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03节
  而所谓“断后”,甚至不能说是策略,纯粹是一茬又一茬的送死队。
  那地界才出长城,盛朝的炮车与火药补给能源源不断地跟上去,只要火炮跟上,前锋都不必近前,敌方的后卫就大片大片地倒下去。
  晏少昰脸上没露笑意,只问:“乌都如何?”
  监军没敢说一辆炮车追得近了,差点把小公子轰成渣,只说:“殿下放心,咱们的炮一直追着他们屁股打,没敢高抬炮筒——元兵先头队伍不停换防,围成了个铁桶,小公子必定毫发无伤。”
  “克烈部横插一脚,也客汗虽说出了兵,却要求元兵重整阵型,与他一起合力反打咱们的前锋营,不许那群巫鬼借他的道先走。这就相当于是把那群巫鬼拦在了边境上。”
  晏少昰抓住关节,细细咀嚼:“不许借道?”
  陆明睿笑道:“也客汗鬼得很,是怕咱们的火炮一直往前推,克烈部无抵挡之力。他这一手,直接把什么大巫大灵童的截留在城内,名为庇护,实为人质——要是打退了咱们,他北上去跟元汗请功,要是打不过咱们,立刻捆了人质跟咱们盛朝投诚!正是进可攻,退可守,猾得很!”
  克烈部,蒙古草原的强势部族之一。
  北元版图虽划得大,阴山与漠南草原这块却都是铁木真时代打服的,如今第二代汗王窝阔台对外称颂自己宽宏大度,厚恤各部,各部难免要动点心思。
  正事议完,已近黄昏,主帐里的文吏终于得了点喘息之机。
  这时节的雨总是下得痛快,上马关坐落于高地,一面迎风坡一面背风坡,日日半城风雨半城晴,空气潮得很,却也把暑气压下去了,尚且不算难过。
  太医刚从军帐内退出来,廿一抬脚上前,低声问。
  “殿下如何了?”
  陈太医摇头唏嘘:“头疼最忌忧思劳神,殿下经络壅滞,血脉不通,我在他额上以温针炙刺了五针,先行气活血,再取药汁滴入穴。”又低声说:“用的全是虎狼之药啊,不停药则提神醒脑,可熬过这阵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您费心了。”
  廿一送人出了门,抱着剑在帐外溜达了两个来回,方一咬牙,想进帐去劝殿下不能再这么消耗身体了,便见又一个令兵背着两杆三角旗,疾步跑来。
  ——红旌,危急!
  “殿下!大同最大的炮药库炸了,死伤累千!”
  左近一群将军听得消息,哗然大惊,都疾步冲进了主帅营。
  “因时已盛夏,熬硝匠们昼夜不歇,一时疏忽失察,没防住火药受了潮,堆积成山的硝粉自燃,硫磺、硝石几个库房殉爆,火足足烧了两天一夜才扑灭!”
  “元兵窥得端倪,趁机反扑,二十万大军发兵向南,已经用投石炮轰断了长城!”
  “代亲王不敢仓促出兵,只得下令死守城防,可整个大同的炮药撑不过五日,亲王请旨求皇上点兵增援!”
  来不及的。
  晏少昰扫一眼兵棋大沙盘,这些时他日日看这棋盘,已经将战局熟记于心,当机立断道:“点五万精锐,急行军,五日内赶到。”
  大同,不仅是京城西北唯一的屏障,也是北地最大的兵工厂,大同要是破了,这仗便没必要打了。
  监军急得白了脸:“殿下不可!您糊涂了,怎能点五万人马!?”
  说至惊骇时,竟扯住了二殿下的手臂,又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此举大不敬,一个猛子扎到地上跪下。
  “大同是不能丢的重隘,咱们上马关就敢丢了吗?五万兵马,还是精锐,会掏空咱们一半的戍军!”
  “是啊殿下,雨天一受潮,咱们的火炮保不准哪天就哑火了,这半年苦练精锐还唯恐不及,哪有余力去援代亲王?”
  “若调走了精锐,蒙哥此时大举进犯,攻破上马关,南下便如入无人之境!京城危矣!皇上危矣啊!”
  这话说到根儿上了,一群老将也认定万万不可出兵,该是等大同的战报送回京城,再由皇上定夺才是。
  陆明睿断然道:“蒙哥不会攻过来的,我与殿下一个意思,重兵驰援,大同绝不能破。当初萧小校尉在时,也说大同是重中之重……”
  他话没说完,那监军怒发冲冠,指着他鼻子怒骂:“几个黄口小儿,只知道纸上谈兵说大话,竟不劝阻殿下!要你何用!”
  陆明睿指着沙盘分析:“东西中三路,西边胜州之战一触及分,东边,咱们上马关更是半年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因为元人算得清楚,即便攻下上马关,大同与保定立刻回包,京城九大卫营何曾缺过兵?一向外顶,元人照旧拿不住上马关。”
  “而元中路,二十万大军一直试探着大同,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眼看关隘撕开了口,城内火炮成了废铁,一旦攻下大同,便如钢刀插入我中原腹地,将东西各省拦腰斩断——要是诸位将军领兵,会放过大同,攻咱们一个小小的内关?”
  他年轻,思路快,一群老将还没理清话里的意思,几个年轻的将军已经露了踟蹰。
  “可是上马关一旦破了,皇上受惊,怹老人家龙体受得住么?”
  陆明睿急得直拍桌:“蠢货!江山危矣,你满脑子竟想着皇……!”
  桌案上的镇纸一击。
  陆明睿冲上头顶的火硬生生被按了下去,回头怔然地看着二殿下。
  晏少昰目光环视众位年轻的将军。
  这群小将军都是将门子弟,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少年高中武举,不是状元,起码也得是个探花,被家里父祖推到御前,做八年十年的侍卫,成就一个少年将军的美誉,再来战场上蹭点战功,攒几个敌将的人头,待加官封爵,就会有一眼望到头的、富足美满的后半生。
  咱们盛朝的兵,怎么变成这样了……
  晏少昰似被巨大的悲怆迎头敲了一棍,头疼得脸色一白,装作掩面咳了两声,才稳住声音。
  “昔日,太|祖皇帝与诸位将军的祖宗爷,于军机阁绘制万里军阵图,排布北境五十万兵马,沿长城圈定九边重镇,内竖高墙,外聚番民,将整个北境布成了铜墙铁壁,料想,能福泽后世千年。”
  “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将相后人,怎么全是懦夫胸襟?”
  懦夫二字砸下来,十几位主将副将脸色大变,慌忙道“殿下息怒”。监军站在最前头,首当其冲,被他喝骂得倒退一步,面红耳赤,伏着头不敢喘气了。
  “你等食的不是君禄,每一分薪饷皆是百姓奉养,别天天将‘皇上’挂在嘴边,大盛的天子也不会因为这点子事受惊——此事不必再议,出兵,将他们打回老家去!”
  监军逼出一句“殿下三思啊”,却陡然见二殿下目光射向他,那双因病气而疲倦的眼竟杀气腾腾的。
  监军一个寒噤,连忙应了。
  元中路主帅速不台,是早年随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各部的开国大将,说其人“攻无不克”,倒不至于,但这是蒙古少有的谋将。
  年纪越大,越惜命,远远地坐镇乌兰察布后方,开战半年,这老将每回派上场的副将都像是拿骰子骰出来的,有时三五支散骑试探,有时拿投石炮骗他们的火炮,用一点小伤亡换盛朝的火炮数据。
  短短两月,他将盛朝所有火器的威力、射程摸了个透,很快,元兵东中西三路,都再没有拿脸贴过火炮了,踩着盛朝火炮的最远射距,拿投石炮轰干净大同城外的防御工事便撤。
  因为元人以骑兵取胜,一旦战起,最怕壕沟与拒马。而投石炮砸出的深坑,大同却不敢一直坑着,得出关去填平,再补好被砸坏的烽燧,半年下来不堪其扰。
  代亲王世子拿着千里眼,极目远视,看见北边一片黑压压的蚁群只觉胆寒。
  兵马以十万数计时,人是看不清的,会成一大片浮在地平线上的黑云,那片黑云极速推进,再有一日就是兵临城下的死局。
  他快步走下城墙,疾声问:“父王怎么说?”
  二弟苦笑:“父亲的脾气,大哥还不知道?他说失了大同,他就是千古罪臣,就算逃回京城也得被皇帝老儿拘禁到死,那活得多腻?他就坐镇府台,哪儿也不去,要是守不住了,咱父子几个就一起上路。”
  亲王世子四十来岁人了,被这话逼出两眼泪来,拍拍二弟肩膀,匆忙点将去了。
  长城一破,就成了一道漏沙的口,先锋营只能冲出长城去打仗,调集几万民夫修补长城,哪怕是修补成错落的二道关,让元兵绕半个圈,也比让他们畅通无阻地攻进来好。
  只要拖累元兵的行军速度,拖长他们的补给线……才能有等来援兵的机会。
  外关的铁火弹已经打空了,只剩稀稀拉拉的泥弹土弹,填药少,落地能轰死轰伤二十个敌人就算赚。元兵与他们作战半年,对这疲软的反击阵势再了然不过,几万探马赤悍不畏死地冲,怎么也打不绝。
  草原上狼烟不断,那是一个个被踏平被碾碎的民屯,却等不到一个救兵了。背后的巨狮稍一显疲弱,这群依附着盛朝的番邦小族就没了立足之地,被蒙古铁蹄践成了泥。
  可他们没处去了,无数难民负老携幼,朝着大同逃。
  “世子!可要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亲王世子握了握手里的长戟,朝着城下吼:“不准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里边混杂着多少蒙古探子,绝不准放进一人来!封死外关,这群蛮民若敢冲关,杀无赦!”
  抢在封关前冲进来的番邦百姓跪在城下哭嚎,几十种听不懂的土语混杂,他们说的不是中原话,身上兴许流着四分之一汉民的血,但相貌有异,就隔了楚河汉界。
  那群难民的哭声陡然变成惨呼,元兵几队探马赤逼近,已有稀稀落落的流矢仰射上来。
  ——来了!
  亲王世子神情一肃,刚要挥手下令出兵,东北方向忽有一小队精骑天降,全提着大开大合的远兵器,将几队探马赤绞杀了个干净。
  城墙下几名精兵护着一旨朱封,高举着冲上高地,提气长喝:“二殿下有令,开城门!放流民进城!”
  副将大喜:“世子!世子!二皇子殿下亲自带兵来援了!”
  亲王世子忙掏出千里眼往远方看,见长城断裂处竟真的堵住了,几千前锋营后边,还有老长的队伍策马狂奔,尾旗赤红,是二殿下的亲兵!
  亲王世子急忙挥手:“速速听令,开城门!几位将军与我前去接应!”
  番民终于得了喘息之机,疯狂涌入。几千前锋兵组成五重防线,一道道的开合,放番民从长城的裂口进来。
  人流如涌,逃亡的妇孺被子女拽扯着,瘸腿的老人背着孙儿踉跄地跑,兵民顾不上一家欢,也来不迭护送他们进城。
  没人道谢,没人假惺惺地磕头叩首,歌颂皇恩,都在朝着唯一的城防逃。
  晏少昰垂眸看着,于此一瞬间,忽然懂了“城”的意义。
  城郭沟池以为固,士在外,使老弱妇孺得所庇。
  他握起长|枪直掷向前,鼓声骤起,几百把冲锋弩弩尖绑着朱红的进攻令,朝着北面射出去。
  “将士许国,死不旋踵!冲啊——!”
  天像漏了一道口子,多日不见的金光泻下来。
  第277章
  【四月廿三,大捷,斩敌三万余,诛敌方两员大将,生擒皇孙失烈门。】
  ……我军死伤两万七,火弹耗尽,前锋营死绝。
  【清理战俘时抓了几个老兵,一老兵称他们蒙古人打仗几十年,从来攻无不克,从没吃过这样大的伤亡。司将军闻言大喜,将这老兵奉为座上宾,可惜没能从他口中套出将营所在。】
  怎么可能套得出话呢?
  晏少昰想:他亲自领兵屠尽了最后一支木合里怯薛军,那是一群为北元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功勋兵,半数是鬓发苍白的老兵,多年战火淬得他们成了一柄柄毒刀。大战时顾不上招降,怕横生枝节,也不敢捉他们入关进战俘营,尽数就地阬杀了。
  死仇在前,落单的俘兵愿意吭声气儿,都算是好修养了。
  他信里写三分,藏七分,写来写去又觉不该。她一个姑娘,听战事做什么。
  后半纸便落回温情。
  【小满至,时当减衣,这时节正合适出海,海边的渔民也会有夏忙会,前年我曾见识过一回,热闹得很。
  书不尽言,重逢再聚。】
  身后灯笼亮堂,头顶是静谧的月光。廿一隔着三步远候在边上,只觉殿下披着单衣、伏在膝头写信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发软。
  姑娘的来信已经攒了一匣子了,全没拆,殿下这头可算是开始写信了。
  “殿下,今夜可要送出信去?”
  晏少昰想了想:“不必。亡殁的将士多,报丧的谕告和小兵的家书都忙着上路,便不要占用军驿了。等战事了了,再一并给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