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五指不自觉收紧,站在一旁的裴婴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侯爷仿佛要穿过眼前的信,将写信的人揪出来,生撕活剥了一般。
  他小心翼翼的问了句:“爷,信上写的什么?”
  道路两旁的木槿被雨水打落,季长澜指尖一松,任由信纸落在了地面上,低声问:“那老婆子还没处理掉?”
  裴婴弯腰将信捡起,视线扫过信上内容时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靖王会让人这么对待乔玥。
  难怪今天侯爷从赌坊回来后就一言不发,想来是玥儿姑娘在许嬷嬷那受了不少委屈。
  云泽县临近南孟,南孟是大缙边境一个小国,西有凉川国,南有空桑国,南孟只能依附大缙在夹缝里求生。
  可四十年前大缙太宗登基后,就将重心放在北边,忽视了南孟,所以南孟近几十年来的处境愈发艰难,边境时常动乱,直到二十年前谢熔出使南孟时,情况才有所好转。
  那次出使以后,无论南孟还是云泽县的世族,都与靖王府走的很近。哪怕是云泽县四大世家潘,林,秦,李,都是受了谢熔不少恩惠,才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的,话语权甚至超过了云泽县知州。
  在边境如此敏感的地方布置亲信,谢熔心思不言而喻。 而谢熔死后,这份好处就落在了谢景身上,只不过谢景这些年一直忙于政务,没时间来云泽县走一趟罢了。
  如今朝中局势不稳,谢景又将乔玥安排在这种地方,显然是想等朝中情况处理完后,亲自来云泽县走一趟,将云泽县作为后方的,却没想到被侯爷顺藤摸瓜寻到了这里。
  四大世家的人从未见过谢景,这些年谢景与他们联络的信物不过是靖王府的牌符,以季长澜的身份,想弄到靖王府的牌符一点儿也不难。林家将他当做靖王府的亲信,对他自然是有求必应,不敢有半点儿隐瞒。
  用谢景的人对付谢景,于侯爷而言,显然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杀掉一个小小的许嬷嬷不算太难,可如今云泽县还有不少谢景的眼线没有拔除干净,如果许嬷嬷贸然消失,难保谢景不会怀疑。
  想到此处,裴婴忍不住低声劝道:“阿晋虽然对云泽县很熟悉,可身手还是差了些,长新赌坊侍卫重重,他情急之下,难免会有什么疏漏。”
  他话说的虽然婉转,其中厉害关系却分析的明明白白,季长澜眯了眯眸,一双眼瞳幽幽朝裴婴望了过来,嗓音淡淡道:“你说的对,阿晋的身手到底是差了些。”
  波澜不惊的语调传入耳膜,带着易容的他面容上看不出多少表情,过分平凡的五官与他眼中光华相衬,在黯淡的烛火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裴婴心脏跳了跳,张口欲说什么,季长澜却忽然拢了拢衣襟从靠椅上坐起,宽大衣摆垂落在地,他两指捏着信放到火烛上,低声问:“衍书那边情况怎么样? ”
  这半年来季长澜借病的缘故很少出府,很多事务都是直接交与衍书去办,这次出行又只带了裴婴一人,显然是早就为了接乔玥做好打算的。
  裴婴答道:“京中一切安好,靖王为朝中事务忙的不可开交,暂时还没注意到侯府,衍书让侯爷不用担心。”
  季长澜低低应了一声,随着眼前信纸化为灰烬,他抬手拂去袖口的余灰,语声淡漠的吩咐:“让阿荣写封新的信件寄回去罢。”
  “是。”
  *
  青荷走后不久,乔玥就进入了梦乡。
  这半年来她都没有再做任何有关季长澜的梦,通常一觉就睡到早上,哪怕她再努力去想,也只有一个浅浅淡淡的影子,只稍稍一碰就散了。
  然而这天夜里,她竟然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屋中。
  梦中的雾气很重,小姑娘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推开了房门,微风轻拂间,有雪花从她狐绒氅衣处落下,她捂着肚子,摇摇晃晃走的十分艰难。
  熟悉的钝痛感从腹部传来,梦中的乔玥隐约能感觉到,小姑娘是来癸水了。
  似乎是第一次来,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惶然和无措,跌跌撞撞间,她没穿好的绣鞋踩在裙摆上,整个人斜斜向后倒去,下一秒,就被人从身后拉到了怀里。
  “怎么还不睡?”
  低缓柔和的语调从耳侧传来,季长澜轻轻拍去了她肩膀上的雪,指尖触到她面颊上的汗珠时微微一怔,轻捧着她的小脸将她转了过来,“做噩梦了?”
  淡雅清润的气味儿萦绕在鼻间,男人夜色下的眉眼异常柔和,乔玥眼眶一酸,险些哭了出来,和梦中的小姑娘一同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小小的姑娘像只猫儿似的往他怀里拱,梦中的男人弯了弯唇,收拢衣袖将她抱了起来,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我在呢。”
  “不、不是怕……”
  梦中的小姑娘并不知道乔玥有多依恋季长澜的怀抱,她咬着唇瓣将头支了起来,软声细语的说:“肚子疼……阿凌我好疼……”
  颤巍巍的语调随着钻心的疼痛袭来,乔玥的额头上也冒出了一排细细密密的冷汗,面前男人面孔愈发模糊,梦境中的乔玥只能攥着男人衣摆不想让梦醒来。
  恍惚中,似乎有一双手搭上了她的额头。
  冰冰凉凉,带着雨水清润的湿意,缓慢而又小心翼翼的,轻轻拭去她额头上的汗珠。
  “玥儿。”有人轻声唤她。
  乔玥眼睫一阵轻颤,梦境中的身影如雾般散去,她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
  “侯爷?”
  绵软微涩的语调让季长澜心中泛起了浅浅的疼,他俯身轻轻将乔玥抱了起来,衣摆垂落间,他发梢落下几滴冰凉的雨珠,感受到怀中小姑娘不安的扭动,他低眸问她:“嗯?怎么了?”
  腹部的钝痛让乔玥完全忘了林公子这一茬,她抬起细软的指尖在季长澜面颊上摸了摸,随后耷拉下一双水濛濛的杏眼儿,语声悲伤的问:“你怎么变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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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丑”这个字, 和季长澜向来搭不上边。
  他听过别人骂他冷血, 骂他残忍, 骂他不近人情, 却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说他丑的。
  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圆圆的杏眼儿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唇瓣轻咬的神情看上去满是悲伤和遗憾。
  软绵绵的小手在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摸了又摸,隔着一层细腻的易容膏, 他并不能感觉到多少温度, 他拉下她的手腕将她整只小手攥在掌心里, 垂下一双过分漂亮的眼眸,微微低头在她耳边问:“痛傻了?”
  乔玥确实痛傻了。
  她看着面前这张脸,总觉得哪哪都不对。而且季长澜的语声中听不出多少怒气,与记忆中阴戾冷漠的反派很不相符, 迷糊中的乔玥竟忍不住怀疑起他的身份来。
  “我、我下午见过你……”
  “外面那么多侍卫, 你是怎么进来的?”虽然早就怀疑过林公子的身份,然而就这么轻易的见面, 却让她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不大敢相信这是真的。
  季长澜心思向来敏感, 控制欲也比旁人强了许多, 乔玥觉得如果他真的是季长澜, 听到自己这么怀疑他,肯定会不大高兴的。
  甚至还会用变.态变.态的眼神反问一句“你觉得呢?”或者说一些吓唬她的话。
  面前的男人用那双和季长澜很像的眼睛幽幽凝视了她半晌,唇瓣微抿的神情看上去似乎确实不大高兴。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颦眉抱着她,缓缓摸了摸她的头发,夜雨中的唇色略有些白。过了一会儿, 又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冰冰凉凉的温度激的乔玥肩膀一颤,然后,就听到他轻声在她耳旁说:“别害怕,我在呢。”
  明明说的和想象中不同的话,可那无奈又糅杂着些许怜爱的语调,就好像能感受到她的想法一样。
  他淡色的眼瞳中映着她小小的影子,用手轻轻托着她的后脑低头亲吻她的唇。微风吹过时,几缕发丝轻飘飘搭在她脸上。缓慢而又小心翼翼的动作寻不到半点儿情.欲的意味,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又像是在聆听她这半年来无人诉说的委屈。
  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乔玥鼻头一酸,抱着他的脖子糯糯的喊了一声:“侯爷。”
  “嗯。”季长澜轻抚她的背脊,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怎么才来……”
  略带涩意的语调听上去有些埋怨,可她蹭着他胸膛的动作却十分亲昵。
  季长澜指腹擦过她面颊上的汗珠,眼瞳中露出些许晦涩难言的沉郁之色。
  一开始谢景确实如他预想的一样,处理完老王妃的后事就按耐不住找了乔玥。
  可谢景在这件事情上比他想象的还要警惕,当他赶到她曾经住过的客栈时,看到的不过是一间又一间空荡荡的阁楼。
  他从未放弃过寻她,不管半年亦或是十年,他始终坚信乔玥会回到他身边。
  然而他没想到的,他一时的疏忽,竟让小姑娘受了这么多委屈。
  她的癸水早就不会痛了,前后不过半年的时间,她居然又回到最初的状态里。
  季长澜扯下氅衣将她裹住,抱着她走进雨中,乔玥脑袋抵着他的胸膛,轻声说:“这次我没乱跑,是有人假扮裴婴的样子把我带走的。”
  “嗯,我知道。”他说,“你没事就好。”
  他的语声很轻,却让乔玥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不是没想过再次相见的场面,这半年来为了生存,她对谢景说了不少哄骗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季长澜开口,她甚至想过季长澜会问她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情,她知道他的占有欲一向很强。
  却没想到季长澜什么都没问,只是对她说,你没事就好。
  心中巨石放下,乔玥缩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沉缓有力的心跳和绵绵雨声一同传入耳膜,她眨了眨眼,视线扫过季长澜被雨打湿的袖口时,忽然愣了愣,用手指着他袖摆上的一小团血迹,语声担忧的问:“侯爷,你受伤了吗?”
  “没有。”季长澜把快要碰上他袖摆的小手捉住,嗓音淡淡道:“刚刚杀了人,是别人的血。”
  轻描淡写的语气和以前如出一辙,可乔玥看着眼前这张脸,那股怎么都不对的感觉又从心里冒了出来。
  这张脸太真实了。
  有鼻子有眼的。
  一点儿也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套张人皮就完事,连触感都很细腻。
  她巴眨着一双杏眼儿瞧了他半晌,终于忧心忡忡的问了一句:“那……那侯爷的样子还能变回去吗?”
  “……”
  小姑娘确实比他想象中还要惦记他这张脸。
  季长澜默了一瞬,轻声说:“能。”
  ***
  季长澜住在城东一处临时买下的宅子里,院中没有什么丫鬟,只有零星几个小厮在房外等候。
  裴婴看见季长澜怀中的乔玥时吓了一跳,有些犹豫的问:“爷,您、您刚才是去……接玥儿姑娘了?”
  季长澜很平静的应了一声,淡漠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只吩咐伙房去准备膳食,又让小厮备了桶热水,才抱着乔玥走进了屋里。
  许是真的太累了,窝在他怀里的乔玥睡了一会儿。等再醒来时,季长澜已经洗去了一身血气,将面上的易容膏卸干净了。
  他顶着那张让人赏心悦目的脸坐到她床边,看到他手中端着的汝窑瓷碗,乔玥下意识就往里挪了挪,绷着一张小脸道:“我不想喝药。”
  季长澜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不是药,是乌鸡汤。”
  乔玥问:“放、放姜了没?”
  季长澜弯了弯唇:“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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