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裂痕【下】
  南方近海溼潮,冷起来不像内陆之地只像一张霜皮子贴在肉外,而是渗入骨髓里的刺寒,已不是窝就火旁取暖就能在野地露宿一夜的气候。三十三得进到车里睡,车舖空间有限,容不下四人卧躺,以前这种时候就要一番推攘,这次却不容争辩,小苍蝇一开头就对小石头说道:
  「小鬼头,你睡凤先生那车。」
  小石头不满道:「为什么是我,怎么你自己不过去啊!」
  小苍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要去啊,所以你陪我一起去,两个人作伴才好嘛。」
  小石头倒是愣了:「去一个也就行了不是吗?」
  「真是一颗笨石头……算了你还小,不懂也不奇怪。」小苍蝇弯身在他耳边细声道:「我猜三十三憋了这么多天,应该有话要对小姐说才是,留个地方让他们单独说话吧。」
  小石头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又觉奇怪:「你不是老说男女之防,孤男寡女夜里同车睡卧那个什么什么的,怎会愿意去凤先生那儿?」
  「所以我才要拉你一起去呀,你是我的靠山呢懂也不懂?这样我才会安心一点,否则只有我跟凤先生还是挺不自在的。」
  小石头瞪大水灵可爱的一双眼,幡然道:「你是说,你要我保护你吗?」
  「呃,算是吧,不过……」她看着只及她胸口高的小小身躯,心想要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个小孩子能保护得了她才有鬼,叹息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是感受上的,你在的话,我心里至少安慰了点。」
  小石头懂她的意思,鼓起双颊很不服气:「哼,你这隻臭苍蝇,别小看我!」
  「你快点长大我就不会小看你了。好啦好啦,就这么说定了。」小苍蝇随便打发他:「不过我看凤先生是个可以信任的正人君子,我们应该不用太过担心,而且只要一晚就好,不是说明天就会进入城镇了吗?你今晚只要注意些,别睡得太嚣张,将人家原本的位置都佔走了就好。」
  「这话你才该对自己说呢!」
  当夜,小石头睡在两人之间,他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凤栖木,眼睛警戒地瞪着他,小嘴紧抿,一脸肃杀。凤栖木莞尔一笑,侧身背过他俩,不予计较。不知过了多久,忽感背后有异物抵在他腰上,转身去看,小石头已然睡得歪七扭八,一隻脚丫子就顶在他身后。凤栖木摇了摇头,索性往旁挪动身子,将更大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另一车,公孙嬋和三十三拥着各自的被卧,面对面眠躺。公孙嬋是噙着笑的,三十三枕在手臂上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良久才低声开口:「晓蝶,你醒着吗?」
  「嗯,怎了?」她睁开眼,漆黑之中看不见融在黑暗中的三十三,只能见到他的眼睛闪动着微光,一睁一眨,一明一灭。
  「你这几日……好像很开心。」
  她笑了:「我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你是,但你这几天的笑容里好像有更多东西,很多是我不曾见过的。」他轻轻道。
  公孙嬋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我感受得到更多了。」
  「比如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吗?」
  「嗯……比如,我不知道南方这么溼冷熬人,以前没出过凝月城,以为不管哪里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儿的,可其实原来不是。凝月城的秋天是祝月之秋,冯林镇的秋天是红枫遍地,如果我没出这一趟门,我会以为每个地方都和凝月城一样中秋有个祝月之庆;我也不会遇见蛇琴,不会知道他和咏儿的故事,不会知道他们的悲喜;我会像隻井底之蛙,以为凝月城就是全部。」
  三十三低声道:「在凝月城平静度日不好吗?有了想要相守的人,有了想要拥有的一切,就留在一个地方平安欢喜地守护着这些直到年老死去,你觉得这样无趣吗?」
  她摇头道:「可若我在凝月城找不到想要的呢?若我想去外头看看呢?」
  三十三默然,公孙嬋续道:「想要体悟更多人间道理,必须多方行走、多方眺看、多方体会,如此便可以知道世间有诸多自己想也未曾想过的人事物,可以知道自己有多井底窥天、渺小如蚁。也许外头世界踅一回,尝过千般滋味,方知自己是如何的一个人,方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不定其实自己喜欢的东西已经捏在手里,追求的道理已然潜藏于心,却因身处死水之中而不曾深思,不知原来只差一个回眸。」
  她竟有这一番想法,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三十三不禁十分讶异。却听她接着道:「这些都是凤先生说的,他还说了许多我从来未曾想过的事,着实令我领会甚多。我觉得凤先生说得很对,三十三,我想着以后──」
  「晓蝶,」他倏地打断她,语气冷漠:「别一直凤先生凤先生的,我不爱听。」
  他从未以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公孙嬋被他这样一堵,顿时噎住,弱弱地哦了一声,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怕说了又惹他不快,便沉默下来。三十三知道自己吓到她了,感到十分后悔,方才心中窜升的怒气瞬间消停不少,可一思及心事便又平静不下来,顿了顿才决定开口:「蛇琴烧毁那一夜,你说你去解手,其实是和凤栖木碰了面,是吗?」
  公孙嬋心一突,三十三又道:「你们聊了些什么,能同我说吗?」
  她想起凤栖木交代不可对他人言说,特别是三十三,便吞吞吐吐想掩饰:「我、我对蛇琴的结果很是难过,凤先生安慰了几句,说了些魂魄灵气的事……没、没什么的。」
  三十三默然片刻,涩然道:「我曾交代你别与他走得太近,盼你对我坦然不欺,可你……」黑暗中可见他闭起两汪水潭似的眼,未往下说。
  公孙嬋心中愧疚,无可言对,咬了咬唇只吐得出一句:「对不起……」
  三十三静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已然入睡,才又听他说道:「你对凤栖木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记不记得他刚来到府上那日,我夜里去找你,你曾说过你对他有股奇特之感?那之后,我感觉你……似乎有些在意他,挽月找了他同去,这几日你们更是……」他停顿,深吸一口气:「你心中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公孙嬋眨了眨眼,感到茫惑:「我……我不知道。」
  「那你对我,又是怎么想的?」
  公孙嬋一愣,从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脑中混沌,心中更是惶然,只是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没想过……」
  三十三吁了口气,认为事态仍有转机,不致无可补救,然而心胆还是提吊着的,半刻松懈不得。
  「晓蝶,今后不要跟凤栖木太亲近,可以吗?」
  等着她像以往一样顺从地一口应承,等了许久她却只是沉默,接着反问:「为什么?」
  他怔愣,一时反应不过,随即回道:「我说过了,他这一趟居心叵测,不知暗地里在计划着什么,定然对你有害──」
  「他要害我什么?」
  公孙嬋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诧异惊怔,惊得他忘了说话。她坐起身,低着脸,不愿显得自己太过刺扎,只是轻缓却有力地说道:「三十三,我──我不觉得凤先生会害我,他让我感觉极是亲切,就好像……好像亲人一般,甚至比和爹娘还要亲。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有这种感受……」
  她艰难地吞了口涶沫,不敢抬眼去看三十三那双总是温柔看着她的眼睛此时是何情绪。
  「我喜欢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你和他、我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敌视他,他做了什么伤害我的事了吗?」
  三十三一阵语塞,一会儿才回应道:「他──他说了谎,他在公孙府那一番话,有很多都是假的,是他杜撰出来的,实情并非如他所说──」
  「那你告诉我,哪些是凤先生编出来的谎话,让我自己评断。」她看向他,眼神仍是一如以往的纯真,然而当中罕见的坚定却不容逼视。
  三十三几下张唇,却说不出半个字,觉得她的眼神像利剑刺进了他心窝。公孙嬋失望地注视着他,低声道:「三十三,我明白你是想保护我不受伤害,但你该让我自己去感受,而不是将我当成一个木娃娃,要我对你言听计从。你说过不能将木蝶项鍊借给凤先生看,可是他看了,没夺没抢,他什么也没做就还给了我──」
  「你说什么!他借了你的项鍊?」三十三矍然一惊,霍地坐了起来。「他可对项鍊做了什么?他──」
  「我说了,他什么也没做!」公孙嬋大叫,下意识捂住胸前项鍊。「你一直将他想成坏的,要我避着他,可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三十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公孙嬋,突然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不解人间世事、对他毫无怀疑的晓蝶了。曾经她在他眼里是透明易于看穿的,而今却像罩上了一层雾。这是怎么回事,凤栖木对她做了什么吗?还是他们两人果然有所关联,凤栖木如他所愿地刺激了她心智成长,却也背他所愿地使她离他越来越远?
  「晓蝶……」一啟唇,他才发现他竟声音颤抖。他害怕,怕这个他倾心所爱的人以反抗的眼神看他,怕她不再依附他的爱护,怕她……投向别人怀抱。
  「晓蝶,你听我说……」
  公孙嬋却跳了起来,掀开车门就往凤栖木座车奔去。
  「晓蝶!」
  那厢车里传出小苍蝇等人的惊呼和说话声,显然意外公孙嬋的突然出现。三十三颓然坐倒,忽然发现夜间竟是如此寒冷,冷得他无法招架。
  「你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凤栖木都不是人,是修炼而成的精,可却要如何解释你现今这般连我也不明白的情况,并且不忧心你能否接受?」
  他痛苦地抱住头,对着仅他一人的空车一夜无眠。他突然觉得,比起撞见晓蝶夜间私会凤栖木并对他相瞒那夜,今夜实在是漫长得太折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