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8节
  他随口这么一问,福桃儿却慌得心口一颤,不知是犯了他哪点忌讳:“奴婢是听得老祖宗快要生辰了……”正要俯下身子请罪,却被楚山浔挥挥手压了回去。
  从铜镜里恰能瞧见那胖丫头低眉顺眼,瑟缩惊骇的模样,同他意气张扬,眉眼精致的样儿直是两个世界里来的。‘云泥之别’,楚山浔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词,也就觉得自己这打扮尚算不错。
  一切准备齐全,福桃儿注意到他每日里总是先去习武再回来用早膳的,便试探地问:“是现下用膳吗?”
  纤云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直接端了粥菜点心进屋。等楚山浔洗漱完了,粥菜也都冷了。他也不去说破,自去外头骑射。回来却见纤云已经端走了未曾动过的早膳,在外间自顾歇着,最后当然是被他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一顿。
  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能体察主子心思,又不过分呱噪逾矩。楚山浔心里渐渐有些满意,语气也和婉了些:“等辰时去藕生苑用罢。”
  “是。”说完,她犹自低着头跟着。见少年跨进书屋,便又默默当先一步,先倒了一盏温水,接着捏着石墨,在砚台里磨了半池浓黑。这是上好的徽墨,她手法熟练仔细,生怕弄坏了好文房。
  原以为她只是个粗陋的南蛮村女,却似是做惯了这等备笔墨的事情。楚山浔心中泛起一丝疑惑好奇,却只是一闪而过,懒得去过问个下人的过往。
  备完了笔墨纸砚,也不见小公子有什么吩咐。福桃儿也搞不清楚如何进退,只得缩在一处梁柱边上,双手交叠于身前,垂首静立。
  外头日头刚起,万丈晨光躲在乌云后头,才刚照彻天地,就被黑鸦鸦得又挡了回去。书屋里唯有漱漱的翻书笔落声,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裹挟着缓缓的热风。
  楚山浔一旦坐下读书,便是整一个时辰都未曾怎么动弹分心过。福桃儿也就这么恭敬得侍立了一个时辰,期间她也不用喊,自会瞅准了空档上前或是添水或是研磨裁纸。
  起初她还是一眼旁的都不敢多看,就怕被他发觉责骂。而后,站得实在太久,总也有些无事空茫起来。她偶然撇了那书籍一眼,便惊觉这少年唇角微动,竟是在默背典籍。
  福桃儿也就得空留意了几次,发现十数页诗文,他竟总是一炷香时间就会揭过,这等记性,几乎便是过目不忘的速度了!从前只听阿爹说过,却不想世上还真有这种人。着实令人称奇。
  “几时了?”少年阖目揉了揉酸涩的鼻尖,他起身仰头伸展,全然沉浸在书中存疑之处,想着得空去请教闵先生。
  “辰时快过了。”福桃儿早已备好了长柄的油纸伞,递过块干净的凉帕,“外头都吩咐好了,爷可要坐软轿?”
  “怎不早些叫我。”少年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就朝外跨去,“坐的甚轿。”
  老太太虽起的不早,辰初却一定要传膳了。藕生苑在府里的正中轴靠南,而几位公子的院落却多靠北边,也好方便进出的。寻常正常步速从漠远斋过去,夏日里沿着各处回廊,都要走上一刻多。
  “是奴婢唐突了,想着让轿夫跑,便要快些。”福桃儿边快步跟着,一边三言两语地说了句。
  到的门口,楚山浔略一犹豫,还是坐了软轿,走大路直奔南边的藕生苑去了。
  天上黑沉沉的压着一大片乌云,两个轿夫身子壮,抬着个没长成的小公子,跑起来风一样,却也丝毫没颠着人。
  可是边上的福桃儿人小腿短的,却是跟得极为勉强。还没到湖边的园子里,她就满头大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软轿上的楚山浔看在眼里,倒是想着她后背的鞭伤。这般热的天气,若出了汗焖着,恐怕伤口要不好。
  “你…”
  “主、主子…”福桃儿以为是嫌她跑得慢了,扒着轿子的竹框,话也说不连续,“有、有何…吩咐…”
  有心想叫轿子慢些,却又怕误了时辰。楚山浔甚至想着叫这胖丫头坐轿算了,他跑着倒也轻松。可再想一个堂堂世家嫡子,若跟这个丫鬟轿边跑着,那简直不成体统。
  “无事。”最后,他只是挥手作罢,闭目养神,也不再多问了。
  第12章 .守宫砂
  到藕生苑门口之时,楚山浔下了软轿,看了眼落在后头的福桃儿。见她形跑得容伤口狼狈,发丝都乱得黏腻得贴着脸侧,忍不住皱眉道:“绢帕也没带吗,还不快擦了。”
  “是…这、奴婢、这就、就收拾。”刚停下脚步,福桃儿喘得话还说不完整,只觉天气愈发炎热,浑身上下都出了身透汗。
  楚山浔说完转身就朝内院跨去,她只得忙忙跟上,一路上手忙脚乱地擦干了额间脖子上的汗,又整了整头发衣衫,到的堂屋门前,才勉强齐整了些许。
  “孙儿这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肚里打饥荒呢。”
  “五爷快坐。”
  老太太今儿早膳也正晚了些,见得嫡孙玉颜俊秀得进来,头上暗红梼杌纹的发带显得俏皮喜庆,她老人家忽想着十多年前,他还是婴儿时,带的虎头帽,心里高兴,却兀自喝了口香片茶,不去搭理他。
  “给老祖宗请安。”
  进得门去,福桃儿已经恢复了常态,又是那般怯懦无害地跪在地上。
  “呦!今儿怎么想着带了她来?”见了她,老太太脸色转阴为晴,放了茶故作亲切地朝门边招手,“丫头快过来。”
  “祖母选的人,孙儿怎么敢真的疏远呢?”楚山浔是真的饿了,朝祖母身边一坐,便吃起油饼来,“不过是这丫头身子不中用,前儿害热病了两日罢了。”
  说着子虚乌有的假话,少年还眉眼含笑地睇了她半晌。
  封氏不晓得因由,只当是嫡孙终于体谅明白了她的苦心,接纳了这丑胖孩子。老太太拉着福桃儿的手,颇为欣慰地笑道:“好,真好。我就是瞧着这丫头顺眼,有福。明悟大师说了,这丫头的八字能保你身安,佑你高中呢。”
  “祖母说的是。”楚山浔含糊地附和,心里头把明悟方丈骂了声秃驴。
  “希妹啊,到屋里楠木妆奁,有副小金镯子替我拿来。”
  桂参家的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携了首饰回来了。
  “来,伸手。”封氏亲自拉过福桃儿的左手,将一对玲珑可爱的虾须金镯子替她带上,及至见了她腕上明显的伤痕,一时愣住,朝桂参家的使了个颜色,便替她放了袖子,“这对镯子,是浔哥儿娘还在世的时候,她娘家舅爷糊涂打的。小孩儿家家的,哪儿能带这么大的。后来在他七八岁上,带过一阵儿。今儿给了你,也是个好意头。”
  “这、这般贵重……”
  福桃儿觉出手上分量,慌忙要去褪下归还。一旁的楚山浔看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心里头说不出生了些高高在上的隐秘畅快。他又吃了口蒸饺,状似无意地说:“又不是甚值钱的,快收了。”
  听他不容置喙的命令着,福桃儿也就敛身谢了。有心想估这对镯子的价钱,却因从未见过金子,实在没有什么概念。
  “诶,这怎么眼眶子底下黑黝黝的?”封老太太拉过她细瞧。
  “啊?哦,是奴婢昨儿夜里未曾歇好。”福桃儿摸了摸自己的眼周。
  她正觉着老太太是关心自个儿,却见封氏同桂参家的又对了个眼儿。老太太倒还好,只是笑的轻咳了两声掩饰。那桂参家的却是笑的厉害,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桂姨奶奶这是想着甚喜事?”
  楚山浔到底是年纪小,全然不懂她们意会的事情。福桃儿起初也不懂,可她毕竟有兄嫂,瞧了桂参家的神色,骤然间便是恍然大悟起来。这下子,她本就因奔跑而有些潮红的胖脸,不由得红得要滴出血来。
  封氏遂笑着将这一段岔了过去,同孙儿问起些功课考学的事来。
  无人再去注意到,一旁侍立的福桃儿渐渐有些神色痛楚起来。
  她后背的伤还未痊愈,方才被汗水浸透了遍,本以为挨了过去就没什么的。这会儿许是心里头燥热紧张,湿热的里衫也捂得久了,只觉背后的十道鞭伤阵阵刺痛,渐渐的又是那种熟悉的灼烧感。
  更糟的是,老太太畏热,吃了两口早膳便着人在堂屋屋角置起了冰。这一下,冰火两重天,更是叫大汗之后的福桃儿身子难受起来。就连肺里头,都好像有些作痒。
  她心知伤口不好,桌前的祖孙两却正是相谈甚欢,天伦融融。所以是绝不敢在这当口,发出一星半点不适的声响的。
  可是福桃儿幼年曾受寒发过两年的百日咳,冷风儿催逼着未愈的旧伤,站得一会儿,终是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嘴。
  她忙捂口,慌乱得垂首后退了步。那咳声被挡在喉间,又如何是人力能止的住的,反倒是将个雪白的胖脸催得彤红一片。
  封氏转头瞧了瞧,朝桂参家的示意:“你带这丫头去偏房稍歇二刻。”
  老太太嘱了桂参家的查探些事,这会儿倒正巧借了这歇息的名目,将人领了去。楚山浔挑眉望了望福桃儿厚实的背影,心道这胖丫头身子骨也太弱了些,难道真是伤口又不好了?
  因为到底是自己看书迟了的缘故,他心里头便生了些浅淡的愧意。左侧眉睫疏忽而过地轻皱,眼眸深深地凝望着门口,看在封老太太眼里,便只以为小孙儿是大了,会疼惜人家姑娘了。
  偏房里凉塌边,福桃儿被单独和两个老妈妈留了下来。
  “请姑娘解了外衫,背朝上躺了。”
  她先还有些茫然,等那两个老妈妈行事毕,才明白过来,桂大嫂子原是带她来验身子的。她身量不高,肉却不少。那光裸的胳膊腿露在人前,是刺目的雪白,同她那双粗糙裂纹的双手不同,身子白嫩的就好像块上好的羊脂玉。
  那上头还留着几日前纵横交错鞭伤,两个老妈妈只是瞧了瞧,将伤势鞭数记在心头,连问都不曾问她一声的。
  “姑娘忍着点。”
  炽热滚烫的朱红色液体滴在腰窝处,福桃儿忍着没有呼痛,那灼热顷刻间便冷却凝固,渗透在她后腰腰窝里,成了一点殷红的记号。
  她晓得这个,一旦点上,无论经年磨洗,雨淋汗湿,都绝不能抹去。
  这东西是专验女贞的,叫守宫砂。
  世间唯有两种法子能抹去。一为阴阳交合,二则剥皮死灭。
  “全好了,姑娘得罪了。”
  两个老妈妈瞧着凶恶,手脚却是极快极轻,瞬息功夫,不仅验了身点了砂,连她背上旧伤都重新处理上药,弄了个完备。
  福桃儿了无睡意,见她们自去寻桂嫂子,便独自一个静立在藕花池边。
  藕生苑颇大,此刻池边静谧无人,几十朵或白或粉的莲花开得正盛。天边的乌云愈发浓厚,压得人心头也闷得难受郁卒。她靠着池边一株参天垂柳慢慢蹲下,伸出的胖手不停得颤抖,出卖了心底压抑的情绪。
  她想摸一摸这圣洁高贵的莲花,可最近的那朵却总是差一掌的距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却突然泛起浓烈的悲凉难堪,细长的眸子望着莲叶出神,凝聚起模糊的水雾。
  就因为是孤儿,从小她便要学会看至亲之人的眼色。又因为姿色粗陋,邻里东家也从无人善待偏帮。如今又为了养娘的药钱,不得不与人为奴。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竟要被人赤身裸体地验身点砂。封老太太虽看重她,待她好,却也非是良善好意。
  在这世上,除了过世的福老爹,也只有容姐姐……还有……
  天边又是几道闷雷滚过,轰隆隆得压过她的心头。福桃儿从怀里摸出那个玄色绣金祥云的荷包,脑子里闪过那个男子的身影,真的是他吗?
  她肿胖的小脸皱起,甩甩头想要将那人的身影抹去,双手却把荷包捏的愈发紧起来。
  正出神间,一道惊雷闪过,乌云密布暗无天日。忽的一阵沁人凉风袭来,雨点子密集地落下。
  藕花池离着两处回廊甚远,雨势瞬间如倾,福桃儿怕再弄坏了伤口要麻烦,赶忙便朝近些的池心竹亭跑去。
  刚入了竹亭,便听一句:“偏候着本公子出门……”,她被一个男子从后背处撞了下,‘嘶’得就痛呼出声。
  回身一看,这是前几日云姨娘身边那位说话随意的公子。
  福桃儿暗呼不巧,忙俯下身子低眉请安:“奴婢冲撞三爷。”
  第13章 .维护
  眼前的丑胖丫头在美婢环绕的楚府是很扎眼的,楚山铮立时便认了出来。原本还在为暴雨恼怒,这会儿倒是被好奇冲淡了许多。
  他侧目遍身打量了福桃儿一圈,一眼就看到了她眼眶底下的青黑,显然是缺睡的样子。
  楚山铮理所当然地误解了,他再细看过去,便觉出今日这身打扮虽素雅,却比上次那粉衫的不合身要体面许多。左腕上一对赤金虾须镯,也是极有分量的。
  “那日奶奶唤你小桃?”楚山铮长相偏阴柔,是个常年寻花问柳的主儿,这会儿子不知是撞了他哪点心思,竟对这么个丑丫头起了兴致。
  “回三爷,奴婢是叫小桃。”福桃儿素来会瞧人眼色,后退了半句,心里头连连叫苦。
  “你退什么,本公子是洪水猛兽不成?”男人瘦削高挑的身子前倾,几乎要贴到福桃儿身上,她被逼到了亭子角落,整个人被他拢在角落里,愈发显得像只胖鹌鹑。
  雨势泼天撒地得倾倒下来,天色愈发暗淡。面前的胖丫头显得肤色莹白,意态窘迫不安,以楚山铮常年风流的眼光看去,倒咂摸出了一二风江南女子的羞涩意态来。
  不过这五官还真是丑陋,楚山铮猫拿耗子似得凑近了,只是欣赏着她的紧张尴尬。
  “啊…”福桃儿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小腿处被竹亭边上的栏杆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竹条凳上。
  见男人还是不依不饶地,她心中慌乱一片,就怕被人瞧见惹出大乱子来。一时也就顾不得外头的泼天大雨,起身告了罪便预备着冲入雨幕中。
  “走什么。”擦肩而过的瞬间,楚山铮伸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