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江锦娘强撑着没有当场发作,只冷着脸上了车,车帘子刚放下来,她手中紧攥的帕子就摔在了脚下。
  阿娘也是越来越糊涂了,全家、张家这等,不过是依附将军府讨生活的低等贱民,哪里就能真由着人登堂入室,做正经亲戚往来的?
  今日竟然还让他们母子相送,啊呸,也不看看这一副畏畏缩缩、腌腌臜臜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这是给他们做脸呢,还是给自己娘儿俩没脸呢?!
  江锦娘心中恨恨的,嘴上也忍不住向儿子抱怨起来。
  林轩辰虽说不太清楚具体事项,但看今日外祖母和舅母脸上挂着笑,眼神里却掺着深深地忧色,就是张家、全家过来,也并不寻常。这两家与将军府亲厚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往年都没在初二过来拜年,怎地今年突然就来了?
  “……不就是当了官儿,还怕咱们娘儿俩沾了多少好处去不成?……”江锦娘继续絮絮地抱怨着,其实嘴里说了什么,她没经过思量自己都不太清楚。
  林轩辰听到这一句,心中却突然一跳,倏忽间,就想起了赵王侧妃的陶姨和大郎,想起了孤身在京中的赵王,还有缠绵病榻近一载的隆庆帝……
  他下意识地想张口劝一劝满脸愤愤、不停抱怨的母亲,张开嘴,却又合上。
  如果被他猜对了,外祖母和舅母这么做另有深意,那么母亲此时的愤懑才是正常反应。
  于是,他抿了抿唇角,选择了沉默,任由江锦娘继续愤愤地嘟哝抱怨个不停。
  车辆从将军府出来,过两个街口,张家和全家的车子就要与林家分道而行了。
  马车停下,林轩辰下车与全家、张家辞过,江锦娘却端坐车中,垂着车帘子动也没动。
  林轩辰拱手与张家兄弟、金梁诸人告辞,略带赧然道:“家母身子不适,不敢下车吹风……”
  张勇立刻很知趣地道:“姑太太身体要紧,表少爷快陪姑太太回府吧。”
  大年里,请郎中看病这些话都不好说出口的,张勇这话已经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江锦娘失礼的不在意,还有对病人的关切。
  双方再次见过一礼,彼此登车,分道而去。
  又过了半柱香功夫,张家全家的车子到了银雀南街,张家的车子却未停,一直随在全家车子后边,送着全家人一直出了西城门,离城门约摸一里路方才停下,张家人都下车,又站着说话送了全家人一回,这才看着全家人登车,一路西去。
  等张家的车子转回来,刚进城门,就遇上了城防营兵士出动,驱赶街上往来的人群、车辆。
  一阵慌乱中,赶车的张勇对车里道:“坐好了,咱们要赶一赶了……城防营会同西山营军净街了,城门也关了。”
  巧巧小脸吓得惨白,却紧紧抿着嘴,倚在大嫂全金花的怀里,一声不吭。
  全金花脸色也有些发白,却努力让自己镇定着,起身挑了帘子,与张勇说了几句话,拍一拍怀里的巧巧,低声安慰:“别怕,别怕,咱这就回家,这就回家了。”
  张家人刚刚到江家杂货铺门前,就突然听得当地一声钟响,紧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钟声,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张勇、张猛还略有些茫然,张智的脸色却已经变了,连忙招呼着赶车的大哥:“赶紧回家!”
  张猛抖着嘴唇,开口:“……真的……吗?”
  张智紧抿着唇角,用力点了点头。
  张勇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又迅速地镇定下来,挥一挥手中的鞭子,将马车赶进杂货铺的大门。
  马匹车辆都要放在铺子这边,张家人就在这边院子里下了车,整理一下衣裳,然后,张猛抱着巧巧,张勇挽着金花,张智拎着个食盒跟在旁边,相携着一起出来,赶在净街之前,匆匆地回了张家。
  下午未时末府兵出动,关城门净街,申时正,城中一片寂静,只有钟楼上的大钟一声声响起,肃穆悠扬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传遍平京城内外。
  一家人走进家门时,钟声终于停下。
  张智站在门口朝着南边儿京城方向看了一眼——隆庆帝,驾崩了。
  已经净了街,大街小巷一片空荡,连街角的一条黄狗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同,探头看了一眼,又仓惶地跑走了。
  将军府里即便有所准备,却毕竟时间仓促,衣裳什么的来不及,只能寻出最素基本不出错的来换上,门楣上的桃符春联,悉数用白纸糊住,大门二门上的红灯笼罩了白色的灯笼罩子。灯笼罩子不够用,里边的就用白纸糊了应景。
  申时敲钟,不到申末,将军府从里到外,原本的一片过节喜庆,已经翻成一片肃穆和素白。
  宋玥端坐在前院偏厅上,打发着不断进来报备领取纸张布匹各色物事的管事、婆子,一一领了物料用品下去,宋玥又坐等着一个个赶回来回报,逐一更替无误,这才起身,带了青玉和紫苏两个丫头,一路从前院大门开始,诸处查验一遍,确准无误,这才算罢。
  暮色四沉,白色的灯笼散发出一团惨然的光,只能照亮脚下三尺,宋玥看着这微弱的光晕,脸色淡定,心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让她的整个人紧绷着,每一步走出去,似乎都如临薄冰、深渊。
  没有食欲,也过了饭时,宋玥还是来到荣煕堂,打点起精神来,陪着周老太太说几句话,边说着话,让徐嫂子给做了一碗烂糊面上来,就着晚饭留出来的两三碟小菜,慢慢吃了。
  见她这般从容,老人孩子脸上些许的紧张忐忑也散了去。
  宋玥也不特意说什么宽慰之语,只要了一些白绢来,陪着周老太太一起做绢花。
  灯火摇曳,昏黄光影里,两鬓染霜的老人,年轻温柔的夫人,十来岁的小姑娘,都专注着手上的活计,折叠、缝纫,静谧宁和,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也被这气氛感染,也不由自主放平了心情,安然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