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与此同时,御乾宫中又是另一处风景。
  宫女先前奉命将一套绡纱舞衣送去了养心殿,不多时,便听得弦弦悠然自寝殿传出,细密如织。
  皇帝博学横溢,文房四艺无所不通,是人人皆知,但却极少有人见他抚琴作画,饶是宫女们在御乾宫为婢多年,也未曾有幸听过他亲手奏的曲。
  而今日,养心殿遥遥纵琴,那舞衣是为谁,答案显而易见。
  不必亲眼见到,仅听那似流水绵延的琴音,已然诱人心醉其间,凭此落珠般深浅灵动的清音,叫人翩然浮想出一副美人眼波多情,妖娆起舞入君怀的艳景。
  去送舞衣的宫女回来时,将皇帝的命令转述:“陛下吩咐说,除了午初和申末送膳过去,其他时候皆不准打扰,接下来三日不论谁来,都不见。”
  此话一出,闲暇的宫婢们交头接耳不断,陛下素来寡淡无欲,全然没想到他一旦爱上,竟能宠溺迷恋到这般地步。
  从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他不是在寝殿看书,便是在御书房处理朝政,所为尽现一代明君。
  而现今,他却是日夜笙歌,醉生梦死温柔乡,将那荒淫无度之事过成了理所当然。
  宫女们自然没有资格表态,她们也只敢在暗地里碎语几句。
  “你们说,陛下既然这么喜欢云姑姑,为什么不干脆纳了云姑姑为妃,却要她为奴伺候啊?”
  “不知道……也许是云姑姑她不想入后宫?”
  “啊?不会吧……”
  听着她们一言一语,蝶心嗤道:“你们忘了她娘是那荡.妇了,就算她靠着媚色一时得宠,陛下也不可能给她份位,她啊,永远只会是个没名没分的暖床奴婢!”
  宫女们听后仔细想了想,觉得颇有几分道理,顿时对云姒从羡慕嫉妒变成了可怜同期。
  蝶心愈闻悦耳琴音,心里便愈加不爽快,遂将云姒身上有的没的,通通添油加醋抹黑了遍,若是冬凝在,听了这话,必定又要和她争吵不休了。
  养心殿内。
  一曲广寒漾转,一袭绡纱翩然,一烟氤氲脉脉满殿。
  水袖如云,踏歌而舞,云姒足尖轻点,旋转间曳起柔紫裙裾飘扬,细软似柳的身姿和着音弦韵律交织,三千青丝绽若莲华,飞转出“鬓云欲度香腮雪”的纵逸。
  舞纱飘渺,贴着冰肌玉骨,她起舞时,明眸浅浅如秋水,每一次旋转回身,眼稍皆勾着丝丝惑人的清魅。
  一抹娇颜美艳绝色,入眼尽是摄人心魄的美,难怪云迟曾说,她一曲广寒怜最为冠绝。
  她在中央踏歌纵舞,他在案边抚琴成曲。
  齐璟修指虽是娴熟弹奏,幽深目光却沉醉于那人的曼妙舞姿,恍惚错影交叠间,仿若她真的是那广寒仙宫的美嫦娥。
  一颗心微微悸动,好似有一壶温酒浇在心头,他不介意她是那个“悔偷灵药”的仙子,却见不得她眼中,那入了戏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寂寞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狗皇帝:今天终于看到媳妇跳舞了。
  云将军:今天差点抹媳妇的脖子了。:)
  第38章 圣眷
  红颜玉致, 君王不凡,绝唱一段千古风流。
  待曲终舞尽, 她袖袂轻敛, 白纱紫衣随着飘杳的清音翩缓落下。
  浅浅回眸,还没喘上两口气, 窈窕的身影轻快一转, 云姒便移步伏跪到了案边。
  方跳罢一舞,娇容微微透红,但她似是不觉乏累, 笑靥清渲, 双眸含了万丈星辰般将那人凝望。
  双手自琴弦上收回, 齐璟侧眸迎上她的视线,只一眼, 便透析了她满怀期待的神情。
  知她心思,而他却是恍若未见,气定神闲将瑶琴移至旁侧, 又淡定从容铺了玉版宣纸在案上。
  云姒等了半晌, 那人却无任何话语, 只慢条斯理地挪开笔墨纸砚,像是要准备开始作画。
  又等了会儿, 依然无声响, 终于云姒耐不住唤了他一声:“……陛下?”
  那人双眸静垂,手上动作优雅:“嗯。”
  他怎么就这反应,云姒犹疑片刻, 抿抿唇道:“陛下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齐璟看似随意地凝了她一眼:“说什么?”
  “就……”
  见她皱眉欲言,话到嘴边又止,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上来一句,齐璟好整以暇:“嗯?”
  云姒有些不太想理他了,她特意换了舞衣,无半分差错地跳舞给他看,最后竟连句嘴上的夸奖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以手托腮:“没什么,陛下快画吧。”
  以他之心智,怎么不明白她心中所想,方才不过是一时兴致逗她一逗。
  齐璟薄唇掠过微不可见的弧度,缓缓道:“幻羽图是清尘大师为求爱所作,画中的每一笔,其心可鉴,其情可明,你的广寒怜,相较之下过于凄楚寂寥了。”
  从前赞誉她舞姿惊绝的比比皆是,可她也不曾觉得多欣喜,但刚刚听完他所言,不知怎的,没能让他喜欢,云姒竟生出几分失望颓然:“哦……”
  她垂头不语,情绪低落的模样,宛若没吃到糖的孩子,齐璟似笑非笑:“没说你跳得不好,这么气馁做什么?”
  说她起舞的心境不对,这分明就是不好的意思,云姒极轻一声低哼,而后偏过头胡乱翻着手边他的书,就是不与他多话。
  看来是因为他刚才的话不高兴了,静默极端的一瞬,齐璟无声一笑,语调徐缓道来:“云中仙子下凡尘,落入花间而不见……”
  他的语气耐人寻味,忽又停住久久不语,引得云姒好奇心盛极,仙子落入花间就看不见了是为何?
  终于她忍不住慢慢回眸向他探去视线。
  少顷,齐璟才略抬唇角,眸光幽静,看着她不急不缓道:“是因,人若花艳。”
  云姒一愣,在心里默默揣度他这句话,良久才有所反应,他突然说上这一句,是对她说的吗,他在夸她和花儿一样好看?
  轻轻咬了下唇,云姒佯装若无其事:“陛下在说谁呢?”
  对她的明知故问,齐璟倒是颇为耐心,凝眸过去,漫不经心道:“方才跳舞的美嫦娥。”
  心中忽而一动,云姒抚了抚鬓边碎发,避开他的注视,强压下嘴角不自觉浮出的笑意,指尖在书页上一下下蹭着:“哦。”
  齐璟瞥了眼她忍笑的侧颜:“开心了?”
  开心是开心了,但她还是嘀咕着反驳了一句:“人比花艳。”
  齐璟失笑,应着她:“是,人比花艳。”
  云姒这才漾开笑颜,墨发青丝顺着浅紫流云纱衣倾落,烟色丝带系于腰间,将她细柔的腰身勾勒完美,与穿清粉宫衣相比,她就像是从那稚气未脱的豆蔻少女,一瞬间蜕变成了诱人沉醉的娇艳美人。
  人之艳,又岂是花儿能相提并论的。
  齐璟淡淡敛回视线,从衮服广袖深处取出一物,轻轻落到她面前。
  云姒潋潋清眸一眨,眼前是一支簪子。
  簪首是一朵由黛紫水晶雕琢而成的花,垂落几串流苏,簪花晶莹剔透,清辉流光,如出尘明月,亦如万顷星河凝聚,一见之下,竟觉被云姮占走的那支紫玉摇簪都黯然失色。
  尤其是簪首的水晶雕花,雕琢精美至极,如凤绽放,又像是将万千风华敛于其中。
  云姒怔了好半天,“陛下这是……”
  齐璟面如止水,这簪子,是他今日起早了一时辰,命司宝司破了那块世间独一无二的琉璃紫水晶石,亲手雕琢而成。
  “补给你,”他双手搭在膝上,随意一言,片刻的沉默后,齐璟沉声对她道:“朕送你的东西,就算毁了,其他人也没资格占据。”
  云姒心底刹那一跳,原来他那日瞧见云姮佩戴着那支他送她的紫玉摇簪了。
  良久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以为他是误会自己将簪子拱手相让,云姒低眸嗫喏:“那支簪子,我是放在兰苑的妆匣里,没来得及带走,不是故意要被云姮……还有那些紫缎也是……”
  齐璟自然知道,但见她敛眉颔首,端坐如仪,一副犯了错的表情,最后他只轻轻“嗯”了声,伸过修长干净的手,将那支亲雕的发簪缓缓簪入她的发间。
  “喜欢紫衣以后便穿紫衣,朕不是说过,你不必照着规矩着宫装。”
  他深静如渊的嗓音传入耳畔,云姒发了会儿愣,而后依稀一叹:“陛下对我太好,我将来还不起可怎么办?”
  齐璟眼中多了一份揶揄的意味:“一个时辰前,你还说朕就知道欺负你。”
  “……”云姒瞬间窘迫,只得讪讪一笑,掩饰自己。
  齐璟眼眸微敛,提笔润了墨色,语气清淡而深长:“还不起就欠着。”
  云姒微一茫然,怎么就欠着了,她只是说句客套话,他竟然这般不客气,差她这一点人情吗……
  云姒抿抿唇不说话,安静坐在边上,便见那人落笔轻捷,像是对舞姿变幻烂熟于心,云姒颇为吃惊:“我跳一遍,陛下就记住了?”
  话音一落,齐璟眸光微动,略一思忖后他平静道:“没记住。”
  意料之外的回答,云姒愣了愣,又见那人面不改色:“得看你再多跳几遍。”
  “……”
  他行笔的从容程度,完全不像是没记住的样子,云姒对他话中真假甚表怀疑,但最后还是应了声。
  那人沉心静气,专注在笔触之上,云姒乖乖侍奉在边上,落在宣纸上的视线不知不觉就悄然移到了男人几近完美的侧颜,凤眸明美,静静将他端详。
  他俊庞深邃,五官轮廓无一不透着沉稳内敛的气质,时而温柔如玉,时而清冷漠然,时而又是凌厉摄人。
  他在案前落笔而画,灿灿清阳丝缕撩人,透过窗牖,仿佛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漂浮的光影,迷离又幽凉。
  云姒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亦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倾尽此生为了什么,他的心辨不明道不出,或许无人能想通。
  这个将一切深藏的男人,云姒忽然想要有一天,自己能读懂他。
  他凝神作画,唇边却忽然拂过一丝淡不可闻的痕迹,眨眼睛又消散不见,云姒一时都怀疑是自己看岔了眼,思考一瞬,认为他垂眸目不斜视,应该没发现自己在看他,遂继续明目张胆地将他注视。
  *
  待到日落千山时,不论宁静旷远,还是焦灼似火,世间一切皆渐渐浸入暮色之中。
  天空无星,但有月光静静映照着云将军府,夜凉如水,几许幽云掩映着孤月,微凉冷风送来丝缕寒梅香气。
  竹影潇潇,有暗红身影走上几步,她望了眼长空,月光缓缓洒在她的脸颊,将那面上黑纱映亮了几分。
  女子轻轻拂开眼前的树枝,缓缓向前走去,越过将军府后院的竹林,往深处走了许久,她才来到一座祠堂。
  祠堂内隐隐流淌烛光,她在祠堂前站定,谁都知道云迟曾是永安侯府嫡长子,而将军府的祠堂中供奉的只有一人。
  女子眸色渐深,凝着祠堂那处,正要抬步之际,忽然一阵极轻的响动,随即一道剑风自她耳旁清啸而过。
  来人的剑势之疾非人力所能及,女子一惊之下,陡然间身形一转,腰肢袅娜,她高束的长发随着身子旋转,在月色下扬起丝丝光泽。
  夜色如烟,一人白袍临风,一人暗红如魅。
  云迟手中的剑携着凌厉之气,锐利强劲丝毫不留情,那女子只得防守着连连倒后,退离祠堂数步远,他才将剑锋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