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 第24节
  卫来心里骂了句脏话。
  不用她描述,他看见了。
  正前方,沙墙滚滚,巨大的蘑菇云堆叠成近乎灰黑色的沙壁快速逼近,铺天盖地,像极了电影里的末日场景。
  车子在万仞的沙墙之前,像根基不稳的一棵草芽。
  卫来问:“会死人吗?”
  “运气不好的话,会死。”
  话音未落,车顶、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上,响起噼啪的砸声,有大团黄色油漆样的粘稠脏雨,顺着玻璃下滑。
  岑今低声解释:“沙暴顶端的那条亮线,说明有雨,但这里太干,下不大。”
  果然,脏雨很快就停了,继之而来的是密集的细小沙粒,被强风裹挟着抽打车身,身侧头顶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啮齿动物快速啃磨。
  这声音,听得卫来头皮发麻。
  “我如果开车强冲,能冲过去吗?”
  他曾经冲过雨云,那是难忘的经历,只眨眼功夫,冲出黑色的狂暴雨幕,一头扎进阳光万丈。
  “沙暴范围太大的话,可能要冲15分钟以上。能见度低,车灯不管用,撞到障碍物等同自杀,而且风速大的时候,快速开动的车子容易被掀翻。”
  “所以只能等着?”
  “你还可以求神、祈祷。”
  卫来苦笑,眼前全然黑下来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攥起,耳内出现短时间的混杂耳鸣。
  车子应该整个儿被吞进了沙暴腹心,车灯不管用,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真正的不见五指。
  鼻子里充斥沙土的味道,伸手摸脸,发觉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一层细沙,电光石火间,他脑子里闪过那个西瓜。
  完了,肯定不能吃了。
  顿了顿,忽然觉得不对:周围太过安静,像是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岑今?”
  黑暗里,她低声回答:“这呢。”
  卫来吁了一口气。
  “不是沙暴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翻地覆飞沙走石他都能接受,但静成这样,心头有点发瘆。
  岑今笑:“你紧张啊?”
  他实话实说:“有一点。”
  “可能是沙漠干雾,能见度完全消失,骆驼都会迷失方向——应该是暂时的,沙暴在往前走,狂风快到了……你不觉得四下黑漆漆的,像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吗?”
  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想到电影院!
  他只关心这车子能不能扛得住,对了,还有车载天线上那只小蜜蜂……
  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天灾,你担心也没用。我劝你省省力气。”
  这无所谓的语气……卫来想开门把她推下去。
  不过,好像确实担心也没什么用。
  卫来往椅背上一靠,头枕的部位好硬,硌地他脖子疼。
  刚说到什么?哦,看电影。
  还真是他小时候的梦想。
  “我在唐人街混饭吃的时候,听人讲起过电影院,屏幕怎么怎么大,有多少排椅子,心痒痒地想看。但没钱,饭都吃的东一口西一口,哪来的钱。”
  岑今的呼吸轻浅,他知道她在听。
  “后来有人教我偷溜进去,说那家电影院很杂,查票不严,让我一定要装的像。”
  车门处咣当一声,是石块被风掀撞了过来。
  风终于来了。
  顷刻间就换了天地,无数的砂石打向车子,嚓嚓声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停,车灯的光渐渐显露,像被筛子筛薄的雾,被风吹的在沙里颠簸。
  有几次,车身忽然轻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一提,然后和轮胎一起触地。
  “我就混在人群中,头昂的很高,装出一副很有钱很骄傲的样子……也许装的太过了,你懂的,没人看一场电影会骄傲成那样……”
  岑今轻笑出声。
  “检票员忽然在身后吼:站住!我撒腿就跑,影院在三楼,我顺着楼梯往下跑,心都要跳出来……后来踩滑了,滚到楼底,站起来一抹,一脸的血,是撞破鼻子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根本没人追我。一张票,检票员才懒得追我连跑三层楼。”
  “那你还跑?”
  岑今觉得他是那种——抓住了就抓住了,还会笑着配合警察,说“辛苦辛苦”。
  卫来说:“我觉得被抓到了太丢人。”
  “丢自己的人也就算了,无非就挨个耳光,或者踢两脚;骂你是没人养的野种……也没错,我确实也没人养;但骂中国人都是贼,就很不好意思了,一个人带累那么多人丢脸,是吧。”
  他转头看岑今:“你呢?北欧是高福利国家,你被人收养,物质上应该不差,常去看电影吗?”
  毕竟刮个沙尘暴,她都能想到电影院。
  岑今摇头:“我不去电影院,那里没有中文电影。刚到国外时,语言不通,看不了书,也看不了电视节目,像个傻子。”
  “养父母怕我寂寞,专门给我房间里配了电视、影碟机。买很多中文的碟片给我看。”
  又是咣当一声,这次,砂石砸在了车窗上。
  卫来忽然想到:车身坚固,经得起砸,但是车窗是薄弱口,万一碎了……
  他摸索着去找宽胶带,想给所有的车窗都贴一层。
  岑今还是安如泰山。
  “那个时候,海外的碟片,大多是香港的。主演好像永远就那几个,成龙、周润发、周星驰……”
  没错,唐人街有专门的影像店,光碟摞起来卖,小电视机四四方方,大多粤语对答,古装时装,他也看过不少。
  “遇到喜欢的,就翻来覆去的看。《大圣娶亲》看了很多遍,至今记得里面的一句台词。”
  卫来找到胶带了,哧拉一声拉开,在挡风玻璃上贴下长长的一道。
  台词?是不是那句“爱你一万年”?
  他记得,当时街面上有个饭馆的小老板轧姘头,被老婆发现了,他老婆是个暴脾气,从二楼往下扔男人的衣服鞋子,那男人在楼底下跪着,带着哭音嚎啕说老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一万年啊……
  围观的华人笑的东倒西歪,出轨的男人哭的鼻涕冒泡。
  她低声,像是自言自语,说不清惆怅还是恍惚:“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居然是这句?
  这么文艺的台词忽然搬到现实里,卫来觉得既尴尬又好笑:是不是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哪怕是岑今这样的,少女时代,都免不了要做个关于“意中人”的梦?
  哧拉一声,又贴上一道,要保住玻璃,一面至少也得数十道。
  “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他会从天而降,赶来救我。”
  卫来皱眉。
  原台词是这么讲的?
  “但是我没等到。”
  卫来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她。
  岑今抬起头,下巴微微扬起,唇角上挑,眸光在微弱的车灯下,泛出一丝奇异的妩媚和空洞。
  “所以,我再也不等了。”
  卫来色变。
  她脸侧的车窗上,忽然有细白的裂缝四下张开,像蜘蛛密集四散的网。
  卫来吼:“趴下!”
  他不及细想,一把揽住她腰,翻身盖压在她身上,尽量往低处趴伏,与此同时,玻璃轰然碎裂,一直被隔在车外的沙暴喷涌而入,车里不知道是什么铿锵乱撞,高速飞窜的沙粒都成了抽细的刀锋。
  卫来喘着粗气,尽量趴低一点,右臂搂紧她腰,左臂伸出去,摸到那个编织筐,在里头四下摸索翻找。
  找到了,那个卫星电话。
  卫来松了口气。
  最重要的两样,都保住了,不辱使命。
  至于冷风机、西瓜、小蜜蜂……都随沙子去吧。
  撑过最初的混乱,岑今不自在地闷哼了一声,有沙尘呛进她鼻子,她一直咳嗽,额头抵着他脖颈,卫来低下头,尽量双肩拱起,给她留出空间。
  岑今低声问他:“你受伤了吗?”
  “可能……吧。”
  他说不好,擦伤无可避免,好像有玻璃碎块划过他的背,但暴露在沙暴里的身体很快麻木,没有痛感。
  “沙暴会持续多久?”
  能感觉到车身在原地挪晃,渐渐移位打横,现在车里是强对穿风,也就是说,左右的车窗都坏了。
  “一个小时左右吧,它一直在往前移动,后半程会变弱,就没这么大风沙了。”
  一个小时?
  得想办法往身上盖点东西,再这么耗一个小时,他后背得被磨烂了。
  卫来低头看岑今。
  “帮个忙,帮我脱一下衣服。”
  “我后腰别着刀子,你把我衣服往上脱,过肩颈的时候,用刀子割破,帮我包住头脸,我要去后面拿帐篷。”
  岑今嗯了一声,手试图从外围走,卫来提醒她:“从我衣服里走,外头有沙子,会割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