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皇帝却没功夫管这个,有些吃力的抬手捂了捂额头,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黄顺温声道,随即便又斟酌着问道,“陛下这是要起来,还是……”按照往日惯例,若是皇帝打算早朝,卯时前后就该起了,只是瞧着皇帝如今这模样,黄顺倒也不知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不该多嘴劝皇帝休息两日。
  皇帝微微一顿,眉心一折,大约是想要打起精神,随即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直到眉心落下一个红印子,这才沉声道:“就说朕偶有不适,今日暂且休朝。”顿了顿,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叫荣贵亲自去蜀王府一趟,把蜀王叫来,就说朕有事要和他说。”
  黄顺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虽说窥视帝踪乃是大罪,可这朝内朝外哪个不盯着内廷?所以,谢贵妃那事肯定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做父亲的肯定要先把六皇子给安抚了……
  黄顺这会儿虽不知谢贵妃究竟犯了什么大事,可瞧皇帝这神色,想着皇帝前头吐的那口血便知道这事肯定不小。他立刻就应了下来:“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荣公公说一声。”
  黄顺转身去了,皇帝这才抬眼看了看跟前的两位奉御,缓缓道:“朕这身子,可是无恙?”
  杨奉御迟疑了一下,躬下身子,半是恭维半是小心道:“陛下武艺高深,只要细心调养,来日一定龙体康泰。”
  冯奉御紧接着加了一句:“只是,陛下此回乃是怒气攻心,到底伤了心脉,这调养期间,最忌大喜大悲,万万不可再轻易动怒。”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往后一靠,把背靠在垫在身后的软枕上,有些怠懒的挥了挥手:“行了,朕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等会儿留个方子,迟些给黄顺便是了。”这是赶人的意思。
  两位奉御担心受怕了一整晚,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俯身行礼道:“臣等告退。”
  殿中一时无人,只有摇曳的烛光随着微风晃了晃,墙上还有淡淡的影子轻轻拂动,左右静的几乎能听到呼吸声。那黎明前最后的一点夜色沉沉的压在皇帝的面上,叫他不由自主的阖了眼。他似是静了一瞬,随即以手捂额,默默然的苦笑了一声。
  当年太后去的时候,曾经絮絮的与他交心“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
  那时候,他还只是隐约有所感悟,只是觉得身为天子,那都是应该的。
  可此时,他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天地之间竟是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到了他这个位置,便是再多的真心真情也要成了虚情假意——父母、妻儿、妃妾、臣民……来来去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真的毫不畏惧他手中的皇权,当真全心全意的待他。
  而他,原本也不该奢求,不该自欺欺人。
  便是元德皇后,那么多年的结发夫妻,荣辱与共,可熬到最后怕也没剩下多少真心,便是临终最后一个请托为的也是太子……
  都说他最爱江山,可大约也唯有江山,此生绝不会辜负他。
  皇帝也不知自己这一刻究竟想了什么,脑中乱成一团:一时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氏时的场景;一时是幼女伏在他怀中一口口吐血的场景;一时又是谢贵妃讥诮质问的场景……一个个的转换着,只把他本就如乱麻一般的心绪搅得更乱了。
  好容易方才撑到天亮,外头才有通报,说是六皇子来了。
  皇帝终于从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咬了咬牙根,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六皇子端着热腾腾的汤药从外头进来,他生得容如珠玉,此时面上一点忧色便显得颇为堪怜。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汤药上前来,先与皇帝见礼,这才道:“儿臣来时,黄公公他们特意交代了,让儿臣看着父皇把药喝了。”
  皇帝一颗心沉甸甸的,这会儿见着幼子满面关切,到底还是稍稍缓了一些,懒懒的玩笑道:“那些个奴才越发大胆了,竟也敢差遣起朕的蜀王来?”
  六皇子面上不觉一笑,只是用汤匙轻轻的在汤药里搅了搅,温声道:“到底是关心父皇您的病情呢。您这一病,朝内朝外且不说,这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担心得很呢……”
  皇帝挑了挑眉梢,眼中神色颇是复杂,只是嘴上倒没说什么。
  六皇子便又道:“那,儿臣先服侍您喝药?”
  皇帝思忖片刻,只是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微微苦笑了一声:“行了,朕自己喝便是了……”他抬手接了药碗,犹豫片刻,还是把之前塞到袖中的那封血书递给六皇子,“你先看看这个。”
  六皇子原还以为皇帝这会儿特意传他过来是为了侍疾,可瞧着皇帝此时形容,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皱了皱眉头,这才抬手接了那封血书。然而,但他摊开血书,看到内中字句的时候,面上也渐渐的失去了血色。
  皇帝眼也不眨的把那碗汤药一口用了,随手把药碗搁在一边,这才缓缓开口道:“朕原还想着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毕竟这些事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可后来一想,那到底是你的母亲,更何况这里头又牵扯了三娘……”他极微妙的一顿,语声渐渐凉了下去,“你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了,有些事,还是叫你知道的好。”
  六皇子紧紧的咬着下唇,几乎把唇上那块肉咬出血来,许久才哑声应道:“父皇良苦用心,儿臣自是知道的。”
  只是,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母妃竟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血书上的一个个字,仿佛是一把把尖刀,几乎要把他的心肺都给挖出来。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那个生得犹如白玉观音一般慈美温柔的母妃竟然能狠得下心,狠得下心拿三娘的性命来做局。又或者,他们这些姓了萧的儿女在谢贵妃的眼里全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吧?
  虎毒不食子,她的心难道更胜过饿虎吗?
  皇帝静静的看着六皇子,似有几分叹息,终于还是软了声调:“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莫要放在心上。”
  六皇子原就强撑着,此时闻得皇帝温言宽慰,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竟是眼眶一红落下泪来。他也顾不得去擦面上的热泪,只是匆忙的跪下来:“母妃之罪实是罄竹难书,再难轻恕。儿臣生为人子却不能尽责阻拦,亦是不曾劝导引导,实是难辞其咎……”他一字一句的道,“还望父皇容儿臣请辞蜀王之位,以抵儿臣之罪。”
  皇帝沉沉的叹息了一声:“六郎,你这是要拿刀戳你父皇的心吗……”他的笑容近乎惨淡,“你的长姐和妹妹都去了,朕如今也只剩下你们几个孩子了——你大哥他远在黔州,朕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见,至于你二哥、三哥,不说也罢……”
  六皇子只觉得皇帝那一声叹息几乎如长针一般扎入他的心口,心中大痛,不由得扑倒皇帝榻前,俯身痛哭起来。
  皇帝伸手抚着幼子的头顶,被他那哭声一引,心中亦是沉沉的哀痛,心口也渐渐抽痛起来。
  六皇子哭了半响,几乎闭过气去,浑身发颤,终于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儿臣还有些话想要问一问母……谢氏,不知父皇可否开恩,叫儿臣再见她一面?”
  皇帝指尖在他发上轻轻的拂过,许久才应声道:“也罢,你们乃是母子,你却也该去见她一面。”
  遥隔千里,萧明钰自是不知道宫中的变动,他这会儿正盯着眼前那封信发呆呢。
  原本,那一日他在自己的帐子里遇着刺客,心中多是烦闷,索性便起身去找苏淮真苏大将军说话,没成想说到一半便又收到戎城来的急报——北狄趁夜突袭戎城,戎城守备战死,两个副将一死一伤,戎城已破。
  这一下子,便是苏淮真和萧明钰都有些坐不住了,连忙拔营连夜赶路——再不加急步伐,就怕北狄那边会生出更多的事情来。
  这般一来,那些个护卫们自然也没时间再与萧明钰说他们抓了个“新刺客”的事情。一直等到他们大军到了戎城北边的湘城,一切都安顿下来了,这才有人想起这么一桩事情,赶紧去报了萧明钰说是之前抓着个刺客正押着,想着萧明钰或许也能抓着那个所谓的刺客,审讯出一二。
  萧明钰一听便觉得不对劲,让人把那“刺客”压上来,一看便认出人来,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也太巧了!好在郑娥让人给他送的信没丢,只是晚了些时日才到了萧明钰的手上。
  之前,萧明钰虽是忙着赶路,可心里头却也未尝没期待过郑娥的家信,左盼右盼一直不到,心里未尝不失望沮丧。只是,如今信到了他跟前,他反倒有些不敢去看了:媳妇给我寄信了,可是我前面一直没能看到信也没有第一时间回信,怎么破?!
  这般一想,萧明钰心里更是愧疚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打开信匣子,拿出那封信,咬着牙看了起来。
  如今正值深夜,萧明钰怕看不清字,特意拿着信纸往边上烛火方向移了移,可等他看到郑娥信上写的那几句“……二娘一个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肉,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还能再吃好几碟羊肉。不过你放心,我说的‘意外’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是好事——是我们两个人的好事。只是,接下来好几个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肉了。”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一颤,那张轻薄的信纸差一点就要被烛火烧了。
  好在萧明钰反应快,下意识的用自己的手掌给挡了一下,他的手背被烛火差点烧伤,烫的缩了一下,可唇角却又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太,太好了!
  他要做父亲了!
  萧明钰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是被人丢了一窜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声响,一时间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一阵一阵的狂喜涌上来,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在血管里不断的迸进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振奋的差点想要拿着信纸去和外头所有人都说一声:“我要做父亲了!”
  好在萧明钰尚且还有一二的理智,这才强自按捺下来,满心狂喜的坐在位子上想着信上写的事情:他与郑娥成婚几年,虽说一直觉得郑娥年纪小不急着要孩子,可真等他听说要有孩子了却又忍不住心生期盼:也不知这孩子会生得似谁?会不会是个和阿娥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他未来的孩子会不会也有像阿娥那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和又长又卷的眼睫?
  萧明钰坐在桌前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放到最后那张写了诗句的衍波笺,只觉得心口烫的仿佛藏着一团火,说不出的甜蜜与妥帖。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张衍波笺,把它按在心口的位置。
  她想说“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可他的相思又何曾断过?
  第109章
  因为有皇帝交代, 六皇子午间的时候终于去了蓬莱殿,去见被关在那里的谢贵妃。
  那些原先在蓬莱殿伺候的人, 要么已经被调走, 要么就是被看管审讯,如今也只剩下那些皇帝特意派来看守谢贵妃的人。便是甘露殿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出来,可这朝内朝外早晚也会知道消息, 哪怕不知道谢贵妃究竟因何而得罪皇帝,可等他们知道这消息, 肯定也会明白过来:谢贵妃这是彻底的失宠,再无一丝翻身余地。
  或许, 对于谢贵妃来说,这当真算得上是一日之间,从天到地的落差。六皇子一面走着, 一面想着谢贵妃此时的境况,一直走到殿门口, 这才回过神来。
  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卫都已得了皇帝的口谕, 自然不会拦着六皇子, 只是开门的时候低声叮咛了一句:“早上喂过一次乌骨散, 怕是这会儿情绪有些不好……”他顿了顿,有心卖六皇子一个好, “您自个儿小心些。”
  六皇子心头微微一跳, 随即抿了抿唇点头应了下来。他垂下眼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心绪,慢条斯理的抚了抚自己的袖角,许久方才狠下心来推门而入。
  大约是殿内门扇皆闭又没有烛火明光的缘故, 一眼望去,殿内甚是阴冷灰暗,叫人如置冬窟,隐约还能看见那层层的帘幔似人一般悄悄的摇晃,鼻尖甚至还能闻见浮在空气里那如同铁锈一般腥甜的血味。
  六皇子心中大约也有了准备,转身合上门,往里走了几步,果真看见了帘幔后面,伏在地上的谢贵妃——她大半张脸都埋在自己披洒而下的长发里,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倘若不是她的身子还有些微的起伏,六皇子险些要以为她是死了。
  而谢贵妃此时的形容早已没了先前的从容清贵,昔日那每晚都要用发油一点一点养护的如云乌发只是凌乱的披洒着,发尾也打着结,如同一团乱麻,因为发汗的缘故还有些湿。殿内颇为阴冷,可谢贵妃此时却也只穿着一件极单薄的素白寝衣,那素白的衣襟上面则沾满了她因为乌骨散而呕出来的血迹和冷汗留下的汗迹。那些血迹斑斑,旧的血迹早已干了,很快便又添上新的,血腥味仿佛是空气里那无孔不入的蝗虫,一点一点的钻进人的鼻子里。
  六皇子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地上的谢贵妃,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也算得上是十分平静,甚至还能很是认真的想着:她这模样,倒是有些像是街头那些个疯婆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六皇子的目光,谢贵妃一动不动的身子轻轻的颤了颤,动作极慢的抬起头来,不过是过了一夜,她的脸便彻底的苍白起来,失了血色的憔悴,眼底乌青,双眼无神,嘴角含沾着血,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然而,当她看到六皇子的时候,眼睛却忽然亮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挣扎着爬过去,手脚并用,声音几乎是绝望的哀求:“六郎,六郎!”
  她咬着唇,用尽全力的想要将喉中涌出的鲜血给咽回去,可是在她仰着头说话的时候仍旧有断断续续的鲜血从她嘴角滑落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毯上,就像是阴天时落下的细雨,总也不断。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已流干了,只能徒劳无力的苦苦求恳道:“你去求求你父皇,我,我再也受不了了。六郎,我是你的母妃啊,你怎忍心叫我受这样的罪……”
  乌骨散真正折磨人的地方在于它是在人体内发作的,每一次用药之后,药效发作时便会断断续续的痛,从每一根骨头缝里透出的疼痛,心肝脾肺仿佛也跟着扭成了一团,喉中发痒,仿佛非要把体内所有的鲜血都吐完为止。她昨夜一整夜都没能闭眼,一闭眼仿佛就能听到一根根的骨头软了,碎了,满身都是鲜血……
  谢贵妃这一辈子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一国公主,从生下来起便未受过丁点的苦,哪怕当年国破家亡,一番寻死觅活之后依旧是风光无限的新朝贵妃,安享荣华。故而,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能那样疼。那种疼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甚至是恨不能拿刀杀了自己。
  可是,当年国破时她尚且选择苟活,如果此时自杀,那么便是对她先前所有选择决断的否认,每当她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还要分出一丝的精力咬一口舌尖,寻回理智。这般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夜,满身的汗水和鲜血,她甚至连站着或是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同死狗一般的苟延残喘。
  早上的时候,那些人兢兢业业的遵照了皇帝昨日的吩咐,重又给她拿了乌骨散,毫不客气的掰开她的嘴巴强塞进去。疼痛加剧的时候,便是谢贵妃甚至有一丝的迷茫:她究竟为什么还不死?这样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然而,“活着”这两个字显然已刻到了她的骨头里,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也不愿就这样自尽。可是,在这样的绝望境地里,连活着都是如此的令人绝望,她今日晨间一大半的时间都趴在地上,甚至连抬头都觉得费力。也正因如此,在她看见六皇子的时候,心中终于还是生出一丝真正的狂喜和希望。她那双曾经焚香抚琴、犹如美玉雕成的纤手此刻便像是一对鸡爪子,青筋必现,痉挛似的颤抖着。直到此刻,她都还想怕着去抓六皇子的袍裾。
  然而,六皇子却自然而然的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慢慢的摇了摇头。他的五官犹如珠玉一般的秀致,而那双黑眸恰是价值连城的黑珍珠,内中写满了复杂的心绪。
  在六皇子退开的那一瞬,谢贵妃眼里的光也就在这一刻几乎全都灭了。随即,她又强打起精神,一声声的哀求道:“六郎,我便是有再多的错,可我也是你的母妃啊。当年我生你的时候,疼了几乎一日一夜。从你小时起,我便百般的疼爱于你,事事都为你着想,你不能、不能丢下母妃我不管……”
  六皇子微微扬了扬唇角,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疼爱的真的是我吗?”
  他顿了顿,不待谢贵妃回答,便已经从容淡定的接着说了下去:“我和三娘同样都是母妃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样都是母妃你的孩子,可你待我与三娘却截然不同。我以前一直想不不明白,总以为母妃你是重男轻女,后来渐渐长大,这才明白了:对你而言,我是可以帮助你实现野心和复仇的工具,所以你一日日的期盼等待着,就希望能够扶我上位,然后成为一国太后,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可三娘却生来体弱,对你而言毫无用处,所以你便一次次的利用她。”
  六皇子垂目看着地上形容狼狈、憔悴哀苦的女人,微微阖了阖眼,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自三娘小时起,您便把她当做是争宠的工具——父皇不来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小病;父皇不高兴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大病……最后父皇再不愿相信你,你便直接叫三娘去死一回,好博得父皇怜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怎么忍心?三娘至死都信任你、依赖你,你怎么能够忍心?!”
  他自小便觉得再没有比自己的妹妹更惹人疼的姑娘了,她就像是小小的幼兽,敏感又天真,对着喜欢亲近的人的时候便会交托所有的信任,收起自己的爪子依偎着对方。小时候,好多好多次,他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小声的说着话。
  他的妹妹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说起对未来的期盼时甚至还会害羞的垂下眼,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样轻轻的晃动。她说:“要是我的身体能够好一些,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这样父皇和母妃就不会再为我担心了。我以后什么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好。我、母妃、父皇还有哥哥你……”
  她说到最后,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就像是两颗黑曜石,一直一直的看入六皇子的眼底和心底。
  那个傻姑娘,她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后要她性命的人竟是她一心喜爱信赖的母妃。
  六皇子一念及此,只觉得目次欲裂,眼眶微微泛红,瞪大了眼睛看着谢贵妃。
  大概是六皇子的眼神太过可怖,也可能是谢贵妃如今受不得惊吓,她下意识的瑟缩着,咬了咬唇,竭力想要维持镇定,可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从眼里流出来,软了声调为自己分辩道:“她也是我的女儿,好容易长到那么大,还不知能活多久。我那时候自顾不暇,让她死前为我和你做一些事情,那又有什么错?”
  话声还未落下,六皇子脑中一热,几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拎起谢贵妃的衣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她:“那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你说你受不了这乌骨散的苦,那你可曾问过她受不受得了?”
  六皇子垂下眼与谢贵妃那彷徨的目光相对,很是认真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在她死后,你一次次的借着她的名义在我和父皇面前哭诉,可你的眼泪有一滴是真的吗?”他言辞如刀剑,锋利之极,一点一点的割开了谢贵妃那张美人皮,直接戳在她那颗黑心肝上,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开口问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人?!”
  谢贵妃这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般当面痛骂过,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儿子。她又气又恨,偏全身都使不出力,只能咬着牙应声道:“我有什么办法——是姓萧的杀尽了谢氏血脉。便是,便是死了你妹妹,那也是不够偿还!”
  “然而,我也姓萧啊……”六皇子松开抓着她领口的手指,慢慢的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为了你谢氏的野心而活。母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父皇告诉我,他不会废你的贵妃之位,可他也再不会见你,再不会叫旁人见你。为了不叫你扰了三娘安宁,你死后也只能迁入他处下葬,以庶人礼。”他转身便往外去,语声轻的如同浮在空中的尘埃,“你这辈子争争抢抢,苦心谋划,牺牲一切,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把黄土,余下的什么也没有。你这辈子,到了这地步,究竟为了什么呢?当年熙朝国破时,你若与其他人一同自尽,或许还能是以公主礼下葬。而如今呢?到了九泉之下,便是那些谢氏的人看见了你,恐怕也会瞧不起你。”
  那一瞬间,谢贵妃的脸色几乎是死人一般的苍白,她紧紧、紧紧的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怨毒和不甘,才能勉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大概是谢贵妃的目光实在太渗人,又或者殿内实在有些阴冷,六皇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但他走到门口处时,正好撞见人端着乌骨散走进来,显然是要再给谢贵妃喂一回药。
  六皇子退开几步,转头往后看去,隐约能看见那几个内侍一拥而上,几乎是强压着谢贵妃。那端着药的人用手掰开她的嘴,掐着她的鼻子,压着她的舌根,毫不怜惜的把掺了乌骨散的药到到她的嘴里。
  谢贵妃显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挣扎,满头的乌发凌乱的甩着,甚至不顾仪态的的哀求、咒骂着。随着药碗里的药灌进去,随着她的挣扎,不断有药和鲜血从她的嘴里咳嗽出来,或者是从鼻子里涌出来,使得她那件单薄的寝衣更是肮脏……
  她的挣扎声、尖叫声、谩骂声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幔,几乎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六皇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他有些僵硬的将自己颤抖的指尖收回袖中,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出这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殿。
  正是午后时分,松软温暖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下来,犹如薄薄的金粉,洒了他满肩。他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这才端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问道:“这样一日数次的喂,一般人都能熬多久?”
  那守门的内侍倒是知道些事情,思忖片刻才小心的应道:“我们一般都是一日三次的,分量也都是斟酌过的,倘若对方咬牙撑着,大概能有一月时间吧。”他顿了顿,仿佛是不经意的多加了一句,“不过,若真是熬过一个月,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六皇子突然追问道。
  对方吓了一跳,只得老实应声:“那可真是惨了。奴才我见过一次,那骨头从里头一根根的碎开,手脚全都软绵绵的,动也动不了,只能躺着,连呼吸都艰难,七窍出血,皮开肉绽,浑身血淋淋的……真是,真是看过一次就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一般人都撑不住一个月就会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