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只不过,看她话里话外对河伯推崇无比、简直是一副狂热信徒的样子,陆一渔忍不住摇摇头,总感觉这个村子继续发展下去恐怕不对。
  他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捕鱼寄生,能有今日生活,本就是你们自食其力,又怎能全然将功劳推到虚无缥缈的神灵之说上呢。”
  一听这话,那大娘顿时不乐意了,之前的银子也不香了,她一脸愤怒,抬手指着陆一渔,嗓门都提高了两度:“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如此不敬河伯!那可是要遭天罚的!”
  陆一渔一阵无语,没好气地调侃道:“什么河伯水伯的?本就当不得真。难不成你们还真的见过那河伯!”
  “当然见过!”
  一声更加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大娘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句,又补充道:“我虽然没见过,但有人见过!”
  她眼神一转,突然看见不远处屋檐下,一身红袄子的曼曼正怯生生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
  她立刻招了招手:“曼曼快过来,你说是不是见过河伯?快给他们说说!”
  接着又得意地看向两人,主要是看着陆一渔:“咱们曼曼可是真正见过河伯,受到过河伯赐福的孩子。”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晏危楼这时慢慢抬起了头来,目光淡淡看向她:“……河伯赐福?能详细说说吗?”
  他眼神平淡,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微笑,语气也甚是平和,却偏偏有一种让人不容拒绝的感觉。
  原本得意洋洋的大娘在一种莫名的直觉下,下意识收敛了一些。她一把拉过跑过来的曼曼,笑着说道:“河伯赐福,那可是每年祭祀的头等大事……”
  小叶村附近祭祀河伯的传统由来已久,与其他地方祭祀神灵的风俗不同。一般祭祀神灵的祭品都是牲畜,但小叶村的祭品却是七岁以下的男孩女孩。
  据说村中祠堂有一面由河伯赐福的镜子,每年只要将符合年龄的小孩带进去照一照,哪个小孩身上的光最亮,就是河伯选定的祭品——河伯只喜欢天性单纯的小孩,也只有最受他喜欢的小孩能够将河伯迎来,庇佑村子来年兴旺。
  事实上,村民们并不将这些孩子称作祭品,他们将之视为信使,带去村民们对河伯的虔诚信仰,又带回河伯的祝福。
  等到祭祀当日,村民便将选定的孩子送上船,顺着河水送到河伯那里去。过上三五日,这些孩子又会被船只顺着河水送回来,也将河伯一路迎入各个村庄——只是凡人肉眼凡胎,看不见而已。
  由于人神有别,接触过河伯的小孩,回来后会大病一场,但稍稍休养一段时间,少则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便好了。村民们认为,越是受河伯喜欢,在河伯身边呆的越久的孩子,回来后需要休养的时间便越长。
  ——而这便是所谓的河伯赐福。
  随着她的叙述,晏危楼的神情倒没什么变化,陆一渔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他隐隐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在这种深山野岭中,将一船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送入河中,多半是被野兽吞吃或淹死河中的命。但他们却每年都能好端端地回来,这背后若是没有谁在搞鬼。陆一渔绝不相信。
  见他脸色凝重,若有所思。那位大娘还以为这外乡人终于懂得了敬畏,知晓了河伯的厉害,脸上现出十足的光彩。
  便推了怀中的小女孩一把,一副炫耀口吻:“曼曼,你来给这位公子说说。去年你不是去拜见过河伯吗?”
  突然间被她推出来的小姑娘身体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张着嘴:“河、河伯……”
  大娘不耐烦地又推了她一下:“你这小丫头还怕生不成。好生说说去年河伯赐福的事,河伯老爷最是慈悲不过……”
  “我、我不清楚。”小姑娘不复原先的乖巧大方,怯怯地说道,“我们顺着河一直漂,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里,大家就一起昏睡过去了。等醒过来,船已经重新出现在河上,飘着飘着,我们又回到村子里了……”
  “只有这些?还有呢?”
  那大娘满脸期待地看着小姑娘。其实心里也好奇得跟猫爪挠一样。
  村子里规定,女人不能进祠堂。所以每年那些孩子在祠堂中被选中的经过,上了船之后又是去了哪里,她都是不清楚的。以往老村长也不让人胡乱打听。今日趁着这外来的公子询问,正好也满足满足她的好奇心。
  只可惜,小姑娘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任她怎么问,来回也就是几句不清楚,不知道,不记得了……可把她气的够呛!
  ……真是个憨丫头!
  自觉没劲的大娘气呼呼瞪了小姑娘一眼,便掂起手中那枚银子,又再次抱起药罐子,自顾自走了。
  晏危楼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姑娘煞白的脸,突然开口问道:“你很怕河伯?”
  小姑娘脸色更白了,她猛地后退一步,拼命摇头:“我、我不怕的,我阿婆说,河伯是善神,是他庇佑我们有鱼吃,有衣穿。”
  晏危楼又问:“既然不怕,那你的腿为什么在发抖?”
  小姑娘立刻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腿,却发现自己两条腿立在原地,半点也没抖动。反倒因恐惧而有些僵硬。
  “……?”她脸上一懵。
  这时耳边便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骗你的。”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少年漆黑又平静的眼睛,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看在小姑娘眼中甚是可恶:“所以说,我猜的没错。你怕河伯。”
  旁边的陆一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晏兄,你……”你这也太欺负小孩子了吧。
  晏危楼抬手打断他,脸上笑意不减:“我只是有些好奇,所谓的河伯赐福,究竟是个什么勾当?”
  说着,晏危楼突然搁下酒杯,目光扫过小姑娘雪白的脸,他唇角噙起了一抹奇异的笑意:“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本就脸色雪白的曼曼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个长得极为好看的大哥哥分明笑得温和,但眼神却好冷好吓人。
  她眼眶一红,“哇”地哭了出来。
  第74章 叹平生(8)
  夜黑风高, 黑暗笼罩的小院中, 小姑娘的哭声在回荡。而她面前的两个人,一个神情茫然,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则平静自如, 视若未见。
  ……看上去真是相当冷酷无情了。
  “对、对不起……”小姑娘抽抽噎噎地道, “我刚才撒谎了。”
  “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进了山洞里,大家都昏睡过去后, 我醒过来一回……”
  曼曼小心翼翼描述着当时看到的画面,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
  ……当时她和同船的其他小孩子都一样昏过去了, 结果中途却醒了过来。紧接着, 她便看见同船的小伙伴们都被转移到一口口棺材一样的盒子里, 被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带走了。不过, 她只是清醒了很短的时间,又昏过去了。
  对于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来说, 那天晚上在山洞中看见的诡异画面,足以让她恐惧至今, 难以忘记。但她却不敢和任何一个人说。
  “呜呜……曼曼错了。阿婆说过, 河伯是庇佑大家的善神……曼曼不该在背后说坏话,我是坏孩子……”
  她话还未说完,一道人影已然闪身来到她身前,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不许哭。”
  小动物般的直觉让小姑娘立刻收了声,惊得打了一个嗝, 眼泪还挂在脸上。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晏危楼,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陆一渔有些不忍:“晏兄, 何必这样苛责一个小孩子!”
  晏危楼却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深深扫视一遍,又探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她经脉中输入了一丝真气。
  随着真气游走一圈重新归入晏危楼体内,他的脸色也变得深沉。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他头也不抬突然问道。
  陆一渔皱了皱眉,早在住进这里,他便看出了小姑娘的身体有问题:“先天不足,根基虚浮,非但没有半点修炼之资,便是寿数都比常人更短。”
  “不,不是先天不足。”晏危楼一语否认,随即抬起头来,“是人为的。”
  陆一渔脸色一变,神情蓦然转冷:“人为……你是说河伯真的存在?!”
  晏危楼勾了勾唇:“或许存在,但是神是鬼还是人,可就不见得了!”
  晏危楼低下头看向惊恐不安的小姑娘:“你现在的身体这么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小就是这样,还是去迎过河伯之后?”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怯生生回答:“是……迎过河伯之后。”
  晏危楼伸出一只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正色道:“所以说,不许哭。”
  “不管你听不听得懂,这些话给我记清楚。”夜色深沉,少年冰冷的脸隐藏在夜色里,语气温和中透着强硬,“你原本天资出众,却被人为坏了根基。别说修行,连正常人的寿数都达不到。”
  小姑娘似乎意识到什么,慢慢睁大眼睛,看着那双深沉的、冰冷的,偏偏却让她再提不起一丝害怕的眸子。
  “听着,哭是无用的。你的时间本就比普通人短,以后更不要浪费在这种无用的情绪上!想一想将来要做什么,让自己过得愉快些,现在开始!”
  “晏兄,这样对一个小孩子不太好吧?把这么残忍的事情告诉她……”
  看着小姑娘真的乖乖站在那里,似乎开始认真思考,陆一渔无奈一笑,看向晏危楼的目光满是思索,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
  “倘若她因此心生恨意,将来心有不甘,说不定还会生出祸事。何不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平平安安活一辈子呢?”
  “将来该怎么走,她有知情权,也有选择权。”晏危楼淡淡道,“她可以选择不修行,做个普通人。但和被人逼着或是瞒着,只能选择做个普通人,却不一样。”
  “至于因此生恨,心有不甘,那不是应该的吗?不甘心本就是最大的动力。”
  他转头看向祠堂那个方向,火光与呼喊仍未停歇。
  ……现在不急,按照曼曼的说法,大概要接近天明时分,那些人才会将新的祭品放到河中去。
  陆一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变得一片冰冷。来到这里一段时间,他本以为所谓祭祀河神只是普通的习俗,但没想到其中别有洞天,明显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些村民却丝毫不知。
  “愚昧无知!”
  愤怒之下,陆一渔站起身来,就要出去找那些村民理论,旁边却凭空伸来一柄未出鞘的弯刀将他拦住。
  他不解地侧过头去,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少年略带好奇的面孔。
  晏危楼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和他们说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神,让他们将孩子放了。”
  “……那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陆一渔有些疑惑地看向晏危楼。
  “现在去也没用。”晏危楼解释道,“北漠天宗你想必听说过吧?如果你同天宗那些疯子打过交道,就该知道有些人是无法用语言说服的。”
  陆一渔冷哼一声,眼睛里闪过一丝锋锐的剑芒:“无法用语言,那就用拳头。”
  “即便这一次你仗着修为压服了他们,下一次呢?我们离开后,明年,后年,往后许多年,他们还是会这样做。”
  陆一渔没好气道:“那该怎么做?孩子们终究没死,这些村民也只是受人蒙蔽,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吧?”
  “很简单,将始作俑者——那个被他们当做神一样敬畏的家伙拖出来,在这些人眼前像死狗一样杀掉……”晏危楼摩挲了一下刀柄,语气平淡,“让他们知道,所谓的神灵也是人,也会死。”
  他神情轻描淡写,语气并不比任何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更严肃,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一个人甚至很多人的生死。
  陆一渔突然感觉喉咙有些紧,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哈?”
  “总之,你只须守好这里,保护好你的师弟师妹,也护好祭品。”
  晏危楼回身看了他一眼,下一秒身形已经骤然消散。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留在陆一渔眼中的只剩一抹残影。
  “……我去去就回。”
  “……晏兄!”
  黑暗中,望着那抹骤然消失的残影,终于反应过来的陆一渔,在惊愕过后,竟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要起身追上去,但回头看了看师弟师妹住的房间,又看了看边上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姑娘,终究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没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