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第76章 虚伪
  “你以为你很善良是吗?当初没法看着钰儿受人欺凌, 后来又没法由着钟儿受腿疾困扰,所以你要一次次出手相救。可你知道吗,没有你, 他们也不会死的。”
  “你认不清自己。区区一个小女使,操心太多, 瞧你得到了什么,搭上的不过是你和你朋友们的贱命。”
  霍晖这话, 教人听不出他就是霍钰和霍钟的父亲。两条人命的生死痛苦, 在他眼中都并不关心。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 闻人椿是贱命, 所以她没法在此刻直直质问他,难道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的理由吗。
  她只是垂着头, 如刚入府时一般乖顺,随便主人家怎么讲。
  那拐杖忽然被抬起,闻人椿下意识地躲, 却发现它只在自己的后腰处轻轻碰了一记。
  “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要报复的心!”霍晖满是恨铁不成钢, 他甚至急得呛了好几声, 捂着胸口怎么都停不下来。
  闻人椿怕极了出事, 就要跑去外头叫人。
  “回……回来。”
  拐杖拦在了闻人椿的脚尖前, 伴着接连而来的咳嗽。
  “您咳得很厉害。”她无奈。这股子有病还不愿意治的脾气, 真是一家子一模一样。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霍晖总算缓了过来,就是脸上发了许多虚汗。
  闻人椿答不上来。真是可笑, 无论教导自己多少遍独善其身,一到危急关头,她的共情就开始泛滥,好像非救不可。
  但人活于世上,不就本该彼此扶持嘛。
  天灾已经够多, 为何有人还要造祸。
  “老太爷。”她斗胆问道,“难道您不想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吗?”
  “一家人?”霍晖似是听到了一个新鲜词,轻笑一声,“那你先同我说说,谁与谁是一家人。”
  见闻人椿失声,霍晖又问:“钰儿和钟儿是兄弟,算不算一家人?还琼和钰儿成了婚,算不算一家人?等钰儿娶了你,你和还琼算不算一家人?若是一家人,你能保证将还琼当作你家乡的姐姐一般看待吗?”
  屋子里只有炭火烧得噼噼啪啪,那火苗烧到闻人椿的眼前,红得刺眼。
  “好,我再问你。你那位系岛朋友,他都舍命给你了,你们算不算一家人。”
  “我与陈隽是清白的。”闻人椿总算答了一句。
  霍晖道:“你防我倒是滴水不漏。可惜你的警惕用错了地方,我如今是将死之人,只想将从前恩怨了结清楚。不过我如今还差个帮手,你倒是个好人选。”
  “小椿的本事,老太爷是知道的,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帮了我,我便是你的靠山。哪怕等我死后许家攻城略地,也不能毫无忌惮。”
  闻人椿在应与不应之间徘徊。她若留在霍府,实在需要一个砝码,但霍钰与霍晖父子感情薄弱,弄不好就是此消彼长。
  “只要我的恩怨了了,钰儿与我就能解开心结。”霍晖像是知道闻人椿的想法,打消着她的疑虑。
  他还胸有成竹地补了一句:“我会帮你查清临安的事情。包括钰儿不能查清的。”
  这一句分量不轻,终于换回了闻人椿“尽力而为”四个字。
  出了老太爷的院子,闻人椿还没缓过来、想明白,又听见婆子的声音,似是在寻自己。她小跑上前问怎么了,对方捉着她的手就往另一头拖:“椿姑娘,大娘子找你呢。”
  瞧,螳螂、黄雀,接二连三。
  她怎么避得开。
  不如迎上去,来个痛快。
  谁想这一迎,正对上许还琼与霍钰在屋中夫妻情深。他应该是前脚才到的,风尘仆仆,许还琼挺着肚子又是给他脱下皮毛袄子,又是为他净手斟茶。她的肚子养得实在好,闻人椿远远地透过门缝去瞧,都觉得圆满极了。
  霍钰也喜欢这个肚子,他伸手摸了摸,疲惫辛劳刹那消解。而后他仰头,大抵是在问些家长里短的东西吧。闻人椿隔得远,听不清,但两人周遭的温馨柔和还是漫到了她的脚边。
  她好不容易才鼓满的士气就像被人从四面八方扎了洞,一眨眼就散个精光。
  她想,她从前画地为牢躲在院子中,应当不只是为了避开纷争,也是想要躲开眼前鹣鲽情深的一幕吧。
  一旦亲眼所见,她就没法自欺欺人了。
  闻人椿默默往后退了些,候在了一个不会让里头人和外头人尴尬的地方。
  听说菊儿回了许府,她环顾一圈确实没见着她,甚至连新来的女使、方才的婆子都不见了。偌大院子,枯枝芽、石板凳,样样冰冷刺骨,只有淅沥沥的小雪还算热闹,掉在闻人椿的睫毛上,一眨眼就化了,很快又有下一朵。
  闻人椿乐此不疲,眼睛越眨越快,结出一片水晕。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许还琼本想亲自出来教训女使婆子,可一进一出,容易伤风,又被霍钰摁回了椅子上。
  他犯了懒,光穿一身单衣就匆匆推门,窄小的门缝霎时变得宽大无比,将他从头到脚的骨头吹了一遍。
  “人呢!”他冷得连主君架子都藏不住了,语气教人犯怵。
  幸好身后追来了许还琼,拿着袄子及时为他披上暖意。
  人?
  放眼望去只有她一个。
  闻人椿于是往前迈了几步,站到他们的面前:“从我来时,院子里好像就没有人。”她的身上虽紧紧箍着一件袄子,可脸上没有遮掩,此刻已然被冻成一颗水汪汪的红果子,还是长在雪山悬崖上的那一类。白与红分明,明艳,吃人心神。
  许还琼都有些看着迷了,何况是身旁这位,早早地就将人的小手捂到了自己的掌心里。她甚至觉得霍钰恨不得能生出四只手,这样才能分出两只去捂闻人椿冻红的脸。
  许还琼开始觉得自己错了,她低估太多,霍钰对闻人椿的情,怎么可能是因为报恩。
  “小椿,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说一声呢。外头多冷,赶紧进屋吧。”许还琼也走了过去,远远望去,三个人的影子是重叠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等不到闻人椿说话,霍钰跟着问了一句。
  “是我遣人去请小椿的。”许还琼替她答道,“婆子说老太爷一早就去请小椿了。钰哥哥,你也见识过老太爷如今的糊涂,我怕小椿应付不能,就让婆子去解围。不想竟是弄巧成拙,害得小椿在院子里吃了这么多冷风。都怪新来的女使乱哄哄的。”她连声叹气,几句话里暗藏玄机。
  霍钰刚想说什么,就被闻人椿打断了。
  她不想听他们夫唱妇随,先是冲霍钰一派安好地笑了笑,而后一边抽出自己的手一边面不改色地扯了谎:“其实我也就站了一小会儿。”
  “快喝杯热茶。”许还琼的礼数周到,亲自做了回女使。
  闻人椿躬身接过,说多谢大娘子,却到走之前都没有尝一口。
  闻人椿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她讨厌这间屋子,她讨厌许还琼的香味混着霍钰的气息,更讨厌挥之不去的二娘的影子。但她不能同任何人讲,只能忍。她要做好一个小娘子,甚至她还算不上小娘子,不过是公子老爷养在身边的一朵野花。
  好在野花有野花的好,有心躲藏,就能隐于众人。
  闻人椿于是低眉顺目,本分地问起许还琼的身体:“大娘子最近可还会水肿?前些日子我怕冲撞了您,一直没来替你推拿。”
  “无碍的。倒是你那伤口确实要好好养,钰哥哥说你仍旧觉得疼,也许等疤祛了就不会有感觉了。”
  “小伤而已,早就不疼了。大娘子身在孕中,不该为我分心的。”
  “我啊,如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说起这个,钰哥哥请人熬来的汤药味道古怪极了,效果却还不如你的手艺。”
  “那……若您放心,往后我还来给您推。毕竟离生产近了,孕事只会越来越辛苦。主君,这样可以吗?”闻人椿侧过头,看见霍钰眼中闪过的惊讶。
  他随后点点头,说了明州城所有主君都说过的一句话:“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们本该互相扶持。”
  一旁的两个女子各怀深意地笑了。
  后来,许还琼大度,借口自己要整顿院中的婆子女使,将霍钰赶去了闻人椿的院子。
  两人便一左一右地往回走着,无人打扰,并肩而行。
  大抵是雪忽然之间下得猛了,冻住了两人的嘴,他们一路安静,只留下深浅不同的鞋印子。
  进了屋,脱衣,倒茶,闻人椿做得心不在焉,脑海里竟全是方才许还琼一模一样的动作。
  “冻傻了?”他有心放缓气氛,将她揽到腿上,一只手牢牢抄在她的腰间。
  两人鼻尖的水珠都快要融为一体了,旖旎却没生出。
  闻人椿仍旧紧紧皱着眉头。
  “是父亲同你说了什么吗?”他抬手,在她眉心揉了揉。
  “唔……”闻人椿欲言又止,“他好像不太喜欢大娘子。”她挑出一句想告诉霍钰的。
  霍钰松了口气,解释道:“父亲同舅舅家积怨已久,娘亲过世后便愈演愈烈,你当他是胡言乱语即可。”只是看她今日的反常,应当不止这些,“小椿,父亲是否还同你说了别的。”
  “他说有什么恩怨要了结,还要我帮他,说以后会给我做靠山。可我如何能帮他?而且他神神道道的,万一对大娘子……我应付不来这些斗争的东西,我害怕。”
  “不怕。”霍钰搂了搂她,好让她的下巴能暂且在自己的肩膀上休憩。
  “你只要信我就可以了,我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他的话依旧是那样好听。
  可闻人椿看穿了自己,她实在做不来日日等着嗟来之食的后院女子。
  她开始借着推拿的间隙搜寻许还琼的屋子,期间不止一次闻到惊松木的味道,谜底近在眼前,但就是怎么都找不到。她还暗中结交了许还琼院中的新女使,想方设法地打听许府的事情。
  霍晖也会时不常地请她去喝茶,她每回都很费力,要想哪些可以跟霍钰讲,哪些不能跟霍钰讲,还要趁他分神,从他嘴里套出霍府过去的故事。然后发现自始至终她都还不知道霍晖所指的恩怨究竟为何。
  她变得很忙碌,变得不像自己,有时候望着镜中人,她只能看到世俗、无聊和勾心斗角下的虚伪。她只能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她至少可以替陈隽报仇。
  哪怕陈隽从来不是这样希望的。
  也许是近来许还琼和她处得不错,霍钰来她这儿过夜的次数多了一些。
  当夜幕扯下来,其实分不清这是系岛还是明州,但人就是很敏感,生来有五感,很难忽视细微的差别。
  哪怕纵情交缠时分可以勉强忘却,但剩下十一个时辰终归难熬。
  闻人椿有时看着赤身搂抱自己的霍钰,会觉得格外难过。
  明明离了心,各自藏心事,为什么还要假装亲密呢。
  第77章 明镜
  收到苏稚来信的时候, 闻人椿难得喜上眉梢,下一刻却又拉长了脸,写满了层层叠叠的愁字。
  苏稚要来, 她自然欢迎,但一旦相见, 必然绕不过陈隽的死。
  她不知道如何跟系岛的人交代。那样好的一个人,善骑射, 保家卫国, 前途无量, 却最终年纪轻轻为她而死。
  她觉得自己有罪、有愧。
  相比之下, 霍钰则大方许多,当即回信, 立马派人为桑藤见和苏稚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他想到闻人椿近来提不起劲儿的模样,又想到她爱忙活的性子,便想把接风宴一事交付于她。
  出乎意料, 她想都不想便婉言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