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冯延康路过了好几遍,也听了好几遍叹息。
  终于,他忍不住问:“燕师妹,你在叹什么气?”
  一米五的洞明峰主幽幽看来,眼睛中泛着诡异的亮光。
  “原来真的不是阳伪啊……”
  冯延康:???
  “我从来就不是——!!!”
  “没说你。”洞明峰主冷漠扭头,自言自语,“当年不是,现在也是了,老人家。”
  冯延康:???!!!
  下一期的《北斗八卦志》刊登了一个豆腐块,配图是一个修士灌酒的剪影。
  题目:《某知名修士深夜买醉为哪般?高唱“我不是真的不行”原因何在?》
  陈楚楚翻到这一版的时候,谢蕴昭正好路过,瞥了一眼。
  “这个配图有点像我师父哦。”
  “这么一说,好像是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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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劝导
  “……有国有家者,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但是我没有国也没有家呀。”
  他的声音顿了顿。阳光从青黑的瓦片上滑落而下,落在他的头发和脸颊上;微微发黄的额发有点像初秋的麦草, 覆盖在他俊秀却总有一丝懒怠的眉眼上。
  “你有师门……”他的声音又停了一下, “还有你谢师叔他们。”
  她端正地想了一会儿, 十足十是个认真好学的好学生。
  “谢师叔他们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师门就是家吗?”
  她的眼睛里是纯然的、毫无恶意的好奇。
  他好似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又停了一会儿。最后他移开目光。
  “不是, 师门和书上的‘家’并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在这里做上批注。”荀自在指了指书上那一行字, 语气平直顺畅,似乎刚才的多次停滞只是假象。
  佘小川写了几个字, 又犹犹豫豫地抬头:“修士没有家, 只有师门, 对不对?”
  “不错。”
  这个在凡世之人听来会略显冷漠的回答,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惊讶。求道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这对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好奇:“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这些书, 荀师叔?这是凡人的典籍吧。”
  荀自在看了她片刻, 伸手拿过那一卷薄薄的书册。他将书翻到首页,指着作者的名字,淡淡道:“这个人活了七十二岁。在他人生的头七十一年, 他都只是一介凡人,但在最后一年里他一朝悟道,七日内便登上第八境太虚之境,几乎就要证道飞升。”
  “太虚境?传说中的第八境?听说整个修仙界里, 太虚境的大修士不超过一只手的数。”佘小川惊叹一声,连忙仔细地端详那普普通通的名字, 似乎能从中看出当年一介凡人七日悟道的惊天过程。
  她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见, 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才想起来问:“可荀师叔,这样传奇又这样厉害的大修士,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过呢?”
  荀自在说:“他在步入太虚境巅峰后,便身合天道,消亡在天地间。一身骨肉灵力,俱化春风细雨,滋润每一寸土地。在他之前,民生艰难、作物贫瘠;在他之后,粮畜丰裕,民众再无饥寒之忧。”
  他提起笔,在书册上写下一行字: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那位能够七日得道的根源,也是他得道后便化身清风的缘由。为万民生,为万民死,以血肉之躯开万世太平,依我之见……这一位当得古往今来第一人。”
  “嗯……”
  佘小川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心中也觉敬佩。她望着青年平和懒怠的神情,心中一动,又抬头朝山上看去。高处楼阁上悬挂的牌匾,所提“立命堂”三字落在她眼中。
  她有了几丝明悟,兴奋地脱口道:“我懂了,这就是‘为生民立命’,是不是,荀师叔?”
  “……是。”
  青年好像从某种沉凝的思绪中被唤回。他仍握着狼毫笔,笔尖凝固的墨汁轻轻一颤,最后被搁置回浅浅的砚台前。
  “荀师叔原来是以那一位为榜样?真是了不起!”
  他看向她。小小的少女有稚嫩的脸,连眼中的敬佩和兴奋都同样稚嫩。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问:十几年的时间,究竟是长还是短?若说短,为何日日夜夜都难熬;若说长……眼前的这一幕,为何又能轻易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叠起来?
  荀自在轻轻吁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么?不曾有何了不起。我远没有资格去追随那一位的脚步。莫要辱没了圣贤声明。”纵然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
  佘小川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她纠结了一会儿,决定放下这件事。人类实在太复杂了,一下子要搞懂真是不可能的任务,还是慢慢来吧。
  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坏,这不就行了?这是属于佘小川的小狡猾,也是她能自得其乐的诀窍。
  她拿着笔,又往书上添了几笔新批注,说:“我懂了,因为这一位孔子前辈十分了不起,所以我要好好学习他的言论思想,虽然我没有国也没有家……”
  “并非如此。”
  “唔?”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小川,你要看见书本背后的信息。我问你,为何他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啊,这个……”小妖修觉得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人类的复杂事务,这任务实在太困难,但她为了不辜负荀师叔悉心教导的美意,还是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脑筋。她苦思冥想,才回答:“因为……分配不均要比物资稀少更严重,大家不安分比贫穷更严重?”
  荀自在盯了她一会儿,把她盯得心虚。
  “我我,我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太对……”佘小川气弱。
  他却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甚至语气也不曾更重。他只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曾对你说过,来跟我读书,你能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为何北斗仙宗身为名门大派,明明规定了要相互友爱,却还有欺凌弱小之事;为何口中说‘有道无类’,却还有人仅仅因为你的妖族出身就对你处处看不惯。”
  佘小川不觉听住了,跟着问:“是啊,为什么?”
  “因为天道不公。”
  “哦……啊?”
  “凡人生来有贫富贵贱,修士天生灵根注定。人人都想腰缠万贯,人人都想大道争先,但富贵就那么多,灵石、丹药、法器,还有师长的垂青也只有那么多……人人都想,却不是人人能得到。”荀自在淡淡反问,“不争,怎么办?”
  佘小川愣了一会儿,似懂非懂:“为什么要争……人人拿一点,平均分了不就好?”
  “那就不是人的本性了。比方说你,你现在可以随时去找你谢师叔请教,来我这里读书,每个月的灵石有一百枚。现在要你每月分五十灵石给别人,每个月只许去请教谢师叔一次,其余时间要让给其他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她憋了半天,沮丧地垂下头,“我不愿意。”
  “有了一,就想要十;有了十,就想要百。那位当年深身化春风细雨,让人人得以饱腹,然而人心满足了否?也不曾满足。人心不足,便会生出欲望;看见他人比自己过得更好,便容易产生不满,最后引发争斗。这都是人之常情。”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甚至我们在助长这样的争斗……更加看重灵根好、心性好的弟子,将大量的资源和心血都花费在真传弟子身上,而放任外门、杂役弟子争夺有限的机会。”
  “为什么啊?北斗有好多厉害的修士,为什么不能更重视外门?”
  “因为宗门需要延续。如果我们要延续,就需要最优秀的人才,来作为宗门的新鲜血液。别人全力栽培顶尖的弟子,我们却不这样做,那怎么抢得赢别人?就是已经有的精英弟子,也会因为资源不足而渐渐落在别人身后。换了你,你愿意么?”
  “……不愿意。”她沮丧地发现,自己再次给出了和想象中不一样的回答,“所以,一切都只能这样?没有更好的方法?”
  “你只能选择让某个人更好,但也许恰恰会让另一个人过得更坏。”
  佘小川低着头,闷了半天。
  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荀师叔这样说,我好像都没办法再去生阿藤的气了,可是我明明发誓绝对不原谅她。你说争斗和欺压都是正常的……那我是天灵根,我与谢师叔、荀师叔交好,所以阿藤想让我去死、让我把位置挪出来给她,就也是很正常的……讨厌。我讨厌这么想。”
  “我不要,我就是讨厌阿藤陷害我,我不要原谅她,我不要因为我比她强所以就要原谅她的恶毒。我不要。”
  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被荀师叔训斥,因为她说出的话很自私,简直像在说“我好就行了,管别人干什么”——可她自己孤单无助时,不也有谢师叔他们来帮她?
  然而迎接她的只有沉默。当她等了又等,实在等不及了,稍稍抬起眼去偷看荀师叔的神情……
  清风吹动树影,在他的脸上摇曳。他的沉默是一种格外温柔的沉默,找不到任何失望、苛责——甚至连“期许”都没有,因为期许本身也是一种压力。
  他的沉默里没有任何额外的东西,就只是单纯的、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的沉默。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界是这样一回事,你知道便好……你完全不必因此改变自己。不需要将他人的过错或不满当成你自己的过错,也不需要……不需要为了别人的心意而勉强自己。”
  佘小川觉得困惑。不知道怎么地,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一样一个……有些不负责的答案。没有任何来由,但她就是觉得会题写“立命堂”、会敬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荀师叔,应该更……
  更如何?更高大,更伟岸,更意气风发,更以天下之忧为己忧?
  但他只是坐在这院落里,坐在清风、阳光和树影里,连坐姿都不那么端正,反而懒懒散散的。
  他就以这样一个懒懒的姿态,伸了个懒腰,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其实啊,就算你不知道书上的道理也没什么。”
  “什么?荀师叔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笑了起来。不知道因何事而发笑。
  “大概……这只是我想亲口告诉你,是我想让你知道……”
  他的声音太低、太含混,从风里溜走,与阳光混合。佘小川竭力去听——她发誓自己努力去听了,却依旧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荀师叔……”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头。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但手掌却温暖有力。
  “对不起,说了很多没用的大道理。这兴许是书读得太多的另一个讨人厌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和人掉书袋。其实我自己又懂得多少?最初的时候,我看书,只是因为我喜欢看书,不是为了任何的道理。”
  他的声音靠近了一些。佘小川抬起眼睛,能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唇角。
  “同样地,我带你读书……没有任何的目的。只要你能找到自己最喜欢、最开心的一种生活……就足够了。”
  他最后的一句话再次低落下去。佘小川听不见,她甚至怀疑那几个含混的音节并不是一句话语,而只是什么没有成型的思绪,直接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只有天地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误会了。因为除了天地,还有一个人听见了
  谢蕴昭站在立命堂的第一重院落门口,倚在垣门下,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中。她看见荀自在抬起头,朝自己望过来一眼。刚才那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是:
  ——于我而言,就足够了。
  如果这是一个自白……它可以是一句伪装得很好的谎言,但也可以是一句诚实又晦涩的自白。端看你愿意相信哪一种。
  她站直身体,收起了手中的太阿剑,还有能够联络戒律堂的红玉玉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