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顾言薇轻轻一叹,本就温和亲近的目光,愈加显出几分怜爱。皇后伸手为谢小盈别了一下耳边碎发,低声说:“本朝女子婚嫁,真是愈发早了……记得本宫聘入东宫的时候,已有十九岁。陛下登基以后,纳入宫内的女子,往往也是双九之龄,你算是最小的。陛下与本宫看你,都像看个孩子一般。你这样小的年纪,本宫是担心,若你承宠,身子能否经得起,又是否能为陛下诞育皇嗣。”
  ……哈?
  谢小盈彻底愕住,她当然知道自己原主的生理年纪小,要是生小孩多半算早孕,谈不上健康。可她本以为古人很能接受此事,也心知已为后妃无法逃脱这种宿命,所以从没想过这上面的事情。
  可她虽然没想,皇后居然主动为她考虑了?
  谢小盈一时心内大喜,既有这种好事,她岂不是可以顺水推舟,拒绝侍奉皇帝?
  她一边想着,脸上一边渐渐露出欢欣,她激动道:“殿下如此为妾挂心,真令妾十分感动。不瞒殿下说,妾原在家乡时也曾听闻,女子若太小年纪有孕,生产很是艰难。何况妾一直盼着陛下与殿下恩爱,自己从未有过承宠之心!妾只盼望殿下能早日诞育皇嗣,殿下的孩子,那才是正统血脉!”
  顾言薇闻言却笑了,“说什么傻话呢?陛下欢喜你,你自是要承宠的。何况,高御医已经回来禀报过本宫,你身体极佳,诞育皇嗣定没问题。本宫悬着的一颗心也能放下了,等陛下忙过这阵,本宫自会劝他去探望你的。”
  谢小盈:“……”
  她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赶紧低头,藏住眼底无语的情绪。
  顾言薇全当谢小盈是害羞,坐得近了一些,把语气放得和缓,“本宫知道,你一片拳拳之心,一直是向着本宫的。陛下怜爱你,是因你赤忱可爱,这与本宫和陛下之间的夫妻感情,自不相同,你不要为此多想。何况,能诞育皇嗣乃是殊荣,如今在宫里并非人人可得,本宫这样说,你明白吗?”
  谢小盈眨巴眨巴眼,“妾不明白。”
  顾言薇对谢小盈的笨拙几乎习以为常,谢小盈没有不懂装懂,她就十分庆幸了。顾言薇挥手屏退宫内众人,私下向谢小盈解释,“陛下爱重嫡子,唯恐嫡子上头有过多身份贵重的兄弟,是以杨淑妃有孕后,陛下再不肯亲近宫内几位出身过高的嫔御了。你看林修仪、金美人,还有你入宫前得宠的陈宝林,宋尚仪与你说过宫内的事,你该知道,她们的出身都不算高。偏巧的是,陛下还格外重视皇嗣血脉,因此她们即便承宠,至今也未得有孕,这同样是陛下的吩咐。”
  谢小盈使劲品味了一番,才听懂顾言薇的话里有话。合着皇帝既不想让有身份的女子生小孩,也不乐意没身份的生,兜兜转转,皇宫里这些女人,皇帝只允许皇后一个人怀孕??
  迎上谢小盈惊诧的目光,顾言薇不免有些汗颜,她轻声一叹,低头看了眼自己小腹,好半晌才道:“本宫自是想要竭力满足陛下心愿,可六宫已两年无所出,朝议沸腾,宫里是时候该有第二个孩子了。本宫得知你身体不错,你又是个聪慧乖觉的孩子,再加上这些时日以来,陛下正巧与你投缘,这份殊荣,本宫不赐予你,还能赐予谁呢?”
  单听顾言薇这样说辞,倘若谢小盈真是个实打实的古代女子,怕是要感激涕零,当即起来抱着皇后大腿哭跪了。既然六宫里人人都不能为皇帝生孩子,那自然谁先得到这个独一无二的机会,谁就能攀住登天梯。
  可谢小盈却不怎么稀罕。
  一来她压根不想给皇帝生孩子,大家都不能生,那岂不正好?二来,这事一听就是送她做出头鸟。谢小盈力求在后宫做个小透明,岂会接这种差事。她觍颜一笑,故意摆出一副自谦的姿态,“妾自知出身卑贱,陛下厚爱已令妾愧不敢当,何况诞育皇嗣之事,若非人人有此机遇,那妾决不该是那个唯一之人。”
  顾言薇闻言倒不意外,她想起先前谢小盈对宋尚仪曾经的一番剖白,再加之谢小盈的出身,妄自鄙薄也是情有可原,因此,顾言薇只是耐心开解:“妹妹怕什么?正是因你出身不高,本宫才敢将这等机会给你。倘若再来一个世家贵女诞下皇嗣,本宫又何以在内宫立足?你虽出身不高,这孩子生下来,自有本宫教养庇佑他,到那时……”
  皇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便改为向谢小盈一笑,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总之,有本宫在,便是天大福分,你也能消受了。”
  皇后这一顿十分微妙,谢小盈仔细一想就有所猜测,皇后真正打算的,不会是要借腹生子,把自己的孩子抱走当嫡子吧???
  谢小盈立刻变得更排斥了,她倒不敢发作,只能装傻道:“可陛下想要的终归是嫡子,那就算妾生下一百个、一千个孩子,又如何能令陛下满意、为殿下分忧?以妾之见,殿下与其想着将恩典赐给旁人,还是自己多努力才是。”
  这话说得不算过火,但却有点站干岸的意思,十分出乎顾言薇的意料。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谢小盈,只见对方眼神澄澈,依旧是原本天真诚挚的样子。顾言薇刚刚有些冒出的火苗,一时又消退下去,化作规劝无果的烦躁。
  罢了。
  顾言薇心想,谢小盈才十几岁的年纪,恐怕还不明白这件事的关窍,与其说服她,倒还不如引他山之石。
  她挥手让谢小盈退下,却不由得算着日子,等待腊月十五,皇帝宗朔的到来。
  一旦宗朔答应,无论谢小盈是否愿意,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21章 冬日冰嬉 “白吃了朕的禄米,不见长高……
  谢小盈从凰安宫出来,心情很是复杂。她既有点后悔主动去招惹皇后,又庆幸自己还好问了一番……她仔细算算,这位顾氏皇后嫁给宗朔应有七八载,迄今未孕。这在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想来是份很大的压力。
  她能理解皇后的感情,但实在不想成为对方的代孕对象。
  凰安宫内一番假装不懂的推辞,虽没惹恼皇后,可谢小盈想着还是不大放心。
  若皇后一意孤行,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回到清云馆,谢小盈难免心事重重。莲月有所察觉,便怂恿荷光等人,主动拉着谢小盈去打牌消遣,可谢小盈难得提不起兴致,枯坐窗边,一个人发呆思考。
  好在谢小盈天生不是个心思沉的,转头她自己又想开了。皇帝压根都还没召幸她呢,她想什么怀孕的事情?何况,皇后想叫她生,冲皇帝那趾高气昂的脾气,没准还看不起她的肚皮呢,何必贷款发愁!?
  一转头,她就喊荷光:“昨日你们不是说想打升级?来来,叫兰星、冯丰上来,咱们抽签组队……”
  谢小盈怎么都没想到,这事还真被她猜中了,皇帝果然很看不起她的肚皮。
  腊月十五,凰安宫内。
  宗朔听完皇后一番算计,不由得脱口反对:“谢氏乃商人起家,若他们女儿都能诞育皇嗣,朕岂不是有鼓励末商、压抑农本之嫌?谢氏虽能入宫,但断不能留子,皇后糊涂!”
  顾言薇才刚因父亲惹恼皇帝,有些惴惴,没想到这件事上又被宗朔一言否决。她当下起身跪地,有些委屈地解释:“谢氏虽育子,可只要记在臣妾名下,民间哪会知道这是商人之女的孩子?臣妾正是看中谢氏低微,才有此一求,请陛下恩准。”
  宗朔深深叹气,把顾言薇扶了起来,“你想什么朕是知道的。但朕要的,不是你一个名下的儿子,而是你与朕自己的孩子。阿薇,朕若真要中宫嫡子的虚名,废了你,另立杨淑妃不就是了?”
  他这话本是想安抚顾言薇,殊不知顾言薇听了,脸上血色全无。
  是了……若要中宫嫡子,釜底抽薪岂不更简单?
  宗朔扭头见自己的结发元妻脸色惨白,泫然欲泣,不由一顿,连忙将人拢进怀里,安慰道:“阿薇,是不是朕惩戒你的兄长,吓着你了?你别多心。朕深知魏国公府没有二心,朕对你更是没有丝毫不满意。你父老来糊涂,性情刚直,朕也可以忍耐。只是如今,朕与杨守还未分出一个朝堂上的胜负,容不得朕自己的亲岳丈再来碍事,小惩大诫而已,你不要多心。”
  这番道理,顾言薇实际是明白的。
  可顾言薇所担心的,恰恰不是宗朔对魏国公府的态度。她很清楚,自己与皇帝之间,并不是朝臣权柄能离间的。母家势大,宗朔再忌惮,也不会真动到中宫头上……顾言薇的凭仗,非但不是身家背景,而是她与宗朔之间那份天家夫妻本不该有的情分。
  这点情分,珍贵,也易碎。
  宗朔如今愿意等她诞育嫡子,可若久等不来,这份“等”,是否又会成为日后的怨?等了这样久,连顾言薇自己都已经没了信心,她究竟真的能为宗朔诞育子嗣吗?
  顾言薇心中不安,抬头见宗朔眼神柔软,正有宽慰之意,她忍不住便又哀求了一次:“陛下心意,臣妾自是珍而重之。但临至年岁朝拜,臣妾膝下空虚,也无颜面对百官诰命。众口铄金,陛下可否体谅臣妾,就许给臣妾这个恩典?”
  宗朔微微有些不耐,他蹙起眉峰。皇后无子,他当然也着急,但子女之事本就讲一个缘分,急又急不得。何况他年纪尚轻,待到君王春秋鼎盛时,太子又年少力强,于国而言未必是好事。皇后一贯在这件事上还算拿得住,怎么忽然也变得急躁起来?他打量着顾言薇,因爱怜发妻,勉强忍下了怒火。没说肯与不肯,只是好言劝慰一番,匆匆就寝了。
  翌日,宗朔刚下了朝会,立刻吩咐常路:“派人去清云馆传谢才人来,朕有话要问她。”
  年底朝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文武百官也都盼着过节休沐,但凡事情不是十万分紧急,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拿出来与皇帝商议,免得败坏了年下的心情。
  然而,常路一听宗朔这话语气,就知道并不是因为闲情逸致才传召后宫女眷,定是有旁的事发生了。
  他半点不敢耽搁,喊了底下人去清云馆传唤。
  谢小盈吃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毫不拖沓,脸上粉黛未施,妆也不画,就这样素面朝天直奔崇明殿来。
  她低眉敛首在内宦的引领下进了侧殿。宗朔没传外臣觐见,正独个批阅奏章,听见常路通禀,便放下朱笔,传进了谢小盈。
  谢小盈在外头解了斗篷,规规矩矩迈进殿中跪拜。
  宗朔低头一看,只见女孩脸色被颜色沉静的襦裙衬得发白,额间还有密密汗珠,要责问的话一时忘了,不由问:“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可是身子不适?”
  谢小盈刚在门口还喘粗气呢,这会因是御前,很艰难忍住了,小心翼翼回答:“多谢陛下关切,妾安好……只是走来一路急了一些,形容不佳,请陛下恕罪。”
  她这一番话自然也让宗朔想起了先前的事,宗朔不由一笑,“起来吧,让朕看看你腿长长了没。”
  谢小盈脸微微发红,没敢乱说话,只是任由皇帝打量。宗朔还真起身,走下殿来,围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叹口气,“白吃了朕的禄米,不见长高,只见长胖。”
  ???
  谢小盈愕住,瞪大眼,皇帝这是吃错药了吗,上来就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宗朔看她表情,禁不住朗声大笑,招手让常路给挪个墩儿,语气愉快道:“赐座吧。”
  谢小盈本该谢恩,却忍不住嘟哝:“妾不敢坐,怕坐坏了陛下的凳子。”
  宗朔乐不可支,“你只管坐,坐坏了朕也不怪罪你就是了。”
  谢小盈这才欠身,很配合地说:“多谢陛下开恩。”
  玩笑了几句一打岔,宗朔原本沉着的心思不由得显得疏阔一些,他命人上了茶,好半晌才开口:“朕昨日去了凰安宫。”
  谢小盈茫然地望着皇帝,是啊,昨日十五,全世界都知道你会去凰安宫。
  宗朔扫了眼谢小盈,像是故意等着看了一会她的反应,才徐徐道:“朕听皇后说,她有意令你有孕,诞下皇嗣,抱给中宫寄养……这事,可是你撺掇的?”
  谢小盈手里本还捧着茶,做淑女姿态,听到这里,当即起身,茶碗随手往地上一扔,跪地道:“回禀陛下,妾从无此意!”
  宗朔垂首睥睨,锐利的眼神盯在谢小盈脸上。
  帝王威势,谢小盈已是第三次领教。她早就不敢再撒谎,此刻饶是内心惴惴、屏声静气,但还是未有丝毫变色,接受着皇帝的打量。
  片刻,宗朔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若不是你,皇后为何会突然与朕提起此事?何况朕使人问过,皇后已免了你们多日的晨昏定省,昨日唯有你,无召主动前往凰安宫,可有此事?。”
  谢小盈望向皇帝,很从容地回答:“是,确实是妾主动前去拜见皇后,那是因为前些时日,皇后突然命尚药局高御医为妾把脉,妾不知发生何事,因此特地去请教皇后殿下的意思。皇后殿下也确实和妾说了,有意给妾一个恩旨,准许妾承宠后孕有皇嗣。但是……”
  “但是什么?”
  “皇后殿下从未说要抱养妾的孩子。”
  谢小盈因未上妆,唇色浅,脸色素,但她这个年纪正有着吹弹可破的肌肤,且衬得一双眼莹莹含光,诚挚里藏着点脆弱。
  宗朔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没和谢小盈先说好就来求自己的恩旨,当即有些下不来台。宗朔是在深宫中长大,对高位妃嫔抱养出身低贱的宫嫔子嗣原是见惯不怪。可他很清楚,没有哪个宫嫔是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也没有哪个皇子夹在两个母亲之间能够心安理得。他本是不愿见此事发生在自己的后宫,却没想到,事情竟是被他自己亲口说穿。
  谢小盈跪在地上,还没起来,但已看出皇帝脸色有些为难,还透着点尴尬。
  她想了想,主动说:“陛下放心,妾还是会装作不知道的,妾也不怪皇后殿下。”
  “……你先起来。”宗朔伸手扶了谢小盈一把,他刚是玩笑说谢小盈发胖,真握到对方,他才捏出谢小盈细细的腕骨,显出女孩还不算长成的身姿。宗朔本就内疚,这下更觉怜悯,他宽慰道:“不是你主动提的就好,朕不赞成皇后这份心思,已回绝她了。你也不要多心,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谢小盈倒是真的松口气,不用代孕就行!
  她重新坐好,宗朔扫了眼她,有心再宽慰女孩两句,却因不熟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词儿。转念间,宗朔突然想起冰嬉的事情,于是扭头责问常路:“才人的冰靴怎么还没制好?”
  常路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养腿伤那段日子都是赵良翰伺候的,赵良翰后来又挨了板子,也去养着了,两人压根没交接过什么冰靴的事……他赔笑着在一旁说:“都是那等贱奴不上心,奴这就问问,陛下莫急。”
  说着,常路一溜烟退出去。
  还好他没借这个机会让赵良翰生个病被抬出去,否则还真不知问谁了!
  赵良翰暂时被他罚做茶水,不允他到陛下跟前伺候。常路赶紧到角房里问清楚,好在那冰靴确实制成了,只是赵良翰藏私没报给他。
  常路点了点赵良翰,没好气道:“你等着,这事过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良翰才不怕,他已经在陛下跟前挂了脸,常路想把他弄出去并不轻易。他只轻笑一声,继续盯着炉子烧水,看常路孙子一样捧着一双冰靴跑出去了。
  冰靴制得精细,谢小盈这段时间也没长个,自然大小十分合适。
  宗朔看着谢小盈试了,很是满意,他起身道:“一直说要带你冰嬉,朕忙得竟没腾出空。择日不如撞日,常路,摆驾垂绦湖,命人先去检查了湖面结不结实,再把朕的冰靴一道拿上!”
  谢小盈推拒的话到嘴边,没来得及说,就已经被宗朔牵起手拉出门去了。谢小盈再次荣登皇帝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垂绦湖。
  这回常路派去清场的人不敢疏忽,甭管是哪个嫔御还是宫人,二话不说,全都您请走。因此谢小盈和皇帝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光洁崭新的垂绦湖面。
  宗朔换了靴,不知是太久没玩的兴奋,还是想给谢小盈露一手,自己先去冰上滑了一圈。宗朔应是习武之人,滑起冰姿势虽然和谢小盈在现代看过的花滑不太一样,但因为身形修长,动作敏捷,竟有种乘风来去之感。谢小盈远远望着皇帝,不得不承认,宗朔是有几分英气的。宗氏祖上乃是胡汉混血,宗朔鼻梁高挺、眼窝深邃,骨相就有成为帅哥的天然优势。放在现代,就算不能出道□□豆,但这张脸,肯定还是女人通吃的款。
  “盯着朕,在想什么?”宗朔滑回来就发现谢小盈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不免有点得意。
  天下女子,岂能不对他这个天下之主动春情?
  谢小盈倒不吝啬夸奖,主动道:“陛下风姿卓越,妾一时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