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慢慢的,气氛就变得古怪起来。
  大家畏惧谢氏权力,不敢轻易招惹她。嘴里都说着一个灯笼而已,不值几个钱,有什么要紧的。那些孩子们却自觉开始疏远音晚,她站在湖畔,身边三丈内无人再靠近。
  音晚心思细腻敏感,猛地觉察出什么,把饵料搁在一旁,由侍女们陪着,上了浮桥,躲进了旁边的芍药园里。
  萧煜和韦浸月路过时,音晚正把侍女们赶得远远的,独自蹲在芍药花丛旁,轻轻抚摸着沾露珠的花瓣,喃喃自语。
  韦浸月就濯缨水阁的命名,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萧煜笑着接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两人隔着花海湖水,正怀古风雅,萧煜倏地看见音晚蹲在花园里,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只,像被遗弃的小灵兽,可怜巴巴的。
  他看了看湖心水阁里的热闹景象,上前去问:“晚晚,你这是怎么了?”
  音晚本正在竭力安慰自己,多大点事,没什么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见到萧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登时哇哇大哭。
  萧煜吓坏了,忙把她抱起来,拍着她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告诉表哥。”
  音晚抽噎着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萧煜当即大怒:“岂有此理!我找她们去!”
  韦浸月拦住了他。
  那时她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满腹诗书,是长安美名远播的才女,人也端静娴雅,沉稳大方。她瞧了眼水阁里正嬉笑交谈的宫眷贵妇们,道:“本来就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再者说了,人家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就说是小谢姑娘偷的,殿下以何名目去管?”
  萧煜抱着音晚,低头看了看她,雪嫩白皙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葡萄珠似的,被泪水洗刷得亮晶晶,眨巴眨巴看向他。
  他略作沉吟,道:“我有办法。”
  萧煜独自上桥进水阁,说自己得了个新鲜玩意,要请孩子们去赏玩。
  他是颇负圣宠的皇子,人人都想巴结,自然无二话地把孩子们都交给他。
  他领着这些孩子去了外湖畔,让他们围着湖边站成一排,煞有介事道:“瞧见这水里的红鱼们了吗?跟你们说,这可是煞星变的,最爱吃撒谎小孩子的心。”
  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岁,被萧煜这么一诓,皆好奇地去探看水底。
  萧煜等着他们看够了,才道:“我现在问你们一个问题,有谁知道那金灯笼哪去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萧煜一笑,道:“传闻煞星栖在湖底,耳力极强,时刻听着岸上的动静,若有人说谎,月圆之夜就会去家里找他,拿这么长的刀——”他比划了比划,严肃道:“划开撒谎小孩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嚼烂了咽下去……”
  话未说完,便有一个孩子吓得哭起来。
  萧煜单提溜出这孩子,半是诱哄半是吓唬地问了许久,才从这孩子乳母随身带的衣包里把金灯笼找出来。
  萧煜斜身坐在水阁里,不许大人插手,一手转悠着玉骨折扇,一边让这些小孩儿挨个向音晚鞠礼道歉。
  他紧盯着,要是道歉态度不够诚恳,会叫回来重新道。
  席宴散罢,众人陆续出宫,水阁很快只剩萧煜、韦浸月、音晚三人。
  韦浸月对萧煜的做法很不赞成,一个劲儿摇头:“不过一件小事,闹出这样的动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传言是非。”
  萧煜眉宇微蹙,依旧噙着温雅笑意,将音晚抱起来,冲韦浸月道:“我送她回去,劳烦你待会儿向母亲做个说明,晚些时候的琼花宴我就不去了。”
  韦浸月当即面露不悦,正想再劝一劝,萧煜已飞快抄起音晚,疾步登上了浮桥。
  马车微微颠簸,音晚赖在萧煜怀里,小手攀着他的肩膀,软糯糯地道:“他们都说含章哥哥要娶韦姐姐的,那怎么办啊?含章哥哥娶了韦姐姐之后,还能不能等我长大了之后再娶我啊?”
  萧煜一手护着她的腰背,防她从自己腿上摔下去,笑道:“你这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是娶?以后可不许胡说,女子清白名节重要,让旁人听见是要笑话你的。”
  音晚嘟嘴:“我不管,等我长大了就是要嫁给含章哥哥。”
  萧煜抬手划了一下她的鼻梁,满目宠溺:“等你长大了,会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郎君来娶你。”
  音晚仰头看他,粉嫩嫩的腮鼓起,一本正经,坚深笃定:“世上没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含章哥哥是最好的。”
  梦中童音宛若铃铛,稚嫩清脆,在耳边阵阵回旋。
  音晚猛地惊醒,环顾四周,纱幔影摇,烛光幽晃,她已经躺在昭阳殿的拔步床上,拆过发髻,洗过妆容,换上了寝衣。
  她迷茫地捂着头,听外面传进声响:“醒了?”
  循声看去,萧煜正坐在黄花梨佛头瘿案几后,对着灯烛批奏折。案子上摞满了奏折,只余出一点地方搁放墨砚。
  萧煜边奋笔疾书,边道:“你又在步辇上睡着了,许久没见你睡得这么安稳了,是做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音晚原本怔怔看着他,听到这话,目中的光蓦地冷下来,躺回床上,拉过被衾将自己蒙住,翻身对着墙,再不理他。
  她想,她一定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这个人。
  趁她还有得救。
  正想得咬牙切齿,被衾被拉动,传进萧煜半是担忧半是疑惑的声音:“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音晚想说:滚开,不要碰我!
  可她忍住了,紧拢着被衾,瓮声瓮气道:“烛光太晃眼了,您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批。”
  萧煜愣了少顷,回头看案几上暗弱的烛光。他刚刚已让望春灭了两盏,只留下这一盏,生怕扰到音晚安眠。
  可她还是嫌晃眼。
  不,她不是嫌晃眼,她是在嫌他,想让他走。
  萧煜头脑清晰,飞快得出这个结论。再看横卧在床上的美人,缩到墙边,背对着他,背影写满疏离。
  他回忆了一遍今天都发生过什么,想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哪里惹到她了。可是没有,他没有与韦浸月暧昧,没有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没有忘记要在众人面前维护她,为什么她还是这个样子?
  萧煜生气了,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走出这皇后寝殿,人人惧怕他,奉迎他,普天下除了谢音晚还有哪个敢这样对他?
  喜怒无常,动不动给他甩脸子。
  他是不是错了,不该这么没脸没皮地缠着她,该冷一冷她,让她懂些事,知道些厉害。
  他敛回袍袖,后退了几步,站在床前,冷声道:“好,朕这就走,用不着你在这明里暗里嫌弃朕。”
  说罢,霍得转身拂帘,头也不回地阔步走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望春领着内侍进来把案上奏折收走。
  待殿里彻底恢复宁静,音晚才能安然入眠。
  自那夜后,两人就开始冷战。
  这期间,太史局核算的立后吉日到了,由长史亲自测算,是六辰值日之时,主鸾凤和鸣,翔于九天之兆。
  纵然崖州等地旱情严重,萧煜还是力排众议,风光操办,让五品以上京官命妇皆入宫参拜。亲授玺绶,大赦天下,大封皇后父兄。
  玄纁陈幕上,六马陈幕南,执事奉谷珪。
  萧煜给足了音晚排面。可以说,即便是大周国力最鼎盛的时候,皇后册封的仪仗也不过如此。
  表面风光无限,两人私下里却一句话都不说。
  萧煜想,他不是不可以纵容她,宠溺她,可她不能总来践踏他的心。那夜他不让旁人插手,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给她散髻洗净妆容,又给她换上寝衣,其间生怕把她弄醒,动作放得轻之又轻。
  他几时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还伺候得这么卑微,伺候完了舍不得离去,干脆把奏折搬来守着她批,结果她醒了就给他来那么一出。
  萧煜告诫自己,这一回怎么也得出息些,沉住气,让音晚先低头。
  他这样想着,尚宫局送来新制的秋衫珠宝,他没有像从前那般盘问过目,便草草让她们送去昭阳殿。
  音晚懒懒应付这些事,正心不在焉,见尚宫局一个奉衣宫女发髻间插了一支梅花簪。
  簪形甚是别致,五瓣粉晶合抱珍珠,边缘鎏金。
  那宫女自始至终低眉敛目,不曾僭越。音晚却悄悄记下她手中抱的衣衫,待众人退下后,她支走荣姑姑,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清泉寺,祭天。助卿脱囚笼,成败此一举。
  落款处有她和父亲约定的梅花押。
  可是这笔迹和语气……瞧着不像父亲的,却是西舟的。
  音晚暗自忧愁,心道父亲怎么能让西舟再回来,再搅进她的事。上一回已是堪堪脱险,若再被萧煜抓到,哪怕她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他啊。
  她心烦了几日,前朝果然传来消息,皇帝陛下要入清泉寺摆法坛祭天,为大旱三州祈雨。
  皇后伴驾同去。
  第38章 皇帝陛下又犯贱了……
  清泉寺背靠山荫, 峦翠环绕,初秋时节,凉意沁入衣衫, 需得在外面多加一件狐氅。
  音晚素来畏凉, 紧拢狐氅站在梨花树下, 见宫人们素裙迤逦,拥簇着一个艳丽女子进了佛堂。
  她歪头想了想,如果没记错,那女子应当是在太后殿中见过的高妙燕。
  谢太后随同而来, 除了一应随侍, 还带了三女, 除韦浸月外,还有那日出席启祥殿夜宴的崔琅嬛和高妙燕。
  看来她们谢家人的眼光还是相似的,依音晚来看, 那晚众多娇娥,就数高氏女和崔氏女最出众。
  若要栽培, 也应当是这二女更有希望获圣宠。
  萧煜正在佛堂内听主持禀奏开设法坛祭天的一应事项, 按照往常惯例, 最多在此斋戒沐浴三日,萧煜就要率群臣百官祭飨司水诸神,以求能兴取雨,惠降甘露。
  因为这些年大周国力日衰,愈来愈依赖于这种求神仪式,朝朝皇帝加码, 使得步骤愈来愈繁琐。
  按照旧规,法坛设好,祭天仪式开始后, 萧煜就要宿在佛堂内,斋戒如素,至少住满七天。
  其间只有僧人可以进入,将朝官交付的待批复的奏折送进去,再拿出来,其余人等皆不可入内打扰。
  所以,想要接近圣驾,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高妙燕手里端着羹汤,袅袅而入,跪在蒲团上,娇声道:“陛下舟车劳顿,太后关心龙体,特让臣女送来羹汤。”
  萧煜正低头看祭天章程,闻言头都没抬,随口道:“有劳你了,放下吧。”
  望春躬身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来。
  高妙燕本生得冶艳秀丽,浓眉深目,如牡丹花般瑰丽动人。因是家中极受宠的嫡女,骄矜胆大,此刻正悄悄抬了头,偷看那高居御座的天子。
  重重繁琐的团龙玄襟衮服之上,是一张俊美如神祗般的面容,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雍贵气息中散发着冷淡,有着睥睨众生的威严。
  她不禁红了脸颊。
  萧煜翻看了几页章程,一抬头,见她还没走,问:“你还有事吗?”
  高妙燕娇羞道:“太后怕陛下身边无妥帖之人,特让臣女来伺候茶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