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妈,珍珍呢?”
  “上纽扣厂去了。”老太太掂了掂怀里的荞荞,她正小猫儿似的趴着睡觉,一放炕上就哼唧,最近这孩子也不知道又怎么了,总是无缘无故就哭,哭得脖子都肿了。
  季渊明看了看荞荞,不由得感慨生命的蓬勃,他走之前还是个小黄毛呢,现在居然就胖了。
  “别看了,不是长胖,是脖子肿着,昨儿珍珍才把她带卫生所看过,打过针了。”
  季渊明又歪头,着重看了下荞荞的脖子,确实是有点肿。这年头没什么科普,农村人都不懂,以为这孩子是吃多了卤菜和瓜子儿,上火导致的。就连卫生所的大夫,也说她是扁桃体发炎,给打的消炎针。
  他扬了扬手里的网兜,里头是四斤上好的五花肥肉和一副猪肺,油纸包着半斤巧克力糖果,是别人送他的。
  他无意间听珍珍说过一次什么“巧克力”的,刚巧会议结束的时候,他一直负责贴身保卫的一位农业科学家送给他的。这位科学家了不起,是从美帝国主义那边偷跑回来效忠祖国的,回来得晚,刚好错过了前几年闹革命的时候,不然他的留洋经历是妥妥的污点,绝对要被下放牛棚的。
  科学家年纪已经很大了,只有一个独生闺女,听说嫁的是奥地利人,举家迁往欧洲了,他一个人很孤单,季渊明跟他很聊得来,还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老太太听他说得仔细,啧啧称奇,她就说她儿子厉害吧,认识的人都是科学家呢!
  ***
  珍珍这几天是真忙,厂子是到手了,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机器坏了怎么办?剩下七八个工人如何安置?当初倒闭的时候,工人们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毕竟要抵工资。
  现在只剩几座厂房和那套陈旧设备搬不走,得以保存下来,可要重新开工搞生产是搞不起来的。胡同里春霞妈已经来问过两次了,啥时候开工,她们家快揭不开锅了。
  珍珍总不能说不要春霞吧,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主动帮着她打扫卫生,拾掇厂房,她也干不出卸磨杀驴的事儿。其他几名工人,都是没关系没去处的老弱病残,要么年纪大,要么曾受过工伤带残疾,她也不能撵人。
  “小林老师别嫌弃我们,我们只是动作慢,但不懒,今儿干不完咱老哥几个晚上接着干,一定把厂房拾掇出来。”有个老头颤巍巍地说,生怕珍珍不要他们。
  这是老赵头,以前打鬼子的时候瘸了一条腿,头发花白,其实才四十来岁。好容易有个工作,厂子却倒闭了,也没别的单位愿意要他,他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待纽扣厂。
  “赵叔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你们,大家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奉献大半生的人,该休息就休息,只是这工资,我得跟大家伙说句实话,我手里没钱,所以暂时只能每个月先发六块钱,等开工了咱们再按正常的发,怎么样?”
  六块在农村是不少,可在城里,对这些老弱病残,只能勉强不饿死。就这,还是她咬着牙决定的,手里一分不剩,不算水电,每个月八十的工资支出,她还得找季渊明想办法呢。
  但大家都拒绝了:“只要不开工咱们就不能要你的工资,反正家里还有吃的,饿不死。”一个个的,态度非常诚恳,既有惶惶不安,又有感激,还说让她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们天天按时上下班。
  因为奶奶的缘故,珍珍对这些老人很尊敬,很客气,老人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愿要工资。
  珍珍看着他们干枯变形的手指关节,忽然想起个事来:“赵叔你们能做针线活吗?”
  “针线活?”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都是笨手笨脚的老头子,只会缝个扣子,绣花……”
  “不是绣花,就是缝扣子。”超英是手工狂魔,做的小汽车和小动物栩栩如生,她还一直没时间出去找销路,但可以肯定,销路不是问题。
  ”你们等一会儿,我回家拿几个东西来,看你们会不会做。”说不定她还真能先给大家伙创点收,只要能把工资发出来,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正想着,差点跟来找她的季渊明撞个满怀,“啥时候回来的?”
  两个多月不见,小媳妇儿好像更漂亮了,像一枚刚成熟的樱桃,鲜艳,饱满,又带点酸涩。
  “傻眼了?问你话呢。”珍珍撅着嘴,拽了拽他的袖子。
  “这就是你承包的厂子?”季渊明往里走,四处打量,别说这地儿是真宽敞,上千平的大院子,四周是一人高的青砖墙,围着一片连绵不断的红砖瓦房,很是开阔。
  珍珍急忙拿来纽扣玩具,几位老人仔细琢磨一会儿,都说能试试。春霞年轻,针线活也做得好,倒是很快明白,拿着线缝了几下,依样画葫芦,很快就做出个小狗儿来。
  有戏!
  珍珍心里乐开花,反正家里扣子还多,旧衣服可以拿来做芯子,顶多就是费点针线钱,每人每天做十五个玩具,八个人就是一百二,十天就是一千二百个玩具,发工资应该不成问题。
  第42章 042 考察
  晚上, 老太太虽然也想儿子,但她有眼色,天一黑就带着荞荞睡客房, 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小两口了。
  珍珍吃了顿肥腻腻香喷喷的肉, 嘴里还叼着一块巧克力, “你可真行啊,这时候还能买到肉。”
  季渊明的肉其实不是买的, 市面上一肉难求, 他是因为任务执行得漂亮,科学家去招待所厨房打招呼给他拎来的。
  “怎么个漂亮法?”
  “没你漂亮。”季渊明早就心猿意马, 手也不规矩。
  “少来,倒是快说说,你们出这趟差顺利不?”
  其实, 季渊明这次是真立了功的。头两个月他组织训练一批随时待命的狙击手,因为扎实过硬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实战经验, 很是赢得了上头的赞誉,后来收到消息说可能有鬼子间谍会对那位美帝国回来的科学家有危险, 他又主动请缨到科学家身边, 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而就在会议中途,第二天就是科学家做一项十分重要和先进的农业科学技术报告的时候, 间谍还真出现了。
  “那你没受伤吧?”珍珍紧张地看着他。
  “不仅没受伤,我还逮到两个间谍, 审讯出多年来潜伏在横西市内的一个中型间谍组织。”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摩挲着拇食指上的老茧。
  珍珍没想到, 间谍离自己居然如此之近!
  这些“剧情”她都只在谍战片里看过,虽然很好奇具体过程和人物,但也知道这种事是保密的, 不能多问。
  “对了,单位给我放三天假,明儿你有空没?”
  纽扣厂的老人有事做,珍珍想了想,“没啥事,咋?”
  季渊明犹豫一下,“我们去拜访一下六哥说的人家,怎么样?”
  珍珍这才想起那户准备收养荞荞的人家,想到小丫头就要去别人家了,心里还颇有点舍不得,但……算了,她是真没能力和信心能抚养她长大。
  ***
  第二天,季老太听说要去实地考察人家,也要求跟着去,顺便把荞荞也带去,她总觉着收养是双向选择的事,不仅他们选择人家,人家也得选择荞荞。毕竟,她带过这么多孩子也不得不承认,荞荞是最难带的一个。
  小丫头的脖子好像又不肿了,换上一身大红灯草绒的新衣服,夹上一块尿布,又带上两块干净的备用,季渊明一手抱住,坐上公共汽车,上市里去咯!
  王伟的堂姐名叫王芳,住在机关小学宿舍区的二楼,一开门看到他们一大家子就笑了:“您好,您就是阿伟的同事吗?我叫王芳。”
  季渊明轻轻拍着荞荞的背,也笑着道:“你好,我叫季渊明,这是我的爱人,我的母亲。”
  几人和和气气的打招呼,递上两网兜水果和罐头,都是平时不怎么舍得吃的,荞荞也不害怕了,眼睛直直的盯着罐头。
  王芳虽然在跟他们闲聊,可眼睛也在观察孩子,见她长得十分漂亮,小眼神特机灵,已经满意了大半。现在又发现她看见想吃的东西不哭不闹,看起来很懂规矩的样子,已经基本满意了。
  又听季渊明介绍了身世,父母不是作奸犯科的,甚至还是为救人牺牲的营级干部,看来遗传基因应该不差,不是坏种……脸上的笑就怎么也挂不住。
  “荞荞是吧,伯娘抱抱你可以吗?”终究是当老师的,笑脸好,声音又温柔。
  小丫头还真不怕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老太太,见奶奶点头和鼓励,这才朝王芳张手。
  “哎哟乖丫头,可真机灵,真聪明!”王芳闻了闻孩子身上干净的肥皂香气,满足极了。
  她等啊等,盼啊盼,可终于抱上这么个小宝贝啦!丈夫虽然说过几天才有时间回来,要回来看过孩子再商量,可此刻的她已经决定:就要这孩子了!
  要定了!
  珍珍跟婆婆对视一眼,看来“双向选择”的结果还不错,心里同时松了口气。决定还是先给她打个预防针:“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离开她妈时间还短,恋母,爱哭,咱们只能多担待些。”
  “害,这有啥,小孩哪有不哭的。”对于多年不孕的王芳来说,哪怕是爱哭鬼的小孩她也眼馋。
  “还有就是,晚上别给她喝太多水,容易尿床,她睡觉不安生,翻来覆去,经常尿得一床都是。”珍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提醒。
  本来以为王芳会犹豫,谁知她更高兴了,直接“吧唧”一口亲上去:“哎哟乖荞荞,你咋那么可爱呢?还真画地图呀,没事儿,以后就咋俩睡大床,天天给你洗床单好不好?”
  林珍珍嘴角抽搐:“……”这大姐估计是没尝过一屋子尿骚味的滋味儿,那可真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啊。
  “对了,她这几天吃上火了,扁桃体发炎,待会儿我们还带她上卫生室打针,等半个月后好好的再给你送来怎么样?”
  王芳犹豫了,她想立刻马上就收养这孩子。一方面是怕夜长梦多,毕竟孩子这么漂亮又机灵,看上她的人家应该不止她一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怎么办?另一面嘛,季渊明一家子虽然嘴上说的都是她的缺点,可喜欢也是真心喜欢,万一回家一想,后悔了怎么办?
  小两口还没孩子,完全具备收养条件啊!
  “婶子您放心,我爱人就是大夫,不就扁桃腺发炎嘛,我电话里跟他说一声,他明儿就带着针水回来,医术比卫生室的好……”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电话。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们家居然有一部电话机!!!
  这年头能装电话机的,可不是一般干部家庭啊,就是季渊明堂堂一县公安局副局长也没能装。老太太吃过多少盐?一咬牙,“成,那我们先带她回去收拾一下,明儿你们过去接,怎么样?”
  也别犹豫了,这么好的收养家庭,多少人投几次胎也不一定能投到的。在季家上顿老南瓜下顿老红薯,吃个鸡蛋就是“惯坏”她,来个好家庭,以后就吃供应粮,就是顿顿吃肉也没人说惯坏,多好啊!
  老太太看得开,也想得明白,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给她找一个最好的人家,赵建国泉下有知也能放心。
  王芳痛快答应,又领着他们看自家房子。这是一套八十来平的三居室,非常罕见,也非常奢侈,关键还指着一间向阳的宽敞的屋子说:“这间本来是我爱人的书房,我上个月就给收拾出来了,等荞荞能独立睡觉就给她住。”
  墙上贴着粉红色的油纸,一张铺着碎花铺盖的木床,还挂着一顶十分罕见的紫粉色的蚊帐,靠窗的地方是一张小书桌……别说小姑娘,就是珍珍这“已婚妇女”看了都心动。
  妈耶,这也太漂亮了吧!
  果然家底厚实就是不一样,这么些粉红色的小东西,普通人连见都没见过。
  王芳邀功似的问:“荞荞喜欢吗?等你长大还可以喜欢什么自个儿布置哟。”
  荞荞“咿呀”叫着,揪起蚊帐,捏着那层漂亮的细纱玩耍。
  回去路上,老太太咂吧咂吧嘴:“这王老师倒不嫌弃荞荞是个女孩。”要不然就不会提前一个多月用心布置房间。
  “嗯,她眼里的喜欢也不是装出来的。”珍珍不无感慨的说着,摸了摸荞荞的脑门。
  小丫头不愧是赵建国的闺女,自从季渊明回来她就一刻不离的搂着他,扒着他,现在更是,似乎有预感季渊明要送走她了,直接搂着他的脖子拱来拱去……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哪个直男顶得住啊?
  季渊明一连叹息几声,看着小媳妇的眼神幽怨极了。
  珍珍想起昨晚他抱着她时说的话,白他一眼,想让老娘给你生闺女,美得你!十月怀胎你怀吗?生孩子鬼门关你去走吗?生出来你带吗?以前不带孩子不知道辛苦,伺候过荞荞她是怕了。
  晚上,荞荞又一反常态的扒拉着林珍珍,不用喂饭不用追着漱口,她自个儿乖乖的洗漱好,爬上大床,冲珍珍叫“妈妈”“觉觉”。
  林珍珍一开始还纠正她,不是妈妈,是姨姨,可后来发现她就这么一句,纠正没用,也就放任自流了。“小傻瓜,以后你就要叫今天的伯娘妈妈啦,她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也会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不要!觉觉!”
  珍珍就是铁石心肠也软了,“得,睡觉觉就睡觉觉。”
  小家伙拱到他们中间,很乖巧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会儿就睡着了。两个大人却睡不着,就是养只小猫儿小狗儿,两个多月也有感情了啊。
  “以后,我们多去看看,也别靠近,就远远的观察王芳对她好不好就行了。”
  “嗯。”
  “每年给她买生日礼物,让她知道爸爸爱她,好不好?”珍珍哽咽了,曾经的她也想知道,爸爸到底爱不爱她,可惜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以后条件允许的话,我们给她出份嫁妆怎么样?”
  季渊明全都答应,唯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内心的愧疚。可睡到半夜吧,他忽然一个精神爬起来,“不行,我得让人写份协议,如果让我发现他们对她不好的话,就得把孩子还我。”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放任自己,也是放任他,只“嗯”一声。
  如果小女孩真的不幸如斯,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当然,事实证明一个永恒的真理——否极泰来。在经历丧父,又被母亲千里迢迢抛弃后,老天爷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再颠沛流离,不会再让她受冻挨饿无人教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