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仿佛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曳尾在泥地里的掖庭狗,千人踩万人唾,他自以为抓住的荧火通通都是幻觉。
  那种重堕黑暗的恐慌令他魂魄深处在都抖,不,他不允许。
  嗓音从喉咙深处低溢:“文人酸话有什么看头,只会操.弄笔杆子,比不上……”
  云裳听出话外之意,绯红的小脸吓得雪白,拼命扭动身体。
  箍住她的男人眼底猩红,无法自控的疯狂毕露,低低呓语:
  “怕我么,怕我也好,我就算让你恨我,也不会放你离开的。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碰你,都不行……就像傅家父女,你知道我怎么处置他们的么?”
  容裔手指点在云裳眉角愉悦一笑,恶魔的低语吻在女子耳畔:“她伤了你一刀,我还她一百刀。我不让她死,让她在庄子里和猪狗屎溺为伍,让她爹明知道女儿活着却一辈子不能相见,伤害你的人,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云裳眼泪簌漱落下,拼命喊叫:“窃蓝,韶白!”
  “还惦记着回家呢?”容裔眼神一变,“告诉你,你爹走了,没人能给你撑腰了,你只能依靠我,只能是我的!”
  说着他目光落在女子散开的衣领,那抹雪白的肌肤盈润如玉,情不自禁探去。
  “容九!”
  男人被叫得一愣,怔忪的刹那,云裳使出全身力气掴在他下颔,顾不上分明的棱角割得她手疼,反身从妆台抽出一支钗比着他,“你说我爹怎么了,他走去哪了!”
  女子衣衫凌乱,眼睛通红,脸上神情却满是厌恶与倔强,仿佛他再敢进犯一步,她就敢把尖刃扎进他胸膛。
  容裔被钗尖刺住了眼,眸子里的暗魅杀戾慢慢褪去,脑子一晃,自己后退了半步,“别……是我错了,别伤到自己。”
  此时的云裳泪水糊眼,固执举着手臂,其它话一个字听不进去,“你快说,我爹去哪了!”
  音落便听一声轻叹,手中的钗子已易了主。容裔咣当扔回妆台,主动退后与她保持距离,沙哑道:“我……方才失态了,你别怕我,我不想你怕我。”
  这话与方才的话前后矛盾,但容裔根本不记得他翳气上脑时说了什么。这种失控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
  他像不小心咬了主人的大黄狗一样耷着头,哪里还有方才的强势,“你爹……华将军领兵出征漠北,一年之内不能回京。”
  云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不想自己显得太软弱,拼命擦拭道:“什么时候离京?”
  “今日。”
  云裳瞪红了眼:“如果我不问你,你就打算把我瞒过去?”
  容裔动了动嘴唇,没有辩白。
  他一旦肃静下来,侧脸便显得不近人情,哪怕心里悔不当时,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云裳面对这样的神情本能警惕心起,怕他又发疯,自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另一层又为父亲远征心急,弱势之下权衡了一番,勉强咬唇虚委道:
  “请王爷恕我方才无状,父亲年事已高,我想去送一送,请王爷放行。”
  容裔听这软成水的哝哝鼻音,狠狠掐了下手掌,仍是忍不住道:“你,唤我一声别的,我带你出城送军。”
  “嗯?”云裳睫梢上沾着小泪珠儿,不解地漏出一声气音。
  “唤我声九哥,”不通情.事的男人简直好了伤疤忘了疼,哑哑祈求:“好不好?”
  “……?”云裳觉得再和这个人打交道下去,自己可能会心力交瘁——他有脸说他错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面对男人小心期待的眼神,云裳忍无可忍,回了他一个字。
  第33章 诗册中的那份腌臜东西
  城北驿道五万精兵整军开拔, 惊起的尘沙上动重霄,远望如一条黑龙腾延朔北,气吞蟒象。
  皇城最高的阙楼上, 凤冠翟衣的华贵妇人扶阑北眺, 目送那条气势如虹的黑龙没云。
  贴身的嬷嬷为她打扇,“太后娘娘, 兵伍已经行远了,此处日头毒, 仔细中了暑气。”
  “是啊, 行远了。”婉太后微叹一声。
  大楚以武并六国起业, 然先帝为政平庸, 文治武功没有拿得出手的,毕其一生也未出征过一次。婉凌华未出嫁前有幸见证过一次高宗皇帝亲征的情景, 那才是志吞龙蟒的大楚军魂,气势与今日一般无二。
  不愧是跟随高宗驰骋南北的老将。
  婉太后眯了眯眼,华年弃甲从商藏锋二十年, 她差点真以为这位国公爷是安于享乐的富家翁了,此回老蛟重入海, 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看来兄长说得对, 这位聿国公的立场对太子能否顺利登基来说太重要了——好在他还有两个女儿在京, 华年膝下, 也只有这两个女儿。
  荣华一世百年空, 到头来终究是给儿女做嫁衣的。
  一想起她看好的那个白玉陷沼多时, 名声已被耽误, 婉太后就恨不得活撕了脸都不要的容裔,不得不退而盯住另一个——
  “派人留意着华家二姑娘,就看她有没有造化配得上吾儿东宫的一殿主位了……”
  ·
  前方兵道上甲胄齐行, 封丘门外一架骈马精巧油壁车驰疾直追,却因出发时晚,尚且看不到兵伍的尾巴尖。
  “再快些。”自马车中传出的命令慢慢悠悠,这人一转头,那双剑拔弩张的利眉更是温和得一点棱角都没有,表情如信步闲庭似的:“莫慌,追得上的。”
  在心急如焚的人耳边不慌不忙安慰这么一句话,那不仅是扬汤止沸,说不定还能起到点火上浇油的反作用。
  果然女子眼中焦急更甚,短帷下樱唇抿成一条线,目不斜视冷漠以对。
  车中的自然便是容裔与华云裳,云裳为父誓师,不可露出颓靡之色,身上焕然一件紫色襦衫裙,一顶短帷遮住微红的双眼,不细看的话瞧不出不妥之处。
  她面上镇定,心里的疙瘩大过天,坐着王府备下的车马没法将容裔赶下去,只好坐得离他八丈远,要是能力允许,她哪怕出去驾车,也不愿与私德不修的家伙共处一厢。
  那声“九哥”云裳当然没叫,谁爱叫谁叫去,要痴心妄想,不如做梦比较快。
  车外打马如飞,车内鸦雀无闻。容裔干咳一声,侧头看着她,“姑娘真会骑马?”
  这是云裳甫闻父亲今日出征时急火攻心,怕马车赶不及,脱口对容裔说她可以骑马赶去。
  稷中学宫有专门教骑射的先生,云裳小时贪玩学过一阵,控缰是不在话下的,只不过有一天猛然发觉,骑久了双腿内侧与臀上会生硬茧,她哭兮兮涂了半个月珍珠雪梅霜,才好不易将娇嫩的肌肤保养回来,吓得此后再也不骑了。
  云裳恨自己多了这句嘴,一味闭口装聋子。
  容裔没得到回应,摸了下鼻头,心想是时候问折寓兰学些哄女子的办法了,每次都不知因何得罪小花瓶,她一给冷脸他便犯难,长此以往他也受不住。
  姑娘越不理他,容裔越忍不住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听她嗔骂一句也好。
  故而冷静了半刻不到,又忍不住低声:“你能不能,再‘呸’我一声?”
  “……”云裳深吸一口气,终于在极尽忍耐中开口:“王爷可否觉得人之相处与观棋相似?”
  观棋不语,闭嘴为上。
  容裔听了一怔,随即有些自嘲地低下眉头,“可我也不是真君子。”
  这话他从前也说过,却远不及此刻落寞。云裳只能承认,她确实看不懂这个人,一时位及人臣风雷无两是他,一时茕茕独立笨嘴拙舌也是他。
  容裔察觉到女子又默默向外挪了挪身,几乎贴上厢壁,钝刀子割心似的,垂眸道:
  “我无他意,只是觉得你若肯骂我,心里的气便能消些。方才在阁中……理亏在我,我一时失了方寸,我可向你起誓……”
  说到这,容裔哑然自笑,冷木多年的心一朝惊动,就乱得如此没章法,他自己都保不准将来会闹成什么样,那套娘们用的投井上吊发毒誓,说出口又是敷衍谁呢?
  最终他只说:“从今你放心便是。”
  我绝不会再伤害你,绝不会再欺负你哭。
  云裳沉默,容裔努力措辞:“那纸上的词……当时想岔了,什么来路我也猜出一二,敢处心积虑算计你的人罪不可恕,你若遇到麻烦事,随时告诉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容任何人伤你。”
  云裳面上八风不动,心里一刻没闲地分辨他话里的真情假意,忖到半道便放弃了——听着一句句比真金还真,可隐在后头的迷雾一点也不少。
  为了面上和平,还是回应一句:“王爷费心,此为我家事,我自有考量。”
  ——傅婕拿来陷害她的那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是有人仿她写的,能拿到她笔迹的人不多,家里只有华蓉请过她的字帖练字,华蓉与傅婕又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
  云裳并不想往华蓉身上怀疑,毕竟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她对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敌意,何来这么隐蔽恶毒的心肠?
  哪怕抛却情感因素看,这一着毕竟太险了,若真是她从中牵线,稍不留意就会被牵扯出来。
  然而傅婕得惩后华府却风平浪静,依父亲的心性,他不会故意包庇害自己的原凶,只能说明,华蓉表面上是干净的。
  云裳也想如此安慰自己。
  如果没有诗册中的那份腌臜东西。
  那夹层是她花了一个多钟头一页页从诗册中翻出来的,若非有心去找,她便将书翻上十遍也不可能暴露。
  无人知晓当她发现时心头多冷,想当初回府时,是她亲近地迎上来叫了她一声“姐姐”。
  也是这姑娘,冠冕堂皇递了她一本所谓她求表哥写的诗集,在其中夹带私货。
  那诗册子上的字确实有棱有骨出自男子之手,但那首艳词,却是骨腕尚弱的女子模仿张济之字写出的。云裳一眼就能看出,抵赖不得。
  如果她没能发现,那么有朝一日这东西抖搂出来,无从抵赖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云裳疲然捏了下眉心,她不是泥塑的面捏的,有了防备便不怕那妮子起什么幺蛾子,反而若教容裔知道此事,摄政王口中的大卸八块可绝不是说着玩的。
  一时都分不清何人更可怕。
  她思量入神,马车突然向左颠了一下,云裳的身子被带得撞向木板。
  却无疼痛,额头垫在了一只温热的掌心上。
  容裔不知何时绕过一只手来虚护着她头侧,除此以外全身上下规矩规矩,连眼神也没偏一下,淡道:“别磕到头了。”
  又是这句话。
  云裳不动声色地想,容裔似乎关切她不能磕伤头到了一种执念的程度,结合此前种种,她忽然发现所谓“替身”,可能是她想错了。
  因为父亲也曾用那种深邃而失神的目光看过她,左不会是,父亲还有一个与她长得很像的女儿吧。
  容裔怕她伤到头认不得人。
  认不得又会怎么样呢……
  正这时,马蹄嘎然声止,带起一片尘沙。奎在外道:“主子,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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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匹高头大马为赴漠的大队人马开路最前,马上先锋是聿国公旧部张云良。
  前些日子张云良与华大帅喝酒时,还抱怨下半辈子摸不着弓箭,也就是在京城混吃等死的命了,没想到他老大在白矾楼一捅漏了这他娘淡出鸟的世道,老伙计就从昔日的副将,摇身成了新任的前锋。
  高马后却跟着一顶灰扑扑的小轿,前后两个抬轿子的,搁在兵部那是每年要领百两俸的参军以上的官职,特殊无他,只是每人长了个和聿国公一样的便便大腹。
  轿子里始作俑者还悠哉游哉地说风凉话,“都是为你们好啊,成天胡吃海喝的看看都成了什么鳖孙样儿,趁早抖抖肥肉,免得与狄子碰上,一个回合不到我就得给你们裹尸。
  华年此番将能要来的旧部一股脑全带上了,这两位轿夫——稗将皆上了四十年岁,腹诽一圈他们大帅自己的肚子,敢怒不敢言,但有生之年还能重回梦中铁马金戈,心里头都是乐的。