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42节
  一个念头霎时从江辞舟脑海闪过,他道:“阳坡校场。”
  “阳坡校场?”禀事的玄鹰卫道,“可是阳坡校场,是巡检司的地方。”
  “正因为是巡检司的地方,何鸿云才要把人质放在那儿。”
  邹平获罪,邹公阳革职,巡检司对于何鸿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反倒成了会牵连他的负累,而今何鸿云要杀人质,送到巡检司的地盘做成意外,非但能把自己撇干净,连带着别的后续罪名,也能一并推到邹家身上,反正邹平罪重,左右都是个死,死前多担待些,也算为何家效忠了。
  青唯听是校场,立刻跨上玄鹰卫的马,问江辞舟:“怎么走?”
  江辞舟也知道事不宜迟,很快也上了马,路过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卫玦和章禄之,似是没瞧见他们眼中的迟疑,只吩咐:“都跟上。”
  卫玦沉默一下,正要折身牵马,章禄之一把拽住他。
  章禄之愤慨道:“你还看不出么?那个崔氏女,好端端的忽然来找我们报案,就是虞侯指使的!他是借擒贼之名,把我们当猴耍,他跟那个小何大人,都不是好东西!”
  卫玦说道:“这事他确实不对,但适才你也听到了,阳坡校场那里关着人质,虞侯把我们找来,或许另有隐情。”
  卫玦上了马,神色还和以往一样肃然,看了章禄之一眼,“今夜先随他去,若他当真把查案当儿戏,我事后我禀明官家,带着鸮部分开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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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之前,天地深暗,月隐去了云层之后,人几乎要靠着直觉才能在夜色里辨别方向。
  秋夜的寒风吹过脸颊,如针芒一般,可青唯策马狂奔,一刻都不敢慢下来。
  眼下被困在阳坡校场的,不仅仅是几条人命,那是事关瘟疫案,事关洗襟台坍塌的最有力的证据,只有救下他们,才能把何鸿云犯下的恶事彻底揭开。
  穿过密林,往西再走半个时辰,天际渐渐浮白,随着阳坡校场入目,遥遥只见一段火色,还有震天动地的拼杀声。
  青唯正疑惑,迎面一人打马而来。祁铭见了江辞舟,根本来不及行礼,立刻道:“虞侯,何鸿云到了校场,没一会儿就起了火,我在高处看了看,火是从炊房那头烧起来的,可能是故意做成意外。吴校尉担心人质有危险,已经带人冲进去了,但巡检司不听我们解释,我们手上又没有文书,两边起了冲突。眼下何鸿云可能已经走了,人质还没救出来。”
  青唯问:“人质被关在哪里?”
  “应该在西南角那座箭楼里。”祁铭道,他目力好,擅观察,盯准了就不会错,“箭楼外围守着的人不少,校场内更有几百号巡检司兵卫,两边打起来,我们的人少,根本突不进去。”
  青唯立刻道:“救人质重要,我试着突进去。”
  江辞舟吩咐祁铭:“你留在这里,等卫玦的人到,让章禄之去附近的望火楼搬人手。”
  两人带着朝天和余下玄鹰卫一齐奔入巡检司,青唯根本懒得跟那些兵卫周旋,她轻功好,纵身一跃,在围墙上几步借力,便上了门前塔楼,随后借着备好的绳索,又跃上另一座。吴曾在下头拼杀,见江辞舟等人到了,奋力绊住眼前的巡卫,以至青唯落到箭楼前方的草垛子上方,都没遇到多少阻力。
  火势借着晨风,从炊房一路烧过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箭楼附近已然弥漫起呛人的烟味。
  刘阊带人守在箭楼之前,见青唯落在草垛子上,握着剑柄的掌心瞬间渗出了汗,然而他看到她身旁的江辞舟,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何鸿云走前,跟刘阊交代了几句很重要的话:
  “当初在折枝居,章兰若试谢容与的法子提醒了我,谢容与这个人,心里有一个永远都过不去的坎。这个‘坎’,只要用好了,对付谢容与,无论何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何鸿云走了,可是刘阊留了下来。
  小何大人这个人,无论旁人怎么看,对于刘阊来说,他是他的主子,这些年厚待于他,对他有恩,今日成败在此一举,他甘愿留下为他卖命。
  人质的呜咽与求救声从箭楼顶传来,外头守着的兵卫却太多,青唯和江辞舟根本不欲和他们纠缠,却被他们绊得脱不开身,好在就是这时,卫玦的人马也到了,有了他们加入,吴曾与祁铭很快带着玄鹰卫支援江辞舟这里。
  火蔓延得太快,眼看就要燎着箭楼,青唯,江辞舟,和朝天几乎同时跃上楼去。
  下一刻,他们却愣住了。
  何鸿云就是何鸿云,不可能留活口给他们。
  箭楼顶上,躺着四具人质的尸身,而适才求救的,不过是两名扮作人质的祝宁庄巡卫。
  青唯简直着恼至极,到了这最后一步,还是功亏一篑。
  她抬脚把两名巡卫踹下箭楼,正要转身走,脚脖子忽然被人握住。
  “救、救我……”
  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唯蓦地回头看去,只见一名模样年轻的人质吃力地睁开眼,他腹部有一计贯穿刀伤,也许因为玄鹰司来得太快,巡卫杀得太急,所以这计刀伤并没能立刻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支撑到现在。
  江辞舟立刻吩咐:“朝天,背他离开,寻大夫为他看伤。”
  朝天应了,将人质扛在双肩,先一步下了箭楼。有了刚才的疏忽,青唯和江辞舟又一一检查过余下人质,确定他们都没了声息,正要离开,就在这时,忽然一股热浪袭来,原来是烈火已顺着木梁卷进楼里。
  他们上箭楼上得太急了,以至于两人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那根支撑着箭楼的木梁早已木纹皲裂,颤巍巍地杵在楼底,梁木的最上方,还系了一根绳索,紧紧连着着楼外的木桩。
  刘阊见烈火已卷进楼里,心道时机到了。
  他不敢想一败涂地的后果,只觉得如果这样,还不如牺牲他一个。
  眼前的玄鹰卫太凶悍,吴曾还在殿前司时就是良将,刘阊拼不过他,千钧一发之刻,忽然撤了招,不防也不攻,而是迅速掠至箭楼后方,一剑斩断系着木桩的绳索,与此同时,身后刀芒突进,“噗”一声,吴曾的刀锋自刘阊背脊扎入,从胸口贯伸出来。
  早已朽坏的梁木失了支撑,刹那间便断裂下折,青唯还没来得及跃出塔楼,便觉得足下地板往下陷去。
  江辞舟却愣住了。
  巨木坠地,地动山摇,这是他这辈子最深的梦魇。
  他甚至能听到楼台快要坍塌前,熟悉的,悲怆的嗡鸣声。
  这是埋藏在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的一句“拆吧”,究竟葬送了多少条性命,他在梦里数也数不清。
  足底往下陷落,火舌狂卷而来,箭楼坍塌只在一刻,江辞舟的眼神却逐渐涣散,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青唯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江辞舟,神魂刹那寂静,没有一丝鲜活气,但她并不意外,她知道他怎么了,当日折枝居被拆毁,他是什么样的,她都看到了。
  江辞舟心中冰冷一片,他睁着眼,静待当年洗襟台的烟尘重新席卷他的视野,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忽然烟尘不见了,他的眼前覆上了一只手。
  这只手紧紧遮住他的视野,遮住屋梁上震落的灰,也似乎挡去了坍塌时的嗡鸣声。
  时间太紧迫了,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江辞舟几乎觉到青唯是往他身上撞来,一手覆在他的眼上,一手扣在他的腰间,紧贴着他,把他撞下高台。
  两人都在半空中失了重心,江辞舟下意识伸手去捞她。
  可就在这一刻,失去梁柱的箭楼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坍塌,江辞舟在落地的一瞬,感觉有什么东西也从高空坠下,狠狠砸落在伏在他上方的青唯身上。江辞舟在黑暗中,听到她闷哼一声,紧紧覆在他眼上的手蓦地松了,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黏腻的东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进他脖颈。
  在青唯松开的指缝中,江辞舟看到彻底亮起来的天。
  江辞舟喊:“娘子。”
  没有人回应。
  他又唤她:“青唯。”
  身上的人安静地趴着,没有动。
  江辞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很快翻身坐起,把青唯揽进怀里。砸下来的是一段木梁,她耳后有伤,正在淌血,可要命的却不是这血,是后脑浓密发间可触摸的肿胀。
  江辞舟最后哑声唤:“小野。”
  温小野从没有这么安静过,像没了声息。
  这些年,江辞舟无数次在梦里回到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九,每次从梦里醒来,伴着他的都是剧烈的咳嗽,溺水般的窒息,与之后长达数日的神思涣散,一如此前折枝居拆毁时一样。
  而这一回,久违的咳嗽与窒息都没能如期而至,有的只是一只能遮住他双眼的手。
  可是江辞舟看着青唯,并没有觉得更好受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揪心之感,和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抱着她坐在这里,像是坐在孤岛之上。
  海涛壮阔拍岸,阳光被烟尘掩去,不肯落下,而他怀里的她,是这无妄海上终于驶来的一叶扁舟。
  他不能失去她。
  第45章
  戌时,宫中点起灯火。荣华长公主从佛堂出来,到了昭允殿,德荣已候在殿外了。
  殿中很冷清,长公主屏退了宫婢,免去德荣的礼,问道:“与儿怎么样了?”
  德荣立在下首,应答道:“回长公主的话,殿下从阳坡校场回来,两日了,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日医官一走,殿下守了少夫人一夜。”
  长公主目中隐隐浮起忧色:“那姑娘,伤得这么重?”
  德荣道:“是,医官看过,说淤血在头颅里,没法药到病除,只能开些化瘀的药方,等着淤块自行化散。也有化不散的,据说有人就这么躺一辈子。
  “殿下听后,大约难过,昨天夜里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医官也安慰殿下,说少夫人身子底子好,人也年轻,指不定躺几日就醒了。
  “今早殿下瞧着精神还好,午间还用了点粥食,少夫人的三道药,都是殿下亲自煎,亲自喂着吃的,奴婢进宫前,殿下正传了祁铭到府上,问阳坡校场救回来的人质情况。”
  荣华长公主听后,眉头稍稍舒展,她的五官非常漂亮,只是稍稍有一点硬气,这点硬气放到女子身上,或许不够柔美,但是被小昭王承袭,便是恰到好处的俊逸清朗。
  “照你看,与儿这是当真把这姑娘看作自己的结发妻?”
  德荣低垂着双眸,“当初殿下娶妻时,只称是想救崔家,娶回崔氏女,便把她送往大慈恩寺。可是……”德荣迟疑了一下,“长公主也知道,当年洗襟台坍塌,在殿下心中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几年下来,殿下自责自苦,几乎从没有开心过。殿下本性内敛,并不常展露心绪,带上面具后,又学得江小爷半副不羁的性情,有时候说话半假半真,连奴才和朝天也猜不透。不过,就算如此,有些事也是藏不住的,少夫人进府后,殿下比以往开怀了许多,两人偶尔吵闹,但意气难得。奴才不敢说殿下就把少夫人看作结发妻,但是少夫人,一定是被殿下放在心上的。”
  长公主点点头:“那这事,温小野她知道吗?”
  “应该不知。殿下惯于自苦,当年温筑匠去建洗襟台,说到底还是被殿下请出山的,后来温筑匠的定罪文书上,也有殿下的署名,虽然事出有因,但殿下知道她是温阡之女,反而不会坦白了。”
  当年洗襟台初建,正逢岳红英病逝,温阡回家为发妻守丧,所以洗襟台最初督工的筑匠并非温阡。直到后来改了图纸,温阡才被小昭王请去柏杨山。
  长公主听了这话,悠悠一叹,这是容与的心结,诚如坍塌的洗襟台一般,单靠劝说,是解不开的。
  长公主于是不再过问这事,问德荣:“你和朝天,近来可好?”
  德荣听了这话,诚惶诚恐地拜下:“劳长公主挂念,奴才和朝天都好。”
  他知道长公主不止要问这个,顿了顿道:“朝天近来学武成痴,殿下督促他习文,他不愿学,但练字还练得规矩,能在书房里坐足一夜。奴才还跟以往一样,操持些琐碎。顾叔几日前来信了,朝天回的,殿下听说,还让人捎了身毛皮氅子过去,劼北酷寒,赶在入冬前,让顾叔穿上。”
  顾叔名唤顾逢音,原本是往来劼北和中州的一名茶商。
  十七年前,长渡河一役虽胜,但战况惨烈,劼北一带遗留下许多无人抚养的孤儿,顾逢音生性慈悲,不忍见这些孩童流离失所,便从其中挑了二三十,接回中州抚养,这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被朝廷听闻,一时引为佳话。以至中州一带民商纷纷效仿,也从劼北收养孩童,大大减轻了朝廷与地方州府的负担。
  朝天和德荣就是当年跟着顾逢音,从劼北到中州的孤儿,他们长大后,被公主府挑去,转眼已跟了江辞舟近六年。
  他们身世凄苦,又是长渡河遗孤,所以这些年,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江辞舟,都没把他们当真正的奴仆看待。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报:“长公主,官家到了。”
  昭允殿的殿门本就敞着,话音落,一名身着朱色冕袍,眉眼清秀的男子迈入殿中。
  赵疏不等长公主行礼,先行唤了声:“姑姑。”随后亲自扶起要行礼的德荣,对长公主道:“我听说德荣到了,过来问问表兄怎么样了。”
  他是长公主抚养长大的,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朕”。
  德荣道:“多谢官家挂怀,殿下一切都好,今日奴才进宫前,殿下让奴才带话,说大理寺的孙大人此番虽有点莽撞,却是难得忠心不二,请官家不要多斥责。”
  赵疏在朝中可用的人太少,他知道江辞舟这是在为他考虑,说道:“朕明白,表兄此番辛苦,朝中的事朕会处理,你回去只管让他放心。”又问,“从巡检司救回来的证人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