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
  温浓照着他所指的方向,果见踏春阁上二楼窗边倚靠着一道身姿,正居高临下盯着这厢。她脖子一缩:“有劳少班主带话,我这就回去。”
  少班主颌首,主动侧身让道。却不想温浓经过之时,突然伫足:“说起来,你这山狼面还挺特别。”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微微愣了下:“这顶面具是为了排‘关山狼王’特意请高匠重金打造而成,无论材质还是图案都与市面所见并不相同。”
  “看来诸位在这出戏上面花费不少血汗与心思。”温浓的目光在他的面具上停留几秒,很快收回:“但愿天道酬勤,上天不会辜负你们努力付出的成果。”
  少班主一顿,目送温浓错身而去,渐行渐远。
  温浓回到踏春阁时,容从已由黄公公恭送下楼,从她面前徐徐踱过之际扫来一眼:“跟那群戏子很熟?”
  温浓亦步亦趋跟上他的步伐,轻咳一声:“慕名已久,他们那出‘关山狼王’的戏还挺有名的。”
  “这不是巧了。”容从唇角微扬:“忠国公府嫡姑娘也是这般说的。”
  温浓呼吸一滞:“……这个班子莫非是由她举荐的?”
  “倒也不是,班底是礼部通过层层筛选出来的,至于演出的戏目则是由几位朝员所举荐。‘关山狼王’讲述的正是我朝太祖开创山河的典故,有忠国公力荐,他府下的嫡姑娘自然不可能说不好的。”
  说来说去,居然都绕不过一个忠国公府。
  温浓心跳如鼓,总觉得这就是个阴谋。可若说是针对忠国公府,却也未必,因为忠国公府并未在这场浩难中有所折损。
  那会是针对谁?
  温浓琢磨一路,等到注意力稍稍回拢,才发现已经回到永福宫。
  穿过荷池东侧的小径来到清芳阁,容从接过宫女新端来的托盘递到温浓手中:“今日清芳阁有客,你来送茶,随我入屋。”
  温浓稀里糊涂,满心问号。
  自来永福宫至今已有小半个月,除了头天见过鲁太后之外,温浓就不曾再有机会接近她。也不知是容从刻意的,还是鲁太后根本对她不上心。此刻放着门前一排宫女不用,一反常态要她随同进屋,这不是明摆着鸿门宴吗??
  可知道归知道,终究不可能躲得了。容从推门而入,温浓不得不端稳托盘,硬起头皮一步一针扎似地尾随进屋。
  太后喜香,平日屋里爱点香。今日却是窗扉大敞,没有任何沁鼻的物料香气,倒是一阵拂风所带入室内的清甜花香。
  “茶来了。”鲁太后温柔的声音随即响起:“这是上月丰山进贡的老橘茶,不巧那会你不在。陛下却是知你喜欢的,特意命人给你留了不少。”
  说话间,跟在容从身后进来的温浓低眉垂首上茶。她先给太后茶案搁上,转头去给客人那桌端。就是这转眼端茶的空档,温浓瞥见对桌那人,正好与他四目迎上。
  端茶的手一抖,不慎倾出的茶水烫得温浓眉心发颤,万幸刹那之际稳住双手,这才没将茶盏掀翻。
  “丰山橘茶性味甘温,陈茶香气更厚,入口更为浓醇。知你今日要来,哀家已经命人上茶,你且细细品尝……”背对的鲁太后并未瞧见,说着正请茶,但这一幕却躲不过近在咫尺的那道视线。
  陆涟青支颐斜睇,眉梢眼尾散漫慵懒,却在这时稍稍一抬:“烫伤了?”
  随着陆涟青的突兀打断,鲁太后的话音嘎然而止,一室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不聚在信王跟前递茶的小宫娥身上。
  成为众矢之的的温浓如卧针毡,背脊一片洼凉。
  第23章 私情 “知道今日为何让你进屋送茶吗?……
  鲁太后缄然,端庄柔美的面庞看不出丝毫波动,像是浑不上心,又像不为所动。
  但这里毕竟是永福宫,容从步伐一动,主动上前:“出了何事?”
  “无事!”温浓语速飞快,几乎下意识地把烫伤的手指缩进袖下,小声把话说完:“奴婢无恙。”
  这话很轻,就像是悄声只对陆涟青说的一般。
  “若是真烫伤了,还是该去太医府瞧瞧,想必能好快一些。”侍候在陆涟青身边的宦官温声出言,他身上所着的玄服与容从相当,是宦官级别中最高的品级。
  鲁太后羽睫微动,乌瞳一转:“纪贤所言在理。”
  “容从,你带阿浓去趟太医府,叫张院使亲自瞧瞧,给她开些烫伤药。”招来容从吩咐过后,鲁太后神情放柔,柔声对温浓说:“这几日就不必侍候了,回去好生歇息,有什么事就告诉容从,他会照顾好你的。”
  温浓只管碎碎点头。
  容从来到她身边,却没有立刻领人退下,所有人都在等着陆涟青发话。
  温浓眼巴巴瞅着他,陆涟青抬眉:“手伸出来。”
  众目之下,虽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可温浓没有顾盼东西,乖顺把手递上。
  只见陆涟青从桌面一侧的蒸冰中挑出一块,轻巧放在她的手上:“拿着吧。”
  “……”
  炎炎夏季宫中处处端置的降暑蒸冰,捏在手里有种沁心的冰凉。温浓神情呆怔,好一会才想起跪礼:“谢、多谢殿下打赏。”
  陆涟青淡淡颌首:“去吧。”
  等到二人退出屋外,陆涟青端盏细品,鲁太后方重拾话题,仿佛中途的小插曲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肺经伤损,不宜大进大补。这茶有润肺理气之功效,对你的身子多有益处。”
  陆涟青呷茶:“不错,好茶。”
  太后莞尔,弯眉垂眸,盯着杯周精细的图纹,轻轻摩挲:“丰山位于大晋以南,潘河一过有茶田万亩。土沃人丰,当地百姓以种茶栽橘谋生,茶商年年走销发家致富,这是我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日陛下兴致所起便与丰山司督多说几句,竟对此事浑无所知。”太后苦笑:“好在魏梅及时替他兜着,否则真要殆笑四方,便是当着臣子的面丢尽先祖的脸皮了。”
  陆涟青不紧不慢吹着热雾:“那看来魏梅是立了件功事。”
  “魏梅毕竟只是下人……不比你,你是皇叔,还是辅政大臣。”太后一顿,幽幽抬眸,却是转向了门扉之外:“上月你说离宫归府,真是身子不适,而不是为了那个丫头?”
  陆涟青的茶不吹了,任由袅袅雾气飘荡在眼前:“怎么,你这是在质问本王?”
  “你都把那丫头放进宫里来了,还不让哀家过问一句吗?”太后牵起笑,笑意轻浅到几乎察觉不来,眼中微光闪烁不定:“你要谁不好,可她那模样、那张脸……”
  陆涟青容色一淡,太后遂噤了声。
  他将茶盏搁下:“那日忠国公之子郭常溪闹市拦车,为他心爱的胞妹鸣诉不平。本王以为满朝文武、宫中太后应该已有耳闻。”
  “郭家小子无状,事后已受严惩。那日忠国公府老太夫人托请宣平侯夫人齐氏携郭家小姐进宫,便是有心要为当日之过披荆请罪。”太后神情无奈:“你何苦非要找个这样的人来膈应他们,膈应你自己?”
  “你因何会觉得本王这么做是想膈应谁?”陆涟青慢悠悠地挑出一枚蒸冰捏在手心把玩,“郭家小姐入宫那日,你串掇纪贤把本王引往九猁石山,本王还当你又欲使什么把戏,结果当时被放进来的人却是阿浓。如果你真觉得她是用来膈应本王的……那倒说说,这么做的你又想膈应谁?”
  太后看了眼垂首静立仿佛一道墙的纪贤,又看向陆涟青:“你别怪纪贤,是哀家央求,纪贤不敢忤逆……”
  “——太后有令,纪贤不敢不从。”陆涟青扬声,迫使太后咽下求情的后半句话,“借口本王都替他想好了,不劳太后费心。”
  他冷眸一扫,太后心怵,竟是不敢抬头迎视。
  “他是本王手底下的人,是罚是骂本王自有分寸。当年是本王要求纪贤待你一如本王,他性子执拗,至今还把你当半个主子,本王也认了。”陆涟青收紧力道,冰块就这么一点一点融于掌心:“可你不该以此作为仗恃,拿本王的人来对付本王。”
  太后面色刹白:“可你还是去了。”
  明知纪贤是经她授意,却还是去了。
  “本王为何不去?”掌心松开,冰已融水,陆涟青勾开指腹的湿痕:“既是本王的未婚妻,本王为何不见?”
  那日陆涟青之所以出现在御苑九猁石假山一隅,正是太后通过纪贤把他引到那处。起初原意是为让陆涟青与郭婉宁见面,因为陆涟青一直对这桩婚事表露出冷淡之意,而恰好前不久郭常溪的莽撞举措令整个郭家举足难安,需要郭婉宁补救兄长所犯下的过错。
  但整件事的意外出现在温浓身上,那日太后在接见郭婉宁之前先见了温浓,在发现她的长相与郭婉宁极为相似之后忽而改变了主意。
  无论郭婉宁还是温浓,都是太后用以试探陆涟青的筹码。而陆涟青明知一切,却都一一接受了。
  霎时太后掩面,泪如雨下。
  没有容从贴身侍立,于心不忍的纪贤又刚挨过训斥,唯有无声垂脸,心中幽叹。
  陆涟青面冷如蒙霜,极不耐烦:“闭嘴。”
  太后面上止不住泪,唯有心戚戚焉:“哀家不想逼你的。可满朝文武因何请愿,怂恿陛下赐立婚约,还不都是因为……”
  陆涟青拍案,响声就连屋外皆为之受了惊。
  “本王很清楚,当初扶他为帝而非拥兵自立是因为什么。”陆涟青面无表情,眉中一点戾气在偏头反问的这一瞬膨胀成千千万万的杀意:“太后是怕本王反悔了?”
  太后摒息摇头,含泪的双目楚楚动人,但在对方眼里只有一片血色,什么也看不见。
  “太后还是太多虑了,望谨记您的本份。”
  案上的陈茶还在散发着淡淡的橘香,但在各人眼里却已索然无味。陆涟青拂袖而起,身后有人颤声叫住他:“信王殿下。”
  太后面若金纸,早已没了素日的雍容华贵:“陛下年纪尚小,身遭有人故弄玄虚、搬口弄舌,唯殿下宽慈,不与那孩子计较。”
  “你一不在,陛下险些就闹出了大笑话,委实不堪大用,你且费神留心,多看着些。”
  “陛下不懂事的地方太多,哀家只放心将他交给你。”
  陆涟青默然,他抬首看了眼天:“白露在即,又是一年。陛下再长一岁,却连丰土沃柑俱不知晓,确实是该重新物色帝师,加以授教。”
  “如此甚好。”太后没有起身相送,盯着他抬步离宫的身影,直至再看不见。
  *
  东阁碧栈太医府前,苑衙四壁古桩绿密,宽廊过道薰风袅袅,夹杂着药草的甘香与熬煮的苦呛所混淆出来的味道。
  “容总管,您大老远来,就为了找我看这点小伤?”张院使嘟着腮帮胡子絮絮叨叨,满不乐意地盯着手指根上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伤的‘伤’,然后来回扫视小宫娥身上微不起眼的一身宫装:“就为了她?”
  容从知他堂堂正官院使并不乐意医治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宫娥,客客气气地解释说:“她为信王殿下送茶之时烫伤手指,太后娘娘特意嘱咐,让院使大人亲自瞧一瞧。”
  张院使立刻坐正身子:“原来如此,那我瞧瞧。”
  张院使变脸飞快,把温浓的手仔细看出个洞,才勉强说:“中指指尖发现些微创口,烫伤程度并不重,刚刚你用冷水浸泡过了?”
  容从在边上瞄眼,替她答腔:“约莫是信王赏她的冰块润了伤口。”
  张院使的背脊更直了:“嗯,肉色由深转浅,姑娘不必担心,伤口不会化脓起泡的。”
  容从又说:“太后娘娘还嘱咐,得给她开些烫伤药回去。”
  “你且等等,我这就去药房取些见好易快的烫伤药。”说罢,张院使拔腿就跑了。
  堂堂太医府正官院使,抓个药还亲自跑腿。
  屋里温浓安坐发懵,容从则到处摸摸逛逛,捻起晾架的一片柑皮,不经意间提起:“信王殿下对你挺是怜惜。”
  温浓寒毛一抖,立刻警醒过来:“信王殿下真是体恤下人的好主子。”
  容从扬唇,顺着她的话说:“是好主子,世间少有。”
  “这不是还有太后娘娘吗?”温浓插科打诨,跟他继续装。
  “这怎么能比?”容从负手摇头,踱步回去。
  等温浓发现容从踱步来到她面前,居高凝睇的视线令本就坐着矮他一截的温浓更觉无形压力:“知道今日为何让你进屋送茶吗?”
  温浓讷声:“……奴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