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事情到这里,音晚彻底看明白了。
  今夜这出戏不是冲着萧煜,而是冲着兄长谢兰亭来的,更准确的,是冲着他手中的武卫军。
  而之前那段向萧煜兴师问罪,不过是为了堵萧煜的嘴,让他在这个时候不能替兄长说话。
  这纯粹是多虑了,萧煜怎么可能真把兰亭当成自己的大舅子,见谢家兄弟阋墙,自相争斗,他看戏都来不及,怎会替谁说话?
  如今,萧煜就是面带微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音晚不管他,敛眉思索起来。
  父亲下午刚得圣旨离京,晚上家宴就来这一出,分明是都算计好了要趁父亲不在夺兄长手中的兵权。
  谢家人向来热衷权势,寡淡亲情,若将兵权与人,不就等同于自献城池,为人俎上鱼肉了。
  可如今这状况,贪婪心机的大伯,拉偏仗的二伯,父亲又不在,若再闹下去,兰亭一个小辈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心中一动,抬头看去,正对上兰亭的视线。
  兄妹间心有灵犀,兰亭不再与他们争论,离开席座,走到大殿中央,冲谢太后揖礼:“兰亭今夜不胜酒力,有些头晕,还望姑母准许臣提前离席。”
  谢太后没说话,倒是谢兰舒斥道:“长辈们都在,你倒要先走,当真是不守礼数。”
  谢兰亭依旧不与他争:“是,臣不守礼数,臣先行告退。”说罢,站起身来阔步往殿外走。
  今夜之争,谢兰舒原本已经占了上风,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谢兰亭抽身离去?他顾不得宴间礼数,飞身上前,从后紧扣住谢兰亭的肩。
  音晚亲眼看着,这一扣力道极狠,五指深陷入锦衣中,带起层层褶皱。
  谢兰亭停滞了片刻,稍一偏身,同时翻手向后袭去,打落了谢兰舒的手。
  猛然遭击的谢兰舒踉跄了几步,恼羞成怒,又扑了上去。
  两人竟在大殿中央打了起来。
  闷顿的拳脚声传来,两道人影犹在缠斗,众人竟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无人阻拦。
  音晚暗道不妙,这一打,就算双方都有责任,可明显这些人都在偏袒谢兰舒,到时非把罪责都算在兰亭身上。
  殿前失仪,罪名可不小。
  音晚咬住下唇,心中忐忑,感到一阵孤立无援的绝望。
  谢兰舒和谢兰亭还在打,两人暂时难分胜负。
  谢江一副家门不幸、看不下去的模样,离席上前,嘴里念叨着“这成何体统”,劈手一掌下去,想将两人分开。
  这一掌打得极微妙,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实则因为出掌的姿势,谢江大半个身子撞向谢兰亭,谢兰亭当然不傻,不敢去打他的二伯,生生被撞得连退数步。
  谢兰舒瞅准机会,抡圆了拳头上前,打向谢兰亭。
  拳法凌厉,眼见要落在谢兰亭的脸上,谢兰舒陡觉一阵香风拂过,有个人挡在了谢兰亭的面前。
  “住手!”
  谢兰舒隐约听到他父亲在喊,慌忙收住力道,那拳头堪堪停在眼前人额上一寸,带起的风吹动她鬓发微颤,眼前金光一撩,一支凤钗从她鬓间滑落,掉到了地上。
  极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大殿中尤为刺耳。
  音晚都想好了,这一拳若注定要落下,那就打在她身上。
  她是淮王妃,不管是有意还是误伤,只要谢兰舒打了她,就别想全身而退。
  而萧煜,就算他不想管,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那刻意营造的夫妻恩爱假象,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打了自己的王妃,而不去追究。
  只要把水搅浑,熬到父亲回京,一切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是以,当二伯谢江离席时,音晚就一直盯着这边,瞅准了机会冲上前来。
  可谢兰舒这一拳没有落下。
  他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地步,音晚稳稳挡在谢兰亭身前,让他本能觉得事情不妙,脑中一根弦猛然绷断,想把拳头收回来,谁知腕间一紧,被一股大力带得四脚朝天摔了出去。
  “咔嚓”,仿佛筋骨错裂的声响,那粉碎般的疼痛迟缓而来,谢兰舒抱住胳膊躺在地上哀声痛吟。
  一道清凉的嗓音盖过了他的呻|吟。
  “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拳头对着本王的王妃!”
  第7章 犯病 殿下,抱我
  音晚觉得,萧煜下场的时机拿捏得极好,既占了理,又占了势。
  因而谢玄过来查检儿子的伤势,发觉谢兰舒的胳膊断了,也只是脸色沉沉,并没有说话。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又从地上捡起那支凤钗,用帕子仔细擦过,才为她重新簪回鬓侧。
  音晚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萧煜眼中有三分讽意,七分凉意,轻轻刮了一下她,好像是被算计得不悦。
  音晚最怕这样的他,忙将头低下。
  萧煜略过殿中一干姓谢的人,朝向谢太后,道:“看来这宴并不是好宴,容儿臣告退。”
  谢太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漪,轻挑起唇角,笑得端庄雍容:“好,让翠竹送你们出去。”
  萧煜又道:“兰亭,跟本王一起走吧。本王一会儿要去面圣,王妃今夜受了惊吓,你代本王好好安慰她。”
  谢兰亭当然不愿继续留在这狼窝里,未加思索,立即跟上他。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沉酽,漆漆如墨,油纸宫灯挂于檐下,映出淡薄的绯色光晕,顺着殿宇一路蜿蜒。
  殿内过于喧闹,而外面又显得过分空阔沉寂。
  步辇早已停在殿外,将几人送去宣室殿。
  萧煜去正殿面圣,音晚和谢兰亭去偏殿候着。
  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早就传到皇帝这里,他拨弄了几下烛台上的火苗,嗤道:“让他们闹,让他们斗,他们斗得越狠,对咱们越有利。”
  萧煜站在御阶下,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被关在西苑里受尽折磨的日日夜夜里,大约做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被谢氏一手捧上皇位的兄长,有一日会站在谢氏的对立面,而他曾经最忌惮的弟弟却成了“咱们”。
  萧煜与眼前的善阳帝一母同胞,都是谢太后的儿子,可是先帝在位时,谢太后只是个贵妃,萧煜与善阳帝都是庶子,那个时候,真正被立为太子的是先帝原配胡皇后之子,皇四子萧炯。
  是世人皆讳莫如深的昭徳太子。
  萧煜自小便被养在胡皇后膝下,同昭徳太子极为亲密。
  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昭徳太子被污造反,冤死于狱中后,萧煜也受了牵连。
  殿中龙涎香气过分浓郁,盖住了药的苦味。
  善阳帝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大约是深夜多思,生出些感慨:“朕这一生依附于外戚,又受制于外戚,突然脑筋清醒了,想要除掉外戚,可天却不给朕时间了。现在想想,这皇帝做得实在无趣,可是又不知,若当初登上帝位的是四哥,面对今日情形,他会如何?”
  萧煜讥诮道:“皇兄还是莫提四哥,小心夜里难寐。”
  当初冤死昭徳太子,囚禁萧煜,不就是出自眼前这位和谢家的手笔吗?
  善阳帝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了笑:“你还和从前一样,嘴上不饶人。”
  他至今都记得,十年前,禁卫奉命押解萧煜入西苑时,萧煜明明一身被严刑拷打的伤,狼狈不堪,却无丝毫胆怯,一双凤眸冷睨着他——那场阴谋里最大的赢家,满是鄙夷地骂道:“阴沟里的老鼠,专会背地里算计人。”
  一晃十年,他这个昔年的赢家身染沉疴,行将就木;而那个曾经被他打败过的弟弟,却依旧风华正盛。
  昂藏七尺,丰神俊朗,纵然站在暗昧里,也如明珠般光茫万丈。
  当年,萧煜就是用这样的风采折服了满朝文武,他们都说,他是父皇最优秀的皇子,将来必成大器。
  善阳帝一度以为折断他的羽翼,丢入西苑那个肮脏的狼窝里,就会掐断本该属于萧煜的前程命运,却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曾经的道路。
  还是他亲手续上的路。
  可是,这个时候,不依靠萧煜,还能依靠谁呢?
  善阳帝收敛回飘忽的神思,正起神色,朝封吉摆了摆手,封吉立即将一道圣旨呈上。
  萧煜一目十行,“啪”的将圣旨合上,半是震惊半是愤怒:“皇兄让臣签这样的合约!把颖川三郡割给突厥,还要赠他们粮草十万石,白银十万两。”
  善阳帝道:“朕的身子骨如何你看到了,谢家的狼子野心你也看到了。大周刚经过内乱,军心不稳,根本不堪一击。为大局计,先这样,若朕的太子有能耐,将来他总能再把疆土收回来的。”
  太子今年才五岁。
  就算他是个旷世奇才,天纵的英主,要等多少年才能成人,还要等多少年才能摆脱外戚的桎梏。
  十年了,善阳帝半点没变,总是喜欢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十年前的谢家,如今的萧煜,未来的太子。
  萧煜突然没有了争辩的欲望,将圣旨收起来,揖礼告退。
  本想随意指派个内侍去把谢音晚叫出来一起回府,萧煜站在檐下,想起晚宴上的情形,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亲自去了偏殿。
  昏黄的烛光从茜纱菱窗格里透出来,带着夜色的沉谧,还有谢音晚那软甜的嗓音。
  “兄长别怕,你回去就书信一封,把今夜的事情告诉爹,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这期间你就躲着他们点,没事的。”
  谢兰亭应下,提起声调,有些责怪之意:“我不怕挨打,我也不恋那点权位,可我怕极了会伤着你。你怎么能那么冲动,万一真伤着你怎么办?”
  “那有什么?被打一下又死不了。”
  谢兰亭被音晚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又别扭起来,音晚温言安慰了他许久,才勉强安慰好。
  萧煜本想推开殿门进去,手刚抚上门扉,忽听谢兰亭又问:“淮王对你好吗?”
  萧煜的手蓦然顿在空中,没有再往前。
  音晚沉默了少顷,微微一笑:“挺好的。”
  谢兰亭好像不信:“真的吗?他跟咱们家有那么深的仇怨,他没有迁怒于你吧?”
  音晚有一瞬的失落怅然,担随即掩盖掉,强撑着笑说:“没有,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人没有那么坏的,有的时候,我好像……”
  “好像什么?”
  音晚神情执惘:“好像还能从他身上看见从前的影子。”
  “啪”的一声响,两人回头看去,见萧煜走进来,忙从坐榻上起身。
  萧煜面容紧绷冷峻,瞧上去心情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