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她自己觉得这件鲜鲜亮亮的衣裳明明很漂亮嘛,可阿裳说不行,那一定是出了什么她不明白的问题。
  在宫门口,云裳看起来比她还急,焦头烂额半晌,一个余光扫在跟她的韶白身上,脑中灵光划过,急忙摘下韶白的浅缃银云肩,折了一叠,改系在金苔腰间。
  这一妙手不愧化腐朽为神奇,有此绦带间色,那浓郁的紫与鲜翠的绿立刻变得干净柔和,艳而不贼,方能领得太后一句珍贵的夸赞。
  内侍在婉太后耳边提醒,这位是宋侍郎家千金。
  ——宋宁前不久被容裔提拔成二品巡抚,得知是他的属下家眷,婉太后顿时兴致大减,不咸不淡地免其礼数。左右观顾一周,又问:“聿国公家的千金何在?”
  她口中问“千金”,而非“两位千金”,才要抬步的华蓉僵在原地,云裳也微感意外,难不成太后观注她的心思就如此昭然?
  聿国公夫人早逝,云裳不比其他闺秀有母亲在旁引带,却也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没有一丝怯场,莲步排众而出,至锦茵中央行礼端正,叠掌覆额拜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敬贺太后娘娘千秋大喜,福乐绵长。”
  “好孩子,抬起头来我瞧。”
  云裳依言微仰颔尖,明眸如露,沾染清晖。
  婉凌华望之心动,她年轻时的容貌称一声“倾城独冠”不算自负,这姑娘却犹然在她之上,轻肌羞雪,嫋腰约素,眉眼灵秀更宛如造化妙笔偶得,真是个连女子瞧见都要轻怜的美人。
  这一来,婉太后反而拿不准了——往常这类娇美绝艳的女子,不是最惹容裔生厌么,只她送过去被打回来的就不计其数……
  那么这位当日在德馨府上被摄政王护下的华氏,他们之间的瓜葛,是如其实还是莫须有?
  思虑得久了几分,周遭传出窃议,太后回神见华氏女仍稳妥地跪在那处,容止一派淡然雅静,便笑道:
  “好见怜的姑娘,你父亲独富一城,怎么一副镯子也不为你备妥,王福祥,将哀家那对卍福嵌珠镯赏给华姑娘。”
  在场的官眷命妇一听,太后这是有心抬举华家从乡下回来的小嫡女呀。
  深宅妇人哪个不是耳目通达,她们皆知华云裳离京多年,也不知这没娘的姑娘为何不得聿国公喜欢,待遇还不如一个养女衬实。甚至有那嚼舌爱论短长的,一个传两个,说这姑娘的亲娘身份就古怪有疑,她还说不准是不是聿国公的骨血呢。
  可今日在场这么多闺阁佳丽,太后娘娘独一份儿赏赐她,那些原本存心看戏的,不由正视这纤素的姑娘几分,原本看不上此女长相妖冶的,转眼也觉是个窈窕佳人了,至于家中有孩儿到了议亲年龄的官妇,更在腹中响起算盘声。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驾到!”
  这时一声通传,身着明黄蟒袍的容玄贞与身着凤鹤双祥鸾纱袍的婉湘君,自大殿左侧玄门而入,诸人见礼,正欲回席的云裳只好再度跪正。
  她一个人在广殿中央,显得格外醒目,容玄贞随意向这衣饰寡淡的女子乜去。
  原只是漫然一眼,结果不等他走到太后跟前,一双腿就被钉住了,婉湘君险些撞在他身上。
  “殿下……”
  殿下充耳不闻,目光直直落在那张清纯又媚妩的脸蛋上:“这位……小姐往年倒不曾见过。”
  太子一开腔,满殿就是一静,婉湘君面具遮住的脸色阴沉下去。
  内侍忙上前告诉此女姓甚名谁,容玄贞初听怔忡,继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定在云裳身上的视线灼灼如夕下烧云。
  “眉裁柳,目翦秋,姿近天然色,容晖极姝。”
  尚有少年之气的太子不顾正妻在侧,笑对太后道:“记得母后去年打算为华二小姐赐封乡君?依儿臣的主意,不如今年一并赐了吧,这位华氏嫡女的封号,莫不如——‘姝林’二字。”
  这是怎么的,太子殿下要亲自给待字闺中的华氏女赐封号?!
  这其中代表的意味暧昧难言,场中诸人惊的惊茫的茫,无数视线齐聚云裳身上。
  这不受宠的国公嫡女是撞了什么天火运,才回京不过几月,难不成仗着一张脸蛋儿,要逆风翻盘了?
  人群中的华蓉紧紧抿着唇,几近揉碎帕子。
  婉太后才要数斥胡闹,转念想到容裔与此女刺探不清的关系,又敛眸改了主意。
  婉湘君见姑母在这么多公亲诰命面前,竟有放任太子的意思,在玉墀上掐着指尖俯视阶下女子,眸光尖锐得几乎凝出把刀来。
  被这道天雷劈得最狠的,莫过于华云裳,她不知这天马行空的太子脑子吹得哪阵风,须臾间思绪风驰,想到唯一的脱身法门便是立刻拒绝。
  宁可不懂规矩,好过君恩不测。
  天家一拍脑门降下雷霆雨露,她这下头的小小花草可承不起殃及。
  “回……”一个音才发出,延禧殿非帝王亲临不启的正中高门訇然而开,带进恻恻厉风。
  “太子如此随性行事,颇为不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尽望着身著九蟒摄海玄青袍的男人排闼而来,剑目裁鬓一身煞,令人莫敢直视。
  狼屠薛平羡腰按陌刀亲自守在殿外,没有一个仪官有胆子提醒摄政王,自正门入殿是莫大的僭越。
  在这位天王老子面前,谁嫌自个脑袋多哟。
  太子的两条腿像是真的被冻住了,此人当面,大气不敢出一声。
  跪在殿正中听见这道声音的华云裳,卷曲长睫纤纤而颤,一对水润的眼眸如花露欲滴。
  她本该哀叹,今朝不知冲撞了哪路邪神,原想泯泯于众人混过这一日,不想偏偏被单提出来,要经受太后、太子、摄政王的轮番审视。
  可那道沉冷的声线出现之际,她突然有种被解救的释重感,甚至莫名分出一份闲心想:和那晚低声轻气的人迥然不同呢……
  “还跪着做什么。”
  咦,分明也相似啊。云裳后知后觉地抬头,容裔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与掠过其他人的情绪殊无不同。
  第23章 将轻盈的女子打横抱起……
  悬心不已的韶白忙将姑娘掺起,扶姑娘退回座席。
  摄政王突然驾临不在章程之中,出乎了所有人预料,连喜庆的丝竹都呜咽骤止。
  有些耳闻此王恶名的闺阁之女,被强势的气场震得心肝胆颤,恨不能把头埋到地里去;不乏另一些胆大心野的仰慕者,粉面含春,目光晶亮地凝望当朝第一王的英姿。
  然而摄政王没有入席,只是行到太后案前敬了她一杯酒。“祝皇嫂,福绵千秋。”
  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的事,婉太后惊疑不定,面上油然做出一派叔嫂融洽姿态,凤眸含笑:“汝川王有心了。”
  容裔神色漠然地看她饮尽杯中酒,轻轻说了一句话,随即拂返而去,离开前目光仿佛向席间驻了一瞬,又如错觉。
  太子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禁讶异:这就完了,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席案之后,云裳目送那道来去匆匆的背影。她当然不会以为容裔是特意为她解围来的,不过亏了这一岔,把她救出了水火。
  方才是她第一次看见容裔在人前雷厉疏漠的一面,心想:原来这才是他,这便是大楚手握至高权柄之人。
  笙萧排钟重奏华章,宾客重入盛筵,唯有婉太后僵冷在最尊荣的座位,适才咽下的美酒似化刮喉钢刀。
  刚刚,只有婉太后听见了容裔近乎耳语的那一句:“若我母亲尚在,当献如是贺辞。”
  ·
  太后神思不定地坐了一席,便以醒酒之名回后宫休憩去了,余下花厅外搭起的一台大戏班,女客们自行取乐。
  命妇中心思活泛者,猜测太后的态度多半与摄政王不速而来有关,面上不敢透出痕迹,年轻些的姑娘们便不想这些,宋金苔耳听热闹的戏文,凑到云裳的坐席前,一脸羡慕道:
  “阿裳方才好厉害,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对你青眼相加呢——姝林乡君,多好听呀,那位……那一位做什么管这闲事呢……”
  娇憨女子不识其中利害,云裳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手背。这是皎皎那妮子起了风疹入不了宫,否则还不知怎么打趣她呢。
  宋夫人一直留意女儿的动静,这时偏身笑道:“这孩子可不许瞎说!金苔不懂事,华小姐千万担待一二。”
  鉴于大殿上太后与太子对云裳的那般态度,宋夫人现下看云裳的眼神简直和看金凤凰无异了。
  云裳看罗氏一眼,神色淡淡的,趁宋金苔留意戏台上,低头喝一口青梅酒:
  “阿宋天真烂漫罢了,宋夫人道也不懂?这样的场合,御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轻则连累家门脸面,重则自身姻缘也会受阻——小女瞧着贵府大小姐衣着鲜妍得体,如何到了阿宋这里,夫人便听之任之了?”
  罗氏闻言心内突突跳了一下,再想不到会被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兴师问罪,看她老神在在的姿态,这是要给谁当家作主呢?
  偏偏这话不倾不倚,正戳中罗氏的私心。
  金苔在家抖搂出那套现眼的衣裳时,罗氏何尝不要她换一身的?谁想这死丫头牛脾气却犟了起来,死活说这身好看,老太太竟也发话随她去。
  罗氏出门前才知道,是玉痕劝住了老太太,说:金苔标新立异也好,若有奇缘,说不定便惹得太后娘娘多看一眼,当成耍宝多笑两声,那就是宋家的大造化;若是不好,母亲便以懵懂无知的借口自罚女儿,想太后宽容大度,也不会追究什么。
  这种心思当然不能示于人前,罗氏讪讪地敷衍几声,纳罕这华府姑娘年纪不大,怎的眼神却清明如镜,被她盯一眼,就似什么阴私念头都被照出来了……
  “阿裳,”这时宋金苔转头笑指:“你快看台上那小生,唱腔可好不好?”
  不知愁的少女脸上一派天真单纯,罗氏一个当娘的,当下有些心虚地避开眼去。云裳无奈轻笑:“便这样爱戏呀。”
  宋金苔眼中光芒更盛,欢欢喜喜嘟哝了一句什么,被周遭一片娇呼细语声淹没。
  云裳随人声望去,原来楼下的南边御道上仆仆行来一位身披缠银宝铠的年轻将军,步伐飒沓如流星,昂然随内侍向毓璋宫去拜寿。
  小将军英武落拓不凡,即使离得远,也激起闺阁娇娃们一片羞笑评品,打听出他是婉右相妻家内侄,多次随父兄赴西北上阵杀敌,更赞叹年少有为。
  “可惜兜鍪覆面啊……”云裳随性凑热闹,收回视线,却见阿宋对此一无所觉,已瞧着戏台上风流宛然的柳梦梅看痴了。
  “姑娘颊边怎么红了,可是酒气上来了?”
  大戏热闹了几折,经韶白一说,云裳方觉颊上热热的。
  就这么说话功夫,女子眸中的水光已然散漪流潋,两抹媚红勾在眼梢,犹似凤尾初绽的新妆。
  大殿偏厦有特地备好醒酒歇乏的轩阁,云裳恐失仪人前,与华蓉与阿宋知会了一声要过去散散。宋金苔心想陪她一起,眼睛又舍不得离开那戏台,被云裳笑着按住,便倚韶白浅步而去。
  这边才离开,一直暗中盯着的内侍悄悄报与太子,不一时,正南主楼上临阑的位置也空了。
  心思一直未曾在戏上的华蓉嘴角勾动,拾着纨扇找到傅婕身边,温笑道:“阿婕别贪杯,当心醉了,你瞧我阿姐便不胜酒力,到阁厦醒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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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云裳绕出楼台经风一吹,脚下更觉薰然如绵,捧著脸不住问韶白,“我脸上可瞧得出来么?”
  薄醉的少女此时双眸迷蒙生雾,媚晕描染雪腮,漫说她脸上红,只恐看见她的人更脸红,教酒气拿捏的身子又软得没骨头似的,哪怕韶白伺候云裳这么些年,也不免心惊魂迷。
  幸而云裳还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到那清阁饮了一盏醒酒汤,神思缓明几分。
  韶白是小孩儿心性,见小姐安妥,对紫禁城各处的好奇便冒了出来,透过窗格望见阁外景象,眼神蓦地发亮:“小姐瞧那细竹成篱的小莲池,可与咱们学宫的沧浪台像不像?”
  云裳起身来到窗边,但见那片箭竹翠叶欲滴,池水涟漪成縠,比之前殿的繁花锦瑟,别具一番清凉意境。
  正欲细赏,心尖突地一跳。
  那刺疼虽然轻微,却异常熟悉。
  云裳心下警铃大作,念叨今日接二连三的事可够多了,你这冤家别是要发作吧,一念未完,心口发狠地绞起来,那疼竟似要透胸而出。
  同时门口珠帘碰撞,一阵细窣而促急的脚步走进来。
  “太、太子……”韶白瞧见来人都吓懵了,膝盖不听使唤地软跌下去。
  云裳一手撑着窗棂,一手捂心回头,唇色如雪一样脆白,睫尾残余的酒色却不受控制地艳如桃花,媚丽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