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苏棠安静走着,可站在路边,看着天子脚下的繁华市集,她却觉得茫然。
  好一会儿才转了方向,朝青山走去。
  那马夫说得没错,阴了小半日的天,终于落了雨丝,整个青山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
  苏棠站定在孤坟前,看着被雨丝冲刷的湿漉漉的墓碑。
  地上的泥土也早已潮湿,她却毫无顾及的坐了下来。
  “爹,女儿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女儿有钱了,两万两银票,所以不用担心往后我如何过活了,”苏棠歪头笑了笑,“可我即便有钱,也没给你带上好的美酒和点心,你可知为何?”
  她伸手,将墓碑上的雨水擦拭了,虽徒劳,但就是乐此不疲:“谁让你只告诉我,让我好好活下去,却没告诉我……如何好好活?”
  “开玩笑的,”苏棠笑,“下次吧,下次给你买最贵的酒,最上乘的点心来。”
  她将头轻靠在墓碑上,一人也不知絮絮叨叨说了多久。
  直到天色暗沉,她方才从山上下来。
  春雨虽如丝,却延绵不绝,身上的衣裳都潮湿一片,发丝也凌乱的紧。
  苏棠低头朝城郊的院落走着,路上偶尔碰到三两个披着蓑衣的赶路人,见到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她也只当看不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熟悉的市集上。
  “苏姑娘?”一旁,妇人的声音传来。
  苏棠茫然转头,正瞧见茶棚的老板娘站在茶棚下望着她,身后是氤氲的晕黄烛火,看来格外温暖。
  “怎的这般晚还在外面啊?”老板娘拉着她到茶棚下,顺手倒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手中。
  这市集上,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不多,这条街她和卖馄饨的苏姑娘离得近,这姑娘虽看着细皮嫩肉,但吃起苦来什么都不说,时日一长,她也生了几分欢喜。
  “有点事儿耽搁了。”苏棠扯了扯唇道,手里的茶暖的烫人,热气惹的她意识有些混沌。
  “原来如此,”老板娘见她不愿多言,再未多问,“对了,今日有人曾来此处问起你来。”
  “食客?”
  “不是,”老板娘摆手,“看起来是个千金大小姐,自称姓柳,问你那表弟的事。话说回来,这段时日怎的不见你表弟了?”
  苏棠睫毛颤了颤:“他走了。”
  老板娘不解:“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苏棠笑,“不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
  回到街巷口时,漆黑一片。
  苏棠抬脚走进黑暗中,一旁却多出一道黑影。
  她惊的后退半步。
  “是我。”沉稳的声音响起,火折子闪烁了一下,点亮了手中的提灯。
  那黑影逐渐显现,走到她眼前,高大的身形,肩头上沾了雨水,一片潮湿,此刻正蹙着眉心望着她。
  苏棠顿了顿,而后眯眼笑了笑:“李大哥,你怎会在这儿?”
  李阿生未曾回应,只看了她一会儿:“这么晚回来?”
  “是啊,今日有些事,”苏棠依旧弯着眉眼,“今夜有些冷,我便先回了。”
  这话倒也不假,她只觉身子虚软。
  话落,绕过他便欲前行。
  “发生什么事?”李阿生沉声道。
  苏棠脚步一僵,随后笑道:“没发生什么事……”
  “苏棠。”李阿生难得连名带姓唤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声音紧绷着。
  苏棠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笑容逐渐散了去,看着他的臂膀:“李大哥,你的伤还痛吗?”
  李阿生双眸微诧,垂眸看了眼手臂上包扎的白布:“不痛。”
  苏棠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痛,要说出来。”
  那次,在街口,滚烫的馄饨汤洒在手背上时,他这样说的。
  李阿生一怔,凝望着她,天色昏暗,只望见她低垂的头,以及发髻间那根点缀着红玉的珠钗。
  可下刻,她突然抬起头来,漆黑之中,她的眸却如被雨珠洗过,泛着盈盈水色,眼圈红肿,可脸色却苍白如纸:“原来,真的有点儿痛。”
  意识越发游离,眼前忽明忽暗。
  ……
  马车安静停在街巷外,轿帘被一直苍白却修长的手指掀起一角,面色平静看着街巷内,那一盏提灯下映出来的男女,双眸微眯着。
  在他跟前便死死睁大眼,不肯示半分弱,在旁人跟前,便什么都能说、尽情示弱吗?
  “王爷可要下去?”马夫小心低问。
  掀起轿帘的手一顿,继而被人用力放下,“为何要下去?”他垂眸,双手紧攥,手背青筋突兀,“回。”
  第25章
  许是淋了太久的雨,苏棠当夜便发起热来。
  呼吸都如被刀片划过喉咙,浑身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可骨子里却往外钻着一阵阵寒。
  想要起身为自己倒一碗水,可手指却绵软无力,最终只倒在床榻上昏沉的睡过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朦朦胧胧间,仿佛走马观花一般,重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幼时父亲疼她宠她,甚至恐她受冷落,连续弦都未曾。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顺着她。
  唯有一件事——和陆子洵定亲。
  她最初是不愿的,可父亲却一意孤行的应了下来,直至定亲前夜,父亲走到生闷气的她的房中,坐在床边,说了好一番话。
  他说:“陆子洵其人,儒雅清敛,行事温文悲悯。棠棠,苏家财高便注定无法于权势里置身事外。往后,苏家若无事,爹护你一生顺遂。可苏家若出了事,陆子洵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哪怕亲事未成,他也会保你安生。”
  后来,父亲一语成谶,苏家倒了。
  可她却再不愿见陆子洵,在教坊司待了三十余日,被郁殊买到靖成王府,当了整整三年的影子。
  他靠在她膝上,慵懒望着她的模样;
  长指轻轻抚弄她眉眼的模样;
  百官前拥着她挥斥方遒的模样……
  他们做了许多亲密之事,可其实,三年,他却连她叫什么都不知。
  他受伤昏迷时念的那句“苏棠”,一遍遍让她心动的声音,其实不过是顺嘴一说罢了,如唤阿猫阿狗、草木怪石,也只有她当了真。
  再后来,她带回了“少年”阿郁,最初的确只想报恩的,然而他的那句“家”,却也真的打动了她。
  可原来他不过是像看笑话一样的戏耍她而已,转身便能抛在身后,拿银钱打发。
  苏棠昏昏沉沉着,明明热的脸颊灼红,手却冻的细细颤抖,口干舌燥。
  有一瞬,她竟觉得自己便这样去了。
  若真的如此,见到爹,他也不会生她的气了——她想好好活着的,可却没有力气啊。
  不知昏睡了多久,苏棠突然觉得自己额头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抚了一下。
  “幸好不算烫了……”
  苏棠朝那只手蹭了蹭,温凉的手心贴在她的额头,很舒适。
  手的主人顿了顿,好一会儿低低唤:“棠丫头?”
  苏棠意识清醒了些,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阿婆正站在床边,眸中掩盖不住的担忧。
  她怔了下。
  “你可算醒了!”阿婆惊喜道,“整整昏睡了四五日,药都是强灌进去的。”
  “……阿婆。”苏棠作声,此刻才发觉声音竟如吞了粗粝一般嘶哑。
  阿婆顺势端过床边的热水,舀了一勺吹了吹凑到她唇边:“醒了便好,虚惊一场,你可不知,那大夫说,不是你病去不了,是你不愿醒过来,可吓坏咱们了。”
  喝过水后,苏棠喉咙润了些:“咱们?”
  阿婆抬手指了指隔壁:“最先察觉你生病的,可不是我,”她促狭笑了下,“而是隔壁的阿生啊。阿生素来沉稳,你可是没瞧见,找我前来照看你时,脚步都慌了,脸也白了……”
  苏棠愣了下,着实想象不到一贯沉稳的李大哥慌乱的模样。
  “上次为你俩说亲,阿生还说没有成亲的打算,你也百般推脱,而今……”说到此,阿婆将喝完的水放在桌上,“棠丫头,你告诉阿婆,你俩何时……”
  苏棠无奈:“阿婆,李大哥人好,你不也是知道的?”
  阿婆反问:“那怎得不见他也对我这般好?还有那五方街的孙丫头也曾托我说给阿生呢,结果面都没得见着……”
  苏棠怔,想到李大哥沉稳却进退有度的模样,那夜雨夜,他在街巷口等着,还有阿婆说他慌乱脸白……
  心底陡然一阵惊慌。
  “你醒来一事,阿生还不知呢,”阿婆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我去知会他一声。”
  “不用,阿婆,”苏棠忙道,“李大哥这会儿大抵在市集……”
  阿婆摆摆手:“无碍,不麻烦。”话落,人已走了出去。
  苏棠躺回床榻,她不止怕麻烦阿婆,还有……怕麻烦李大哥。
  头顶房梁横亘,她安静望着,方才喝了热水,又盖着被子,后背生了一层薄汗,神志却完完全全的清醒了。
  梦里的场景一一浮现,就像将前尘旧事又走了一遭。
  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