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自皇帝病重以来,太子监国, 政务实则由荀尚的幕府把持,议郎等朝官形同虚设。
  上月,议郎陈袆告病还乡,有了空缺。陈袆出身治学之家, 熟读经史,受人景仰。而今日, 继任者来到,正是那日在雒阳街上与公子冲撞的耿汜。
  公子当场大怒, 即向光禄大夫请辞,拂袖而去。
  我问公子:“公子请辞之时, 光禄大夫可曾应许?”
  公子道:“我既要辞官, 自是从此不再赴任, 何须谁人应许?”
  我叹口气,公子总是这般任性。
  不过,此事乃在情理之中, 我毫不意外。
  公子这般清高脾性, 本就不适合官场。只是我以为他有大志撑着, 至少还要过一段日子。
  公子看我神色, 道:“你觉得此为不妥么?”
  我笑了笑:“非也, 甚妥。”
  公子讶然。片刻, 他从榻上坐起来,看着我,饶有兴味:“怎讲?”
  我说:“议郎之职,虽任以贤达,名声好听,然无实权。公子赴任以来,想必也不甚满意。”
  公子颔首:“确实。”
  “如此,便是可有可无之物,不妨舍弃。”我说,“只是接下来不管何人来劝说,公子都须得推却,且公子若得空闲,须得作些诗赋,抒发归隐之志。”
  公子不解:“这又是为何?”
  我说:“如此,公子下回出仕,方可任得要职。”
  公子诧异不已。
  我说:“公子可知隐士?”
  “自是知晓。”
  我说:“古来上位者,凡欲彰显振兴之志,皆访隐士,予以重用。”
  公子不悦,道:“这岂非教我作假?既为归隐,何以还要出仕?”
  “这怎是作假?”我不以为然,“为了出仕去做读书人,乃是世间常理,何故为了出仕做隐士却是可耻?读书人出仕须得察举,难道隐士出仕便不必察举?且人人可做读书人,却非人人可做隐士。公子既有志于天下,自当奋勇自荐,何必纠结于途径?”
  公子目光闪动,似乎终于被我说服,没有再反驳。
  “那上位者又所指何人?”他不屑道,“若是如今当权者,做一世隐士也罢。”
  我说:“自不是当今这位,公子须耐心等待,将来必有转机。”
  公子:“你怎知?”
  我昂了昂头:“我自是知晓,公子忘了我的本事?”
  公子对我的本事一向存疑,不过,他只扬了扬眉梢,没有与我争辩。
  “世上隐士多如牛毛,若无人来访我,又当如何?”他问。
  “公子放心,必不会如此。”我说着,眨眨眼,“方才我说的那些诗赋,公子可有了文意?”
  “那有何难。”公子一副大材小用的神气,却瞅着我,“霓生,你从何处学来这么许多道理?也是你祖父教的么?”
  我得意道:“奴婢虽敏而好学,但这些乃天生就会。”
  公子没说话。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唇角微微弯着,似乎不以为然,却将眼睛看着我,目光直直的。
  正当我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伸手去擦,公子却重新躺回榻上,趴过去。
  “霓生,为我掐背。”他悠悠道,头也不回。
  *****
  公子辞官的事,桓府中的其他人第二日才知晓。
  桓肃很是恼怒,将公子训斥了一顿。大长公主却毫无愠色,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公子几句。
  “辞了也好。”她说,“议郎乃掌圣上顾问,圣上正在病中,却为谁去问对?”
  说罢,她又好言把桓肃劝了,让公子退下。
  公子见得如此,放下心来。
  他像未出仕前一半,到桓府的园中练了一会骑射,又练了一会剑。一个时辰之后,回到院子里。
  我说:“公子今日无事,便去写一写我昨夜说的诗赋。”
  公子走到屏风后更衣,头也不回:“知晓了。”说着,把一边扯开湿透的衣裳,一边走到屏风里。
  这种时候,他一般都不必我伺候。我打算去书房准备笔墨,正要走开,公子却道:“霓生,替我擦身。”
  我愣了愣,回头。
  却见公子已经从屏风里走出来,上身未着衣服,仍淌着汗水。
  “我?”我讶然。
  “不是你还有何人。”公子道,“青玄也不知去了何处。”
  明明就是他刚才叫青玄去厨中去取小食。
  我看看公子,只得走到水盆前,将巾帕蘸湿,拧干。
  公子伸展开手臂,由着我擦拭。巾帕冒着热气,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红的痕迹。
  “逸之他们,平日更衣可都有仆从侍奉?”公子忽而道。
  我说:“兴许有。”
  公子道:“那你今日侍奉我更衣。”
  我不解地看他:“可公子从前一向不愿我来。”
  公子:“我现在愿了。”
  我:“……”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好遵命,继续为他擦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公子的身量似乎又比上次所见长开了些。他的骨架很漂亮,肩背虽宽,却并不似外头大汉的那般虎背熊腰,线条结实匀称,很是赏心悦目。
  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沈冲。在河西的路上,我也是这般为他擦身,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服侍过……
  “你又走神。”公子忽而道。
  那嗓音很低,震响在耳边,犹如风撩过头发。
  我回神,愣了一下。
  方才顾着想事情,不自觉地跟他挨得有些近。他的头微低,我的脸颊几乎能触碰到他的呼吸。
  “谁走神了。”我掩饰道,胡乱地再给他擦了两把,将巾帕放到盆里,一边洗一边揶揄,“公子还有半身未擦,不若将袴脱了吧。”
  “嗯,好。”公子答道。
  我未想他这般回答,愕然。
  回头,却正遇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公子伸手过来,将我手里的巾帕接过,片刻,懒洋洋地走回屏风后面。
  “袴都湿了。”只听他嫌弃地说,“你这般笨手笨脚,日后还是我自己来。”
  我应了一声,片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
  这老脸平日装傻撒谎都无一点破绽,方才居然热了一下。
  我心想,公子果然才是妖孽。
  *****
  公子更了衣,我给他重新束好了头发,已是巳时。
  待他穿戴好,正要去书房,大长公主那边的女官忽而来到,说她要我过去一趟。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
  “母亲又唤霓生去做甚?”他问女官。
  “妾不知。”女官道,“公主只令妾来传话。”
  我应下了,对公子道:“我去去就回来,公子切莫忘了那诗赋。”
  公子看着我,片刻,“嗯”一声。
  我不再多言,随女官往大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大长公主正在堂上喝茶,见我过来,道:“今日乃豫章王王后生辰,你替我将这礼物送去,为她贺寿。”
  我看了看,却见是一只别致精巧的铜制博山炉。上面一半是烟雾缭绕的仙山,一半是波浪翻滚的大海,一个仙人立在山巅之上,双手袖着,似在观看着怒海争涛。
  “豫章王看了,自会知晓。”大长公主意味深长道。
  我应下,将盛着铜炉的漆盒盖上,用锦布裹好。
  豫章王的府邸也在雒阳西北,离桓府不过相隔二里。我乘着马车,穿过街道,不久,便到了豫章王府前。
  我在门前通报了来意,不久,一名内官出来,接引我入府。
  自豫章王受封以来,他一直住在雒阳,甚少就国。故而豫章王府经营得甚为气派,无论占地大小还是屋舍营造,皆比□□阔气不少。又兼皇帝一向倚重豫章王,王府中的一应摆设皆如王宫之制,望之不凡。
  王后卧病,自是见不到。我虽是奴婢,但送礼的是大长公主,豫章王还是亲自来迎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宁寿县主。
  我向豫章王行了礼,献上漆盒,道:“大长公主说,虽朝廷严令不得聚宴,她不得前来,可王后生辰她还是记得。大长公主令奴婢将此物送来,为王后贺寿。”
  豫章王颔首,道:“你代孤告知公主,公主一番美意,孤甚是感念,将来诸事安稳之后,必登门道谢。”
  宁寿县主在一旁看着,对豫章王道:“既是大长公主特地送来的礼物,父王何不打开看看,也好让来人带话。”
  豫章王应允,让内侍将漆盒打开。
  待得看到博山炉,宁寿县主称赞不已,豫章王仔细看着,神色却忽而变了变。
  “此炉,是公主亲自所选?”他问我。
  我答道:“正是。”
  豫章王脸色凝重,没有言语。片刻,他道:“此炉金贵,我等实受不起。你带回去,原话告知公主便是。”说罢,他吩咐送客,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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