着亘。
  “您好。”她说道。
  把你的降魔之剑给我。是那时的声音。将苗条的手伸向亘————当时就是那样。
  那只手臂激励着将要离开幻界的亘。亲切地拥抱着亘。这些,决不会忘记。
  你曾是我的命运女神。
  “初次见面打招呼嘛。三谷君,对吧。”
  大松香织回头仰望父亲,笑容灿烂。那笑脸比盛夏的太阳还要明亮,映照着大松社长的脸。
  “您好。”亘也说道。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
  直到再次相见。
  在幻界,在现世。
  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